第 35 章

這幾日我一直在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可以和他生死與共呢?現在是康熙四十八年,如果厄運不能避開,他要到雍正四年去世,如果決定和他在一起,還有十六年時間我們可以在一起。真正的愛情難道不是生死相隨的嗎?梁山伯和祝英台,羅蜜歐和朱麗葉,我當年何嘗沒有為這些動人的愛情唏噓落淚,可事到臨頭,我卻在這裡躑躅不前。我究竟愛是不愛他呢?是愛但愛得不夠呢?還是我只是因為多年累積的感動和對他的哀憫心痛,所以只想盡力救他,但從未想過生死與共呢?或者都有呢?我看不懂自己的心,分不清自己的感情。

十月的北京,一層秋雨一層涼,我份外愛這個月份的北京,籠罩在蒙蒙煙雨中的紫禁城,冷酷生硬中平添了幾分溫柔嫵媚,即使明知道細雨過後,一切依舊,現在只是假相。可這份難得的溫柔嫵媚還是讓我經常打著青竹傘留連其中。

天色就如人生,禍福難料,剛才還細雨迷蒙,這會忽然就瓢潑大雨,小小竹傘已不足以遮蔽漫天風雨,湖綠裙擺下方已部分濺濕。我忙打著傘急急奔向最近的屋廊避雨。迷蒙煙雨中,看著還有別人正在廊下避雨。可待看清是何人時,我還未進去,已經開始後悔,早知她們在,我是寧可淋著雨,也不願過來。可如今卻已容不得我退走。

顧不上收傘,隨手擱在地上,先俯身請安:「八福晉吉祥!十福晉吉祥!」十福晉轉開臉,沒有搭理我,八福晉淺淺一笑說:「起來吧!」我站起,心中滋味難辨,只想快快退去,又躬身說:「福晉若沒有吩咐,奴婢先行告退!」八福晉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我。她不發話,我也不敢亂動。

正被她看的全身發毛,清晰地『咚咚』跑步聲從屋廊側面傳來,一個清脆的童音叫道:「額娘!」我微側頭看去,一個年約五歲的男孩不顧後面追趕著的小太監,一路緊跑著撲到八福晉懷裡。眉眼和八阿哥有七八分相似,這應該是弘旺了!我心中一緊,不願再看,自低下了頭。

八福晉半摟著他,笑嗔道:「下次可不能這麼跑了,若跌著了,你阿瑪又該心疼了!上次還因為貪玩,趁丫頭們沒注意,自個把燭台打翻,手背上濺著了幾滴燭油,原本也沒什麼大礙,可你阿瑪就把一屋子的僕婦都罰了。罰得最重得可是三個月都下不了地。」

我半蹲著,靜靜聽著她的話,沒想到這樣的場景這麼快就上演了!無論預先設想過多少,這一刻還是覺得委屈難堪。我清清靜靜、好好的一個人,干嗎要和她們攪和呢?這樣的事情如果每天上演一次,那我的日子該如何過?

弘旺顯然沒有注意聽她額娘的話,側靠在八福晉懷裡,打量著我,嚷道:「她和姨娘長得好象!」十福晉道:「她們是姐妹,當然象了!」

弘旺一聽,猛地從八福晉懷裡掙脫,過來朝著我就踢了一腳,罵道:「你們都是惹我額娘生氣的壞人!」

他一腳正好踢在我膝蓋上,我捂著膝蓋看著這張和八阿哥極為相似的臉,三分痛竟成了九分!八福晉低聲斥道:「弘旺,你做什麼?還不回來!」十福晉卻是帶著三分笑意看著我。

弘旺沒有搭理八福晉,看著我說:「你們欺負額娘,我就要欺負你們!」說完看著我,似乎琢磨著又想再踢一腳!『你們』?這是包括姐姐了?她們對姐姐做了什麼?我心中怒氣忽地竄起。

忍讓既然不能化解干戈,何必還要忍讓?我一下子站起來,走離了他幾步,對著八福晉說:「看來八福晉是沒什麼要緊事情,奴婢這就走了!」八福晉顯然沒有想到,我居然敢未經她的許可就自個站了起來,而且站立著,眼睛平視著她說話,一時有些怔.

十福晉干笑了幾聲說:「姐姐!我早就和你說了,她是個沒什麼規矩的野人!她姐姐在您面前還不是該行的規矩半點也不敢少,可她一個宮女就如此無法無天了!」我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八福晉猛地出聲:「站住!誰許你走了?」

我回頭看著她,嘴邊帶著三分笑意道:「所謂『國有國法,宮有宮規』,我地位再卑賤,可也是乾清宮的人,福晉如果想責罰,直接告訴李諳達奴婢的失禮之處,李諳達自會按規矩辦。難道福晉竟想在這裡動私刑?」

八福晉和十福晉都是臉色怔怔,一時進退不得。八福晉眼中帶恨地看著我,我寸步未讓地微抬下巴回視著她。

三人正彼此僵著,八福晉和十福晉忽地站了起來,臉色放緩,朝著我身後做福:「四王爺吉祥!」 弘旺也脆聲請安。我趕忙回身,只見四阿哥在兩個太監的護送下從廊側進來,雖披著雨篷,太監打著傘,但內裡的衣襟還有些濺濕,看來也是進來躲這陣突然而來的大雨的。我也忙俯下身子請安。

四阿哥眼光從我們面上輕輕掃過,淡淡道:「都起吧!」我福了一下,問:「王爺可有事情吩咐,若沒有,奴婢告退!」他掃了八福晉和十福晉一眼,目注著廊外的傾盆大雨靜了一下,平聲說:「去吧!」

我剛舉步要走,看著漫天大雨,忽想起傘還未拿,又退了回去,拿起擱在地上的傘,他們幾人都目光投向我,我只向四阿哥福了一下說:「奴婢回來取傘。」說完撐起傘,一面琢磨著四阿哥若有所思的表情,一面正要下台階,忽地停住腳步,側身看著八福晉笑道:「何必老是利用那些真心對你的人去欺負一個整日念經,根本就不會和你爭的人呢?」掃了一眼微微有些怔的十福晉,續看著眼中帶恨的八福晉笑著說:「自己躲在背後扮賢良有意思嗎?」話畢,轉身不疾不徐地走進了漫天風雨中。感覺背後幾道目光一直凝注在身上,我越發挺直了腰,走得風姿綽約,恍若正在四月春風中漫步,即使輸了,姿態也還是要漂亮的。

我迤邐而行,腳腳踏在地上的雨水中,四周水氣蒸蒸,茫茫天地間只剩下我一個人孤獨艱難地行著。辟啪之聲不絕,敲著傘面,敲著地面,敲著我的心。小小一把傘如何遮得住老天的傷心淚?很快大半個身子全都濕透。

雖然用熱水泡了很久來除寒氣,可還是鼻子有些囊,所幸平時保養得當,身體一向康健,倒是再無別的不適。

擁著被子靠在榻上看著窗外發呆。雨早已經停了,窗外的桂花樹經過一場雨,葉子稀疏了不少。葉上掛著的雨珠仍然斷斷續續地滴落著,似乎是葉片的淚水,正在哀慟著離自己而去的伙伴。

一個身影晃進了院子,我沒精神理會,仍然靜靜靠著。他看窗戶大開著,就走到窗前,探頭看了一眼,看我正靠在榻上,忙低下頭請安:「姑娘吉祥!」我這才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看了他一眼,今年初一來送項鏈的小順子。轉開了視線,淡淡說:「起來吧!」他看我靠在榻上一動不動,只得低頭道:「我給姑娘送東西來了!」

我凝視著桂花樹,淡聲說:「拿回去!我不缺任何東西。」他神色為難地看了我幾眼,看我不理會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鼻煙壺伸手放到窗邊的桌上,一面低頭說:「姑娘說話帶著點囊,挑點鼻煙嗅嗅,打幾個噴嚏,自會爽快!」說完,不等我說話,立即轉身大步跑出了院子。

夜色漸漸黑沉,我覺得有些冷,往被裡縮了縮,身子卻不想動彈。玉檀進院後,看我屋子窗戶大開,忙幾步趕了進來,歎道:「姐姐早上淋了雨,這會子怎麼還大開著窗戶?」一面說著,一面關了窗戶。我說:「懶得起來去關!」

她點亮了桌上的燈,隨手拿起桌上的鼻煙壺,看了幾眼,嘻嘻笑著道:「好精巧的玩藝!這上面的小狗畫得竟活靈活現,煞是可愛!」一面說著,一面走到榻邊。「聽聲音,還是鼻塞,姐姐既有鼻煙,可嗅了?」我微微搖了搖頭,她忙打開蓋子,拔下頭上的簪子從裡面挑了點抹在我指上。我湊到鼻邊,一股酸辣,直沖腦門,忍不住俯身連著打了三四個噴嚏。

一下子倒真是覺得頗為通快!笑道:「這東西還真的管用!」拿過鼻煙壺細看,雙層玻璃,裡面繪了三只卷毛狗兒打架,神態逼真趣怪,的確有些意思。正自端詳,忽地想起早上我和八福晉、十福晉的事情,再一細看,這畫一下子變了一番味道。正是兩只黃毛狗兒一同欺負一只白毛狗。白毛狗兒雖然一對二,神態卻很是輕松自在,反倒是戲弄得那兩只黃毛小狗著急氣惱。

我一下子禁不住笑了起來,這個人,竟把我們都比作狗了。不知道是否取笑我們『狗咬狗,一嘴毛』 呢?真不知道他從哪裡尋了這麼應景的東西?平日神色冷淡,不苟言笑,沒想到竟也如此逗趣。冷幽默!想著越發覺得有意思,不知不覺間竟把一下午郁結在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