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因為腳上的傷,我行動不便,一切都依賴玉檀。玉檀每日都替我攏好暖爐,吃用放置妥當,才去忙自己的事情。

我是三分的傷,七分的心懶,一點都不想動,能紋絲不動地一坐整日,注視著熏爐的繚繚煙氣。也能盯著書一看就半天,卻一頁未翻。常常提筆想練字,卻只顧著磨墨,待覺察時,看著滿滿的一硯台墨,又無任何心緒提筆了。

玉檀說八阿哥因外感風寒不能上朝。我聽後心中還是疼痛,覺得口中的飯菜竟都硬如生鐵,難以下咽,只得擱了碗筷。原來還是不能徹底斬斷,即使心有利劍。

外感風寒,是那日還是後來呢?他在雪裡凍著了嗎?嚴重嗎?……一面告誡著自己從此他的事情再與我無關,卻又總是不經意見發現自己又在想了。

側坐在榻上,頭靠著墊子,正自發呆。門『砰』的一聲被大力推開,我訝然地抬頭看著立在門口滿臉寒冰的十四,他盯著我,一步步走近,我心中歎了口氣,又靠回去,眼光無意識地看著地面。

他在榻旁站定,猛一扯我胳膊,我隨著他的手,不得不坐直了身子。眼光卻未動,還是盯著地面。他冷著聲問:「怎麼回事?為什麼?」說著手上的力氣漸大,捏得人生生地疼著。

我抬頭看著他,平靜地說:「放開我!」他冷笑著點點頭說:「好生淡定!你就不會心痛嗎?還是你根本就沒有心?」

沒有心?我倒是巴不得我沒有心呢!伸手想掰開他的手,他猛地一下又加了力,我低低『哼』了一聲,忍不住叫道:「好痛!放手!」

「原來還是會痛的,這樣會不會讓你知道別人的疼呢?得到又失去的苦痛,不如從未得到過!既然如今這樣,為何當初要答應?你在耍弄誰呢?這麼心狠!還是水性楊花?」說著,捏得我越發疼起來。我一面用手打他的胳膊,一面叫道:「放開!聽到沒有?我讓你放開,你算老幾?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

他冷哼了一聲,說:「我算老幾?今兒我們就把話說分明了!你若有理,我們再說,你若橫豎說不出個理來,我倒是要讓你好好清醒一下,看我能不能管你的事情!」

我心中氣極,到頭來,他還是主子,我到底不過是個奴婢。本就心傷不已,這幾日都是強憋著,這會子,又氣又疼,再也忍不住,一面用力狠打著他,一面眼淚紛紛而落,哭著喊:「放手!放手!」

兩人正在糾纏,一個聲音淡淡叫道:「十四弟!」我淚眼迷蒙得看過去,十三阿哥和四阿哥正一前一後立在門口。十三臉帶驚異,四阿哥倒是臉色一如往常的漠然。靜靜看著十四。

十三忽地一笑,上前幾步說:「十四弟,你們這是唱得哪出戲呀?感情我們來得倒是不巧了。」我抽了抽胳膊,十四雖然手下松了力,但仍然緊緊拽著不動,十四臉色冷然地凝視著十三,十三笑嘻嘻地看著他,一面只是瞟向他握著我胳膊的手,再眼神曖昧地看回十四。

四阿哥緩緩走進,淡淡說:「我們剛從額娘那邊過來,額娘正惦記著你,若得閒,去給額娘請個安。」

十四猛地緊了緊手,松開了我,我忙收回胳膊,輕輕揉著。他彎身低頭盯著我,挨著我腦袋笑道:「過幾日得閒再來看你。」說完,不再看驚怒交加的我,只向四阿哥和十三笑著扎了安,轉身翩然而出。

我拿袖子胡亂抹干眼淚,抬頭尷尬地看了十三一眼,扶著榻沿,想站起請安。十三笑道:「腿不方便,免了!」

我聽後,順水推舟,坐於榻上向四阿哥躬身請安:「四王爺吉祥,十三阿哥吉祥!奴婢行動不便,不能給兩位爺奉茶,請兩位爺多包涵。」

十三隨意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歪靠著笑說:「你好生把這場戲的來龍去脈講來聽聽,我們就不和你計較了。」

我怔怔出了一會子神,心中酸疼,眼中又泛出淚意來,忙背轉了身子急急抹干。十三歎道:「好了,好了!我不問了。」

我轉回身子朝他苦澀一笑,他靜了一會,肅著臉說:「十四弟若真難為你,你說出來,也許我能幫著化解化解!」

我深吸了口氣,強打起精神,向他感激一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一時爭執罷了!回頭就好了!」

十三聳了聳肩膀說:「不願意說,就不勉強了!不過若有為難處,別自個受著,解難我倒不一定能做到,不過出出主意,排排憂應該還行!」

我點點頭,他含著絲笑說:「實在不行,找你姐夫告狀去,十四弟雖是個強牛,可對八哥的話倒是聽得進去。」

我心中驚悸,面上卻未敢露出分毫,飛快地瞟了四阿哥一眼,看他神色如常,笑道:「只怕被訓『惡人先告狀』,我還是省省吧!」

說完再不願在這件事情上繼續,笑著岔開話題:「多謝你來看我!還有上次也要謝謝你!」十三笑笑未回話。

四阿哥問:「腳恢復得可好?」我俯了俯身子,回道:「太醫說傷著了筋骨,倒是沒有大礙,只需耗些時間慢慢養!」四阿哥聽後,看著十三說:「回吧!」十三點點頭,起身要走,我心中一動,忙出聲叫住他。

他和四阿哥都立定,靜待我下文,我為難地蹙蹙眉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再加上四阿哥在一旁,更是不好開口。

四阿哥瞅了我一眼,對十三說:「我先出宮了!」提步要行,十三忙拽住他,對我說:「我的事不瞞四哥的,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我看這個架式,本來還想算了的,現在不說倒是不行了。只好笑道:「我想問你件事情。」我做了個請他坐下的手勢,然後又看著四阿哥笑請他坐下:「絕非顧慮四王爺,只是剛才不知如何啟口,所以有些猶豫。」

兩人坐定後,都是看著我,我緊了緊嘴角,笑看著十三說:「這次隨皇上去塞外,我見到了敏敏格格!」十三一聽,臉上怔了一下,微微蹙著眉頭,四阿哥卻是帶著笑意側頭看向他。

我看著十三蹙著的眉頭,心頭有些涼,但還是接著說:「你對她……啊?」我話未完,十三已經站了起來,四阿哥抿嘴而笑,看了看我,又看向十三。

十三看著四阿哥:「我們走吧!」說完想走,四阿哥坐於椅上未動,伸手拉住他,笑道:「話還未說完,干嗎急著走?」十三有些跳腳,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苦笑一下:「這風水轉得也太快了,才一會的功夫就輪到我唱戲,你們看了?」

說完坐回了椅子上,我掩嘴而笑,原來也有讓十三想溜的事情呢!十三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問吧!不就那麼點子事嗎?也值得你們揪著不放?」

我斂了笑意,歎道:「敏敏的心思,即使未說,你也肯定是知道的。那你呢?」他問:「她和你挑明了?」我點點頭。

十三默默出了會子神,凝視著桌上的書說:「草原上的好男兒多著呢!她不用在我身上白擔這些心思。」

一時,大家都靜默下來。其實不是沒有料到的,敏敏雖好,可只怕並不是十三想要的。想著草原星空下她璀璨的笑顏,想著從此後她也會知道雖貴為公主,可天下仍有她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想著她可能的心碎、蒙塵的嬌容,還是難過不已。

忍不住說:「敏敏格格是個很不錯……」十三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也說起糊塗話了?她就是個天仙,若不對我的心,又何必多說!」

我輕歎了口氣,低聲喃喃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十三站起,舉步而行:「走吧!」四阿哥隨他起身而出,我忙俯了身子恭送。四阿哥出門後,轉身替我把門掩上,一面說:「雖不是大病,可自個上點心,傷筋動骨最忌落了病根!」我剛想抬頭說謝,門已合上。

腳傷還未好利落,康熙四十八年已是最後一天。斜歪在榻上,凝視著跳動的燭光, 獨自枯坐。『篤篤』幾聲敲門聲,玉檀帶著寒氣推門而入。隨手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忙回身掩住了門,一面縮著脖子嚷:「好凍呀!」我納悶地問:「今日不是你在前頭伺候嗎?怎麼宴席還未結束,人就回來了?」

她一面搓著手在暖爐上烤著,一面側頭笑看著我說:「特意央了李諳達讓秋晨替了我。反正她正好想湊這個樂子呢!」

每年除夕宴席上近前伺候的人都會得些賞賜,又有機會見著平日不可能見著的人與事。玉檀為了來陪我,竟然特特地推了這些。心中感動,歎道:「我自個呆著,也不覺得孤清,何必還為此去求李諳達呢?倒是白白欠了個人情!」

她烤暖了手,拿了食盒打開,笑說:「我備了些好吃的。今兒晚上我們一面吃喝,一面聊天,也好好過個年,豈不是比伺候人自在快活?」

她把杯盤在炕上的幾案上擺好。又往熏爐中添了一小把百合香,兩人半靠著軟墊,自吃自飲起來。過了半晌,我還是沒有忍住,假裝不經意地問:「我姐姐可進宮了?」玉檀低頭吃著菜說:「恩!還有八阿哥,八福晉都在呢!不過大概是因為病好不久,八阿哥看著精神不大好!臉上沒什麼血色。」我端起酒,一仰脖子,狠狠地灌了下去,又有些嗆著,側著身子低聲咳嗽起來。

心中擔著心事,昨晚上并沒睡好。玉檀因昨夜讓秋晨代了班,今日早早就出門代秋晨當值去了。聽得玉檀掩門的聲音,我也快快地爬了起來。洗漱妥當後,打開箱子,取出歷年來的信,手指輕輕滑過每一封的信,凝注半晌,有心想打開再看一次,可狠了狠心,還是拿了宣紙全部包好。

眼光掃過壓在箱底的玉蘭項鏈,也拿了出來,心中想了想,走到桌邊,提筆寫了封信。不想費功夫去想那些文言文的行文措辭,索性就想什麼寫什麼,反正我只要他能看懂就好。

「奴婢只是一個普通女子,四王爺看了奴婢的字和信,也就知道,算不上有文采。長得也許還過得去,可紫禁城裡容貌出眾的姑娘多得是,奴婢也不算拔尖的。現在奴婢盡心服侍皇上,等到年齡放出宮後,奴婢自會離去。奴婢這輩子是不打算嫁人的了。以前奴婢行事失常,欠缺考慮,給王爺造成很多誤解。只能跪求王爺見諒。奴婢既然已下定決心孤身一人,不想婚嫁,王爺也無謂在奴婢身上白花心思。」

寫好後,仔細讀了一遍,琢磨了下,撕了,重新寫過:

「……等到年齡放出宮後,奴婢自會離去。額娘因生奴婢而早早去世,常恨此生未能盡孝。奴婢這輩子是不打算嫁人的,只想伴著青燈古佛,為母親念經祈福。以前奴婢行事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