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全好時,已是10月底。二廢太子的風波表面上看去已經平復。四阿哥漸漸從朝中大小事務中抽身而退,表現得越發低調,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欲,生活恬淡的富貴閒人,自詡「破塵居士」,在府中整日與僧衲道士談經論玄。每日進宮只是給康熙請安問好,很少議論朝事。
偶有碰面,他面色清淡寧靜,我也是微笑請安,從無多話,彷若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什麼,他一直都是那個冷漠的雍親王。只有心中的刺痛不停地提醒著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按住疼痛,警告自己,是的,是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日他來給康熙請安,當我進去奉茶時,他立於康熙身側為康熙展畫,我擱好茶,正欲退走,康熙笑道:「若曦,你也過來看看。」我忙應是,走到康熙身側看去。
康熙笑問:「看出什麼了沒有?」我掩住心中酸澀,笑道:「這駕牛耕田的人不正是四王爺嗎?田埂邊站著的是四福晉呢!」康熙笑說:「還有呢?」我心中已明白過來,但口中卻笑說:「別的奴婢一時倒看不出,只覺得圖繪的好,不過最難得的是寓意。」
康熙側頭吩咐李德全:「把前兩年刻版印制的南宋樓儔《耕織圖》尋出來。」李德全忙出去吩咐。不大會功夫,太監捧著畫進來。李德全接過,在桌上慢慢展開,兩幅圖一模一樣,只除了人物長相。
我拍了下額頭,笑說:「奴婢該打!日日跟在萬歲爺身邊,卻如此不上心,連萬歲爺中意的畫也未想起。」康熙贊許地看了四阿哥一眼,微笑未語。
康熙低頭細細看著兩幅畫,四阿哥眼神從我臉上一瞟而過,我唇邊含著絲淺笑靜靜立著。康熙仔細讀了四阿哥在畫下的題詩,點頭道:「『民以食為天,食以農為先』,朕每年春天都要在先農壇祭祀先農諸神,還親自指導種植御田,又常向朝中官員強調,就是希望為官者務必重視農耕。立國之本呀!」
四阿哥躬身回道:「兒臣效仿皇阿瑪,在圓明園中,開了幾片地,親身體驗農耕樂苦。」康熙點頭道:「你倒說說,樂從何來?苦又從何來?」
四阿哥回道:「田園生活,自在寫意,不僅心境舒暢,少了得失計較之心,人變得豁達,而且耕種時身體也得到舒展,更為康健。這幾日收獲親手所種的瓜果時更是難言之喜。苦就是,兒臣種了幾片地已覺辛苦,今日怕太陽過毒,明日又擔心雨水太大,想及民間百姓終年操勞,風吹日曬,一旦旱澇,就可能顆粒無收,不禁感歎。」
康熙點頭未語。我躬身行禮後靜靜退出。他如今是越發深藏不露,凡事都細察康熙心意,極盡孝順,從無違逆。康熙對他疑心肯定未逝,但長此以往,水滴石穿,只要不出差錯,完全釋懷是遲早的事情。八阿哥就是再有心對付他,但肯定尋不到錯處。
而八阿哥卻是鋒芒欲斂不斂,一面依舊與朝中大臣往來,一面對朝中眾臣說勿再保奏他為太子,否則「情願臥床不起」。康熙聽聞很是反感,立即嚴斥:「爾不過一貝勒,何得奏此越分之語,以此試探朕躬乎?」並罵他「甚是狂妄,竟不自揣伊為何等人」,「以貝勒存此越分之想,探試朕躬,妄行陳奏,豈非大奸大邪乎?」他這不慎之舉越發加深了康熙從一廢太子後對他的惡感。
有時候,我非常困惑,他,九阿哥,十四阿哥都是極其聰明的人,身邊還有眾多謀士,為何卻有如此激怒康熙的舉動?
細細想來,覺得只是康熙對他早生忌憚之心,一個結黨的太子已經讓康熙極其厭惡,而他卻以結交朝臣聞名,所以不管怎麼做,落在康熙眼裡都是錯。他進康熙罵他存非分之想,他退康熙依舊罵他存試探之心,除非他能學四阿哥徹底改變行事做派,與各位朝臣疏遠,才有可能扭轉康熙對他的態度,可他多年苦心經營,怎麼可能放棄?而且各人性格不同,讓他學四阿哥心如止水的出世姿態,也的確不可能,否則他就不是禮賢下士的『八賢王』了!
眼前看來,二廢太子後,最大的受益者居然是十四阿哥。四阿哥深居簡出,很少過問朝事;八阿哥被康熙所厭,不受康熙倚重;唯有十四阿哥雖因為十三阿哥被康熙罰跪,事後卻出乎眾人意料,康熙不僅沒有疏遠十四,反倒對十四頗有些與眾不同,常委任十四獨自處理朝事,也經常私下召見十四相陪。
康熙五十一年的最後一天就在各人的算計中平靜渡過。我翻了個身,仍舊無法入睡,想著和姐姐相對無語,她淚眼迷蒙,我心下歉疚。她似乎有滿腹的話欲說,卻只能坐著由我請安後離去。坐於她側前的八阿哥和八福晉談笑著瞟過我們兩姐妹,又各自轉開了視線。滿堂人語歡笑,歡慶新年,姐姐和我卻是遙遙相望,各自神傷。
冬去春來,春去夏至,我已經二十二歲,按照慣例明年就是放出宮的年齡。我常想著康熙究竟什麼時候賜婚,有時覺得自己好生疲憊,索性事情早點分明,讓我得個痛快;可有時又祈求康熙最好壓根忘了這件事,就讓我在宮中呆一輩子吧。想起當年還有離開紫禁城,暢游天下的想法,不禁苦笑,自己竟然如此癡心妄想過?如今能安穩呆在紫禁城中都變成渴求。宮中不是沒有服侍到老的嬤嬤們,可自個心中明白我絕對不會是其中一個。
康熙北上避暑,隨行的有三、八、九、十四、十五阿哥等。
我牽馬而行,看著茫茫草原,不可抑止的悲傷,這片草原承載我太多的記憶,四阿哥在這裡強吻過我,教我騎馬,月下談心;八阿哥和我攜手共游,并驥而馳,大聲笑過也痛苦哭過;十三阿哥為救我,與敏敏相視對峙,帳篷裡兩人的笑語……想至此處,猛地翻身上馬,馬鞭一聲空響,如箭般飛射而出。
快點,快點,再快點!我不斷策馬加速,耳邊風聲呼呼。正在縱馬狂奔,身後馬蹄聲急促,很快一驥馬與我並肩馳騁。
十四阿哥叫道:「你瘋了?無緣無故騎這麼快!慢一點!」我沒有理會,依舊打馬狂奔,他無奈何,只得策馬相隨。
馬漸漸疲憊,速度慢了下來,我心裡郁悶稍散,由著馬隨意而行,側頭問:「你怎麼有這閒功夫?」他翻身下馬,我只好隨他下來。
他問:「坐一會?」我點點頭,兩人隨意找了塊草地,席地而坐。我隨手拔了幾根狗尾巴草,開始編東西。他問:「想起不高興的事情了?」我隨意點點頭。他道:「李太醫說的話,你還記著吧?」我點點頭。他道:「有些事情早已過去,他已經放下;有些事情是你無能為力,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還有的事情由不得你自己,所以何必和自個過不去呢?」我點點頭。
他搡了我一把,問:「只是點頭,我說話,你有沒有聽?」我笑說:「不就是遺忘嗎?知道了!」說著,把已經編好的東西遞給他,「送你一只小狐狸。」他接過,撥弄了一下狐狸毛茸茸的尾巴問:「干嗎要送我這個?」
干嗎?干嗎做任何事情都有干嗎的原因?不過是隨手編了,隨手送了。我笑道:「因為你們都像它,百般聰明、千般算計只是為了農夫的雞。」他臉色微變,盯著我笑說:「我并未惦記。」
我看著他笑道:「哈!自個承認自個是狐狸。」說完立起拍了拍身子道:「我要回去了。」
他坐著未動道:「去吧!不過騎慢一點。」我正欲翻身上馬,他道:「過幾日就有人陪你了。」我扭頭看向他,他道:「佐鷹和敏敏要來。」我握著馬韁低頭默想了會,輕歎口氣,上馬而去。
我走到佐鷹王子大帳前,還未說話,一旁侍立的僕從已經掀開簾子道:「王子正等著姑娘呢!」我向他點頭一笑,進了帳篷。佐鷹坐於幾案前,一身艷紅蒙古長袍的敏敏立於佐鷹身側,俯身和他說話,俏麗中多了幾分女人的嫵媚。我正欲請安,敏敏跑過來,一把抱著我叫道:「好姐姐,真想你!」我推了她一下笑道:「以為嫁人了,也該沉穩些,怎麼還這麼風風火火的?」佐鷹蹙眉看著敏敏道:「你若還這樣跑跑跳跳的,我可只能多找幾個僕婦看著你了。」敏敏側頭向他嘻嘻笑著皺了皺鼻子,回頭仔細打量著我。
佐鷹起身道:「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你們慢慢說吧!」我躬身行禮,佐鷹忙道:「免了!免了!私下裡還受你的禮,晚上可就有的罪受了。」一面說著,一面似笑非笑地睨著敏敏,敏敏騰地一下臉緋紅。我含笑低頭裝做沒聽見。
我凝視著佐鷹離去的背影,笑說:「他待你很好。」敏敏抿嘴而笑,忽地斂了笑意,臉色沉重地問:「十三阿哥還好嗎?我聽說很是淒苦。」我不願她多操這無益的心,佐鷹雖然大方,可敏敏若老是記掛著十三也不妥當,說道:「傳聞之詞總是誇大的,他身邊有人照顧。」敏敏問誰。
我將綠蕪和十三交往前後約略告訴她,敏敏聽完,幽幽道:「世間幾人能做到潦倒不棄,同赴難?她配得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是有福氣的,她也是有福氣的。」
我凝視著她未語,她抬頭道:「我只是出於朋友的惦記,我已經找到自己的星星,我會珍惜的,我一定會幸福的。」我釋然一笑,不禁抱了抱她,惜福的人才是真正聰明的人。
她笑問:「我們可別老說我的事情,姐姐自己呢?」我臉色一暗,半晌未做聲,敏敏道:「我看八阿哥如今對姐姐面上雖很是溫和,但骨子裡卻透著非比以前的冷漠疏離。怎麼會如此?」
我搖頭道:「我現在不願意想這些事情,覺得好苦,我們說別的吧!」我靜默了半晌,突然站起道:「在這草原上,我要開開心心的。我們賽馬去!」
敏敏一拽我道:「我不能賽馬。」說著臉又紅起來。我納悶地問:「為何?身子不舒服嗎?」敏敏低頭一笑,無限溫柔。
我猛地反應過來,大喜道:「幾個月了?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敏敏笑吟吟地道:「才一個多月,當然看不出來了。」我笑說:「明年我就要做阿姨了。」
敏敏滿臉幸福的笑,她道:「姐姐,不如我們結親吧!讓我的兒子將來娶你的女兒。」我苦笑道:「別說我還不知道自個女兒在哪裡呢!就是知道也不敢隨便答應你,你的兒子可是將來的王爺。何況究竟是男孩是女孩還未可知呢!」
敏敏笑說:「也對,現在談這個過早。不過姐姐什麼時候開始講身份了?對了,給你說件事情,我阿瑪的寵妃埋怨阿瑪不把玉佩留給自個女兒,反倒給了一個宮女。我哥哥後來也問阿瑪此事,你猜我阿瑪說什麼?阿瑪說『她嫁的人身份比我們絕不會差,甚至只高不低。究竟誰沾誰的光還說不准。』」
我靜坐未語,一塊玉佩於王爺而言,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把太子對敏敏的覬覦之心引開;既對康熙示好,又籠絡我;還是個風向標。可卻是我生活中的一塊巨石,激起重重波浪,害我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