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都打開吧!」玉檀打開了匣子,剎那屋中珠光寶氣。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詫異地對視一眼,十阿哥歎道:「你可真是個財主!」我道:「我在宮中已經七年,這是歷年來皇上和各宮娘娘的賞賜,低下還有些銀票,是這幾年的積蓄。這些東西我放出宮時都可以帶走的,前些日子,我已經問過李諳達,他准我可以先送出宮。我想麻煩二位爺,把這些東西送到十三爺府上,交給兆佳福晉。」

十阿哥道:「這都是你的私房錢,怎麼能全送出去呢?」我道:「十三爺府中無田莊進項,一向只靠十三爺的俸祿,本就不寬裕,如今他被削爵監禁,更是斷了入項,可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一百多張嘴,即使有些老底,也經不起光出不進。如今十三爺落魄,不比以前有地位身份,很多事情更是要銀子才能辦,才能少受點委屈,少受點氣。我一人在深宮中,這些東西不過是閒置在箱中,還不如拿出去派用場。」

十四阿哥靜默了會道:「這樣吧!你自己留一箱子,其余兩箱我們帶走。」我道:「我自己還有。我阿瑪和姐姐給的東西,我都留著呢!銀子我也留著呢!」十四阿哥道:「就依我說的辦,要不然,這事我就不管了。」

我看向十阿哥,他道:「這事我聽十四弟的。」我無奈地說:「那就如此吧!」十四道:「反正我已經在皇阿瑪跟前替十三哥求過情,有疑心也早就有了,一件是做,兩件也是做,沒什麼差別。以後我會盡量替十三嫂們打點好一切,不讓她們受那些勢利之人的氣。銀錢的事情,你也不必再操心,你這些也夠撐一段時間,其余的我自會照顧著,過幾年等小阿哥們大了能當差時,一切就會好的。」十阿哥也道:「我也不怕,一則我一向和十三弟脾氣就不相投,來往很少,二則我是個粗人,皇阿瑪不會懷疑我有非份之想的。我和十四弟兩人照應,絕不會讓人欺負了他們去的。」

我心下百般滋味翻騰,默了一瞬,似有很多話要說,堵在胸口,到嘴邊卻只有兩個字:「多謝!」

兩人一笑,一人拿起一個匣子,十阿哥道:「全是上等貨,難怪皇阿瑪老說她會搜羅好東西呢!看著平日不是個俗人,斂財倒是頗有一套。按理說該和九哥說得上話呀!可怎麼彼此都厭煩對方呢?」我忙道:「誰說我厭煩九阿哥來著?九阿哥討厭我?」十四側頭一笑未語,十阿哥笑說:「沒有就沒有,全當我胡說。」說著,一前一後出門而去。

玉檀進來收拾好東西,把鑰匙交還給我,服侍我吃藥。待我吃完藥,漱完口,她拿了李太醫列的單子給我,我細細看了一遍,注意的事項倒沒什麼難辦,可這寬心,戒憂懼,卻不容易。我若真能放下這些人和事,又何至於此?長歎一聲,把單子收好。

玉檀道:「王公公被李諳達責打了二十大板。」我皺眉問:「所為何事?」她道:「具體不是很清楚,好似是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我估摸著和姐姐的事情有關。」

念頭一轉,明白過來,真是牽累了他。折騰半日,人極為疲乏,已經神思不屬,遂吩咐玉檀先代我去看看王喜,自個躺下歇息。

緩了幾日,腿疼漸緩,人雖然還病著,但勉強已可以行走。吩咐玉檀扶著去看王喜。進去時,王喜正俯趴在床上,看我們來,忙做勢欲起,一面道:「姐姐正在病中,打發玉檀來就夠了,怎麼自己還過來呢?我可擔不起。」我忙道:「好生趴著吧!我們還講究這虛禮嗎?」他聽聞,又躺了回去。

玉檀拿了凳子,扶我坐好後,掩門而去。我側頭咳嗽幾聲問:「傷勢好得如何?」王喜道:「還好,就是癢得慌,可又不能撓,所以心燥。」我點頭道:「忍一忍,癢就是長新肉。」王喜笑應是。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王喜招了招手,示意我湊近一些,壓低聲音道:「此事不瞞姐姐,不過姐姐心裡知道就好,千萬不可再告訴旁人。洩口風是我師傅准了的,可打也是我師傅吩咐的。」我大為驚異,盯著王喜,王喜用力點點頭,示意自己所說千真萬確。正想著前後因果,又咳嗽起來,王喜道:「姐姐回吧!自個也在病中,不要太勞神。」我點頭道:「這次帶累你了。」他笑說:「這話講得太生分了,姐姐對我平日的照顧可不少。」說完揚聲叫道:「玉檀!」玉檀推門而進,依舊攙扶著我返回。

進門未多久,就有人來找玉檀說什麼她以前記錄的茶葉數不對,玉檀忙隨了去。

我側靠在榻上,細細琢磨著王喜的話,「洩口風是我師傅准了的」,那就是康熙准了的,可康熙為何如此?為何要讓各位阿哥特意知道我為何被罰?還未想出眉目,聞得院門『吱呀』聲,緊接著『篤篤』敲門聲。

我道:「門沒關。」說完,嗓子難受,趴著咳嗽起來,來人幫我輕捶著背,我忙抬頭,四阿哥正彎身立於榻旁,見我不咳了,直起身子,默默看著我,深黑眼瞳中一絲情緒也無。

我滿心哀慟,終於來了!兩人對視半晌,他轉身走到桌旁推開窗戶,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緩緩道:「我不能去求皇阿瑪娶你了。」我緊閉雙眼,捂著胸口,軟軟趴回枕上,十三被囚禁後,就猜到他也許會如此說,可真聽到時,還是萬箭鑽心的疼痛,他道:「你恨也罷,怨也罷,都是我對不起你。以皇阿瑪對你的疼愛,肯定會給你指一門好婚事。」

說完提步就走,臨出門前腳步微頓,頭未回地道:「多謝你為十三弟做的一切。」

我趴著未動,只聞腳步聲漸去漸遠,只余一屋孤寂清冷,眼淚一顆顆滴落枕上。

玉檀立在榻邊,怯生生地叫:「姐姐!」我忙抹了眼淚抬頭,想擠出一絲笑,可笑容未成,眼淚又滾了下來。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罷,抱頭哭起來。玉檀側坐於一旁靜靜相陪。哭了好一會,眼淚才漸漸止住,我一面咳嗽著,一面問:「玉檀,你說為什麼被犧牲的總是女人?最奇怪的是我們還半絲怨怪也無。究竟值得不值得?」

玉檀靜默了半晌,幽幽道:「七歲時阿瑪就去了。本來家裡雖不富裕可溫飽卻不愁,阿瑪一病家裡能典當的都典當換了藥錢,卻未見任何好轉,額娘天天哭,弟妹又還小很多事情都不甚明白。我好害怕阿瑪會拋下我們,聽人說割股療親,誠孝感動了菩薩,就可以醫好親人的病。我背著阿瑪和額娘,偷偷從胳膊上割了肉和著藥熬好,阿瑪卻依舊走了。」

我震驚地看著玉檀平靜如水的臉,她微微一笑道:「人說『久病無孝子』,我卻只知道『長貧無親戚』,阿瑪去後,額娘從早到黑地為人洗衣,我替人做針線,可全家也只能吃個半飽。因為額娘經常哭泣,得了眼病,逐漸什麼都看不清楚。」

我伸手握住玉檀的手,玉檀道:「我每日拼命做活,可仍舊沒有錢替額娘看病。因為長期吃不飽,小弟又病倒。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積雪未化新雪又下,地上的雪有三四寸厚,我穿著一雙單鞋和額娘年輕時穿過的薄襖子,去親戚家借錢。刻薄的甚至一開門見是我就立即關門,心稍微好一點的我還未張口,他們就向我訴說今年冬天怎麼難熬。我在大雪裡跑了一整天卻一文錢也未借到。我又凍又餓又怕,當時天已全黑,我卻不敢回家,額娘的病,弟弟的病,我好怕他們也會和阿瑪一樣離開我。我在外面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因為神思恍惚,居然撞到了一輛馬車上,當時趕車的人舉鞭就要抽打我。」

明知道玉檀好好地坐在我面前,我依舊手緊了緊,「後來呢?」玉檀低頭靜默了會,向我嫣然一笑道:「後來車裡的公子阻止了他,說『只是一個小丫頭,沖撞就沖撞了吧!』,又罵車夫自己不留神,一出事就急著找人頂罪。說完他就放下簾子讓車夫駕馬走,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會有那麼大膽子,或者是因為他說話是我從未聽過的冷靜好聽,雖在罵人卻沒有半絲火氣。或者只是覺得他是極有錢的人,隨便施捨我一些,我就可以留住額娘和弟弟。然後我就沖上前去攔住馬車,跪下求他給我些銀子。」

看到玉檀真正帶著暖意的笑,我知道她肯定如願了,可心裡還是緊著問:「然後呢?」玉檀笑看著我道:「車夫大罵道『真是不知死活,你知道你攔的是誰的車嗎?』那位公子卻笑起來,挑起簾子看著跪在雪地裡的我說『長這麼大,倒是第一次有人敢這麼直接問我討銀子,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給你銀子?』」玉檀說完,低頭而笑。

我搖了搖她的手問:「你怎麼說的?」玉檀道:「我說『我要給額娘和弟弟看病』,他說『我不是開濟善堂的,人家有病關我何事?』。我說『如果他能給我銀子,我願意為奴為婢終身伺候他。』他說『我家裡也許別的還有短少,可就奴才奴婢多。』我求道,『我很能干,能做很多事。即使我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學。』,他大笑道『幫我做事的人很多。』說完就放下簾子吩咐車夫走。我當時滿心絕望,覺得離開的馬車帶走的是額娘和弟弟,突然發了狠,跑上前拽著車椽不讓他們走。車夫大怒拿馬鞭不停抽我,我卻死也不肯松手,當我被馬車拖出好一截子距離後,那位公子突然喝道『住手!停車!』,他探出馬車看著我,我當時身子拖在雪裡,雙手還死死抱著車椽。他點點頭問『多大了?』我回道『八歲。』他笑說『好丫頭!值得我的銀子!』說完就遞給我一張銀票,我不敢相信地接過,我雖從沒用過銀票,可卻知道但凡銀票,錢數就肯定很多了。我趕忙給他磕頭,他微沉吟了下又吩咐車夫『把你身上的銀子給她。』車夫趕忙掏銀子給我,足足有二十多兩,夠一大家子吃一兩年,我忙把銀票遞還給他,他說『銀票是給你的,銀子也是給你的。你趕著回去請大夫,可天已黑透,銀票面額大,你只怕一時找不到地方兌換。』我聽他說得有理,忙向他磕了個頭,收起銀票和銀子,他贊道『行事干脆利落。』說完就坐回車中,讓車夫走。我轉身就跑,他忽地在身後叫道『回來!』我又趕忙轉回去,他從車中扔了件披風到雪地上,『裹上這個。』我這才驚覺我身上的衣服早被鞭子抽破。」

玉檀定定出神,似乎人依舊在那個冰天雪地中。我輕推了她一下,「後來呢?」玉檀愣了一下道:「沒有後來了。從那以後我再未見過這個公子。他給的銀票數額很大,再加上額娘病好後,繼續洗衣,我們姐妹做針線,也支撐到我入宮了。」

我遺憾地說:「居然只有一面之緣。」玉檀幽幽道:「當日年紀小,根本不知道從何打聽,後來入了宮,更是見不了外人。」

玉檀緊緊握著我的手道:「姐姐,凡事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明白。象我,很多幼時女伴,如今早已兒女繞膝,她們只怕覺得我甚為可憐,可我自個不覺得。我只知道讓額娘不用日日浸在冷水中洗衣,不再為溫飽愁心,病了請得起大夫,弟弟們都上了學堂。我覺得我當年的決定都是對的,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即使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依然心甘情願。」

我眼中含淚喃喃道:「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明白。從今後,也只得你我做伴了。」話剛說完,忍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道:「姐姐,別說傻話了,萬歲爺肯定會給姐姐指一門好婚事的。」我苦笑起來,聽天由命吧!我最後的一絲力氣都已用完,我不想再費盡心機對抗。

病勢本已漸愈,晚間猛然又燒起來,玉檀急得握著我的手,只是哭,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樣好,燒糊塗了,就不知道心痛了。

似夢似醒間,彷佛總有一雙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盯的心中,腦中全是刺痛。我用力想揮開它們,卻依舊在那裡,疼痛難忍,只能嗚嗚咽咽地哭了又哭。恍惚中覺得永遠睡過去吧,睡著了就沒有痛,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完全黑暗寂靜的地方可以讓我徹底休息。

玉檀好似不停地在我耳邊哼著歌謠,一遍遍,永不停歇,拖著我不許我完全睡去。一聲聲的『姐姐』牽著我的意識不墮入完全黑暗處。

我睜眼時,玉檀喜極而泣,顆顆眼淚打在我臉上。我高燒退下,玉檀卻整個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啞了,和我說話只能連比帶畫。想著她竟然在我床旁整宿整宿地唱歌,不停地叫『姐姐』。我忽然很是憎恨自己,我病在宮中,姐姐只怕絕不會比我好過。我還有玉檀,還有姐姐,我怎麼能這樣?

病漸漸好轉,人卻還是懶得動,一天中,大半天都是躺在床上。手內把玩著鼻煙壺,嘴角似笑似哭,怔怔出神。玉檀推門而進,側坐於床邊道:「皇上把太子爺拘禁了。」我『嗯』了一聲,未再答話。她接著道:「皇上召集了諸位阿哥,下旨說『皇太子胤礽復立以後,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斷非可托付祖宗弘業之人,故予拘執看守。』」

我輕歎口氣,玉檀問:「姐姐怎麼歎氣呢?我還以為姐姐聽了會高興。」我道:「刑部審查出『結黨會飲案』和『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時,這個結局就已經注定,不過早晚而已。何況,他日我的結局說不定還不如他,我有什麼可高興的?」玉檀驚道:「姐姐又說傻話了。」我微微一笑,未再吭聲。在這宮裡,什麼事情沒有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