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的忌辰,二十一日我方敢去祭奠,剪了兩枝翠竹擱在她宮門前。事過境遷,冷靜地想,忽覺得她的早走,不失為一件好事。她走時,康熙雖對八阿哥有忌憚之心,但表面上一切還好。若讓她親眼目睹著八阿哥逐日被康熙所厭,只怕才是痛苦。

正在胡思亂想,忽聞得人語聲,忙快速閃到側牆後躲起。不大會功夫,聽到腳步聲停在了宮門前。十四阿哥的聲音,「這地上的翠竹不象是人隨手丟棄的,是特意擺在這裡的。」半晌沒有聲音,八阿哥淡淡說:「竹葉上露珠還在,看來她剛去不久。」十四道:「哪個私下受過娘娘恩惠的人放的也未可知,她如今不見得有那個心。」

十四為何如此說?不過這樣也好。寂靜無聲中又過了半晌,聞得十四說:「八哥,昨日剛在娘娘墓前久跪,今日又悲痛難抑,娘娘地下有知,定不願你如此以至傷了身子。」靜靜過了會,八阿哥長歎口氣,道:「回吧!」

兩人腳步聲漸去漸遠,寂靜中,我又站了一會,轉到門口,默立半晌,慢行而回。

梅花開時,康熙五十三年姍姍而至。

我正吩咐兩個手拿斧頭和砍刀的太監,十四阿哥遠遠而來,我們向他請安。他笑問:「你這是做什麼呢?這麼大的架式?」我回道:「折梅花。」他嘲笑道:「我還以為你打算把整株梅樹都剁下來!」

我吩咐完兩個太監放梯子去,側頭道:「這就是你見識淺薄了,平日供梅不過置於幾案,瓶子大小有限。我如今的瓶子可大著呢,不如此,怎能相配?」他道:「瓶子大了未免蠢笨,不見得配的上梅花。」我笑問:「去年年末琉球進貢的那對瓶子如何?」

十四微一思索笑道:「配得起。雖大但形態古雅,色澤晶瑩圓潤,連皇阿瑪都很喜愛,自進貢來後,就一直置於房中,日日賞玩。皇阿瑪這個主意真是新鮮別致。」

我笑說:「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自個的主意。」說完,雙手卡了個方框,從框裡看向梅花,比劃半晌,才決定,兩個太監忙依言砍下。

又去尋另外一株合適的梅樹,我一面查看,一面問一直跟隨而行的十四:「你不去忙正事嗎?」他道:「沒什麼正事,來給皇阿瑪請安,反正順路,待會和你一塊過去。不過暖閣就那麼大,一株足以,兩株反倒不美了。」

我道:「一株打算奉給皇太后的。皇上早幾日就念道過『該拿一個瓶子到慈寧宮』,現在帶著梅花一塊送過去豈不更美?」我指著一株梅樹問:「這株可好?」他細看道:「後面那株更好。」我側著腦袋看了一會道:「前面的小枝分歧,更秀雅;後面的孤削如筆,更硬朗。」沉吟了下道:「就後面那株吧!」

我笑說:「這株,我一時倒不知該如何選取,煩請十四爺幫著挑了。」他一笑未語,靜靜看了會,吩咐太監如何砍取。

兩個太監一人扛了一樹尾隨而行,行至乾清宮前,讓他兩人在外候著。我隨在十四阿哥身後進了暖閣。

兩人請安後,我俯身向康熙道:「奴婢砍了兩株紅梅,打算供在這兩個瓶中,皇上批閱奏折累時,賞瓶時還可以賞梅,瓶梅相得益彰。」

康熙看了眼瓶子道:「去吧!」我行禮後,忙吩咐太監注水、插梅。

康熙起身踱步看了一會,笑指著左邊一瓶道:「兩株都挑的不錯,朕更喜歡這株。」十四阿哥笑看了我一眼,我笑回:「奴婢不敢居功,這株是十四阿哥挑的。」康熙瞟了眼十四阿哥道:「只是這樣兩株梅花插在屋中,略顯擁擠,反倒有損梅的清曠高逸。」

十四阿哥道:「皇祖母也喜歡梅花,不如拿一瓶過去。」康熙歎道:「朕一時竟忘了!有道理!」一旁李德全聽聞忙叫人准備架子。

李德全躬身問:「萬歲爺,送哪一瓶?」康熙笑指了下我挑的那株。李德全忙命人抬出去。

康熙從桌上拿了份折子遞給李德全,對十四道:「你看看。」十四忙接過,過了一會,遞回給李德全,康熙問:「是否該禁?」十四道:「依兒臣看,戶部請禁小錢,實屬不必。事若利於民,民必效之;若不利於民,即使依法強行,也不能長久。」康熙頷首道:「凡事必期便民,若不便於民,而惟言行法,雖厲禁何益?」邊說邊在奏折上一揮而就。

我靜立一旁,現在康熙應該很喜歡十四阿哥。父子脾氣相投,政見也往往相合。想到此處,心中忽覺不安,玉檀端茶而來,我忙按下心思,上前接過,換掉了康熙桌上微涼的茶。

送梅花的太監已經返來,進來回道:「皇太后見了花和瓶子,喜歡得不得了,忙打發人去請各位娘娘來同賞。還重賞了奴才們,讓帶話說『多謝皇上一番孝心!』」康熙笑點點頭,揮手示意他退下。

春去夏來,時間流逝中,朝堂上局勢的變化漸趨明朗。除了一直受康熙信賴的三阿哥仍舊參予定奪朝事,十四阿哥越來越受康熙器重,朝臣們也從開始的觀望態度,慢慢開始附和十四阿哥。八阿哥依舊態度親和,風度翩然,十四阿哥也凡事以八阿哥為先,可八阿哥面對康熙迥然不同的態度,心裡究竟怎麼想,我卻猜不透,也不願猜。四阿哥彷若一切與己無關,什麼都不知道,每日來給康熙請安,所談很少涉及國事,清心寡欲莫過於他。

八月秋風起時,康熙出塞行圍,留十四阿哥在京城協理朝事,三、四、八、十五、十六、十七阿哥伴駕。十五、十六、十七阿哥對角逐皇位并無興趣,也無這個能力。四阿哥一副跳脫紅塵之外的居士形象。三阿哥雖對皇位有心,可一直存觀望態度。八阿哥處於康熙的強力壓制下,行事謹慎低調很多。四阿哥和八阿哥對彼此一如待其他兄弟,無半絲異樣,清淡如水的依舊清淡如水,和暖如春風的依舊和暖如春風。一時看去,竟然是和樂融融,全無紛爭。

佐鷹和敏敏今年未來,玉檀臨走前忽感風寒,只得留她在京中。諾大的營地我竟然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躺在草地上,望著滿天星斗,思緒紛雜。四阿哥對我是從外至內的冷淡疏離,八阿哥面上雖溫和,可內裡也是冷意徹骨,兩人其實殊途同歸。心中澀澀,苦笑起來。

身旁的馬一聲長嘶,我一驚,猛地坐起,張望四處。不遠處一人應聲回頭,恰好看到從地上坐起的我,兩人視線一碰,他轉身就走。

我霎時覺得無限委屈,一沖動,跳起就追了過去,攔著四阿哥問:「我是洪水猛獸嗎?你為何……」說著,心中酸痛,忽又覺得自己這是做什麼?沒有結果,何必糾纏?搖搖頭,不再看他一眼,從他身邊快步走開,走到馬旁,馬兒朝我打了過響鼻,用頭來蹭我,我伸手抱住馬脖子,頭貼在它鬃毛上,眼淚無聲而落。

一人一馬相擁良久,馬兒不耐煩起來,試圖掙脫我,我放開它,喃喃道:「連你也嫌棄我!」身後一聲低低的輕歎,我剎那全身僵如石柱,心中湧起絲絲喜悅,可又是絲絲淒苦。

緩緩轉身看著他,他凝視著我,伸手替我把臉上未干的淚珠抹去,我一時再也忍不住,撲到他懷裡哭起來。他身子僵直,雙臂緊抱著我。

心中委屈淒苦漸散,理智慢慢回來,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可一時又如此貪戀他的擁抱,心中幾經掙扎,忽覺得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我如今什麼都沒有,我還衡量來衡量去的做什麼?墊腳親了下他臉頰,他身子一硬,我附在他耳旁軟聲道:「我如今還未忘掉你!你也不許忘掉我!」

說完,竟然心情大好,原來這才是我心底深處真正的想法。即使你不能娶我,也不許你忘掉我!至少不許在我忘掉你前忘掉我!我知道自己自私任性,可我們只有這內心深處對彼此的一些惦記了。

他凝視了我一會,淡淡道:「晚上露重,你腿不能著涼,趕緊回去吧!」說完轉身快步離去。我腿不能著涼?你如何知道的?看著他背影,心裡透出一絲甜。

撿起地上的披風,牽著馬,遠遠隨在他身後,他一直未曾回頭,可腳步卻緩了下來,配合著我的步速,讓我不至於落得太遠。隔著一定距離,兩人一前一後,各自回了營地。

良妃去世兩周年忌辰快至,八阿哥向康熙請旨告退,說想去祭奠亡母。康熙准他所請,八阿哥帶人自行離開。

他走後不久,康熙就吩咐拔營回京。此次行圍康熙所獲頗豐,眾位阿哥和大臣都盛贊:「皇上雄姿不減當年,非我等可比!」,老年人總是喜歡別人誇贊自己年富力強,康熙也不例外。聞之龍心大悅,因此十一月二十六日,行至行宮休整時,特舉行宴會,君臣同樂。

眾人正談笑不斷,王喜進來奏道:「八貝勒爺派人來給皇上請安!」康熙笑喧他們進來。

一個老太監和一個年輕隨從一人提著一個黑布籠罩的大鳥籠進來。跪下向康熙回道:「貝勒爺向皇上躬請聖安!因來不及趕來,貝勒爺說『在湯泉處恭候皇上一同回京』,特命奴才們帶來兩只海東青,進獻給皇上。」

康熙聽了笑說:「難得他一番孝心,掀開來瞧瞧。」兩人磕頭,解繩結,准備掀簾。

三阿哥笑附和道:「八弟這禮送得極為有心,皇阿瑪不久前剛寫了《海東青》詩,贊道『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材上映瑤光星……」三阿哥朗朗誦詩之聲忽地凍住。

滿堂剎那間如死一般寂靜,人人臉色煞白。我瞪著趴躺在籠中,奄奄殆斃的鷹,腦中一片空白,心好象停止了跳動。瞬時後,心突突狂跳,彷似要蹦出胸口,太過震驚恐懼,竟完全不敢去看康熙的臉色。

驚恐中,時間過得份外慢,實則也許只是一會,可彷佛卻過了很久,久得我覺得自己已經盯著兩只海東青有一世紀之久。一聲巨響,康熙身前的幾案掀翻在地,隨著乒乒兵兵杯盤落地的聲音,呼拉拉滿屋的人全都跪倒。往常康熙也會有發怒之時,可從未如此氣急敗壞,一般都會有阿哥或大臣奏勸『皇上息怒』,寬解康熙。如今滿地所跪之人竟無一人敢出聲相勸。

康熙雖然豁達,可將死之鷹的背後寓意讓膽子再大,再巧舌如簧的大臣都不敢說話。

我跪在地上,腦中只一個念頭,八阿哥絕對不會如此做!絕對不會!雖然康熙對他不喜,但他絕不會咒康熙死。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會這麼蠢。

康熙一字字地對跪於地上簌簌發抖地八阿哥隨從道:「回去告訴他『自此朕與胤祀,父子之恩絕矣!』」,兩人身子直抖,沒有反應,康熙怒喝:「滾!」兩人驚恐萬分,磕頭後,跌跌撞撞地跑出。

我全身力量被康熙的話徹底抽干,軟軟地跪趴在地上,他的帝王夢就此斷了!徹底斷了……以父子反目終結。

康熙掃了一圈跪於地上的阿哥大臣,吩咐李德全備筆墨傳旨,三阿哥代擬,康熙緩緩道:「胤祀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朕前患病,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郁悶。胤祀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為人所保,誰敢爭執?遂自謂可保無虞矣…… 」

辛者庫賤婦?當年寵幸那個美麗溫柔女子的人是你,如今如此毒罵於她的也是你。我初聞的一瞬間竟覺得荒唐可笑。金口玉言,白紙黑字,康熙竟然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八阿哥,一道聖旨,封死了八阿哥的一切退路。我掃了一遍頭貼地而跪的大臣,你們,你們滿口贊譽著『八賢王』,把他推到浪峰上,如今卻無一人說話。

「……朕恐日後,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仰賴其恩,為之興兵構難,逼朕遜位而立胤祀者,若果如此,朕惟有含笑而歿己耳。朕深為憤怒,特論理爾等,眾阿哥俱當念朕慈恩,遵朕之旨,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後臨終時,必有將朕身置乾清宮,而爾等執刃爭奪之事也……」

一咬牙,心一橫,欲站起向前,側旁王喜迅速摁住我,低聲道:「你還有阿瑪和兄弟姐妹。他們可不是皇子皇孫。」我盯著康熙背影,腦內思緒雜亂,身子直打寒顫,他低低道:「你上前,只會讓皇上更恨八爺,甚至懷疑你就是他放在皇上身旁日夜監視皇上的棋子,那也是重罪。」心徹底冰透,低頭緊閉雙眼,眼淚顆顆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