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心情突變,氣氛冷肅。五阿哥、十四阿哥前來接駕,兩人都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
五阿哥慎重地回道:「八弟病倒在湯泉,派人去探望,都回絕了。其他侍從被遣散,只留了幾個日常服侍。如今正在回京路上。」康熙問十四:「你派人去看過嗎?」十四回道:「兒臣派人去探望,八哥避而不見。」
康熙冷聲道:「心懷不坦蕩之人,行蹤也鬼鬼祟祟。朕不放心他,胤禎,你親自去帶他回來!」十四阿哥躬身應是。康熙吩咐起駕回宮。我狠狠盯了俯身恭送康熙的十四幾眼,上車而去。
八阿哥隨十四返京後,臥病在家。往常皇子病時,康熙定常慰問,吩咐太醫時時上奏折呈報病情,如今對八阿哥卻不聞不問。
我愁腸百結,卻只能無可奈何看著一切。私下裡,常暗問,究竟是誰干的?思來想去,卻無定論。
聞得敲門聲,起身開門,十四阿哥立在院門外,我忙要關門,他胳膊擋著門,一腳踏入道:「你讓我進來,有什麼怨氣我們當面說清楚!」兩人都固執地看著對方。如此僵持,不是辦法,我走開,他進來反手關上院門。
進屋後,他推開窗戶道:「你是恨我沒有替八哥辯解嗎?」我自己都未做到的事情,又怎麼會怪你?想了想,放緩臉色,試探地問:「當年一廢太子時,你為了替八爺求情,不惜以死相挾皇上,以至皇上拔刀要殺你。我不懂你這次為何自始至終一句話也無。」
十四道:「當年我那樣做,結果救到八哥了嗎?不但沒有,反倒因為自己沖動,讓皇阿瑪忌憚八哥在我們兄弟幾個中的影響力,不以父為尊,反從兄。聖旨中還斥罵道『朕恐日後,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仰賴其恩,為之興兵構難,逼朕遜位而立胤祀』,這樣的罪名八哥現在怎麼再承受得起?六年過去了,難道我還是那個沖動的,把事情越弄越糟的胤禎嗎?再說,這次事情和上次根本不一樣,上次皇阿瑪責罰八哥,只因為百官的保薦激怒了皇阿瑪,八哥并沒有做錯事情。可這次卻是忤逆不孝,詛咒皇阿瑪的大罪。」
他默了會,低頭道:「送鷹的太監和侍衛已經自盡,皇阿瑪難道真就看不出此事有疑嗎?給太子定罪,整整查了半年;給十三哥定罪,也是人證物證俱有,當堂對質。皇阿瑪卻為何只憑當時的一面印象就給八哥定罪呢?而且頒布聖旨,通告滿朝文武?」我皺眉搖搖頭。
十四沒有看我,垂目凝視著地面低聲道:「二廢時給太子定罪的兩大罪狀都是八福晉的娘舅鎮國公景熙告發的。當時我們以為是我們布局得力,讓皇阿瑪廢了二哥。可現在我才明白,其實皇阿瑪心中早就醞釀著廢太子了,我們煞廢苦心搜集證據告發太子只是順了皇阿瑪的意,皇阿瑪正好借我們之力,理由充足地開始調查太子。皇阿瑪年齡漸大,經過太子之事,對朝臣結黨已經憎恨到極至,深恐有人逼宮篡位。一直都以仁君行事的皇阿瑪卻對太子黨的人一點未留情,齊世武是被鐵釘活活釘死的,托合齊被銼屍揚灰,不許收葬。其他眾人更是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
「皇阿瑪從一廢太子後就時刻提防著八哥,太子已去,在二廢中八哥又占盡上風,朝中眾臣仍舊希望皇阿瑪能立八哥為太子,如今皇阿瑪唯一忌憚的人就是八哥。皇阿瑪一直以來都在試圖削弱八哥在朝中的影響,甚至為此下旨嚴禁眾臣幫助阿哥謀求太子之位,可八哥在朝中的勢力卻依舊不容小覷;因為禮賢下士,仁孝為懷,在江南讀書人中呼聲也最高,可以說這些都直接威脅到皇阿瑪的皇權。八哥平日行事從無大的錯處,此次斃鷹事件,不失為名正言順打擊八哥的最好機會。」
十四苦笑幾聲問我:「『百善孝為先』,如果八哥連人性之本,『孝』都未做到,他怎麼擔的起『八賢王』的贊譽?百官怎麼能保舉一個詛咒自己阿瑪的人?讀書之人又怎麼會信服他?」十四沉痛地道:「就連八哥因母去世,悲傷成疾都成了天大的笑話和十足的虛偽。從此後不管八哥做什麼都先披上了『偽』字。『偽君子』比『真小人』更遭人唾棄。只怕弄鬼的人自個都想不到效果會這麼好,皇阿瑪竟然因勢利導,輕而易舉地粉碎了八哥多年苦心經營的聲望。」
我癱軟於椅上,天家無情!難怪自始至終,八阿哥未曾做任何辯駁,當年為了百官保薦的事情還特地向康熙表白心跡,可此次這麼大的罪名卻只是悄無聲息地病倒了。因為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在康熙眼裡根本不重要,康熙認定是他做的,那就是他做的。康熙居然如此對自己的兒子,他為了仁君的名譽,行事每每瞻前顧後,對貪官一再手軟。可卻不惜毀了兒子的身前生後名,千載而下,八阿哥罵名已成。做的好的可以說其虛偽,為了博取虛名惺惺作態,稍有差池的,那是陰險本性的流露。十四能想到,八阿哥也肯定能想到這些,八阿哥的病不僅僅是被人陷害的憤怒,更是對康熙的心寒,對自己一生辛苦盡付流水的悲痛,對百年後人世罵名的無奈絕望。
半晌後,十四道:「皇阿瑪是鐵了心會在此事上再做文章,務必要八哥再無問鼎皇位之力。現在的情況,只有保住自己,才談得上維護八哥,否則大家同時垮了,只能是拴在一塊完蛋!」
我靜思了會,盯著十四道:「八爺送的鷹怎麼會奄奄一息呢?送出時肯定還是好的,那只能是路上動的手腳。可派的人都是跟在爺身邊多年,得爺信賴的人,究竟什麼人才能安排了這樣的人在爺身邊,讓這些狼心狗肺的奴才私下動這麼大的手腳?又究竟什麼人能從此事獲益?」
十四聞言,臉色鐵青,不敢置信地盯了我半晌,他氣指著我,手輕顫,半晌後吼道:「我看錯了你!」說完,摔門而去。
我心哀慟萬分,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他如此舉動是做戲掩飾,還是真的失望生氣?如今的十四爺是康熙跟前的紅人,早非當年追到草原上的十四阿哥。八阿哥徹底垮掉對他極其有利,原來的利益集團必定會再推一人出來,考慮到現在康熙對他的喜愛,肯定非他莫屬。這樣原本八阿哥的勢力都可以收為己用。面對皇位的巨大誘惑,他割捨兄弟之情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事已至此,我再追究還有何意?相關的人都已自盡,我不可能有人證物證。可是我不甘心,我想弄明白,想看看這個宮廷究竟能殘忍到何等地步?
甚至我寧可這件事情是四阿哥做的,自從十三阿哥圈禁後,四阿哥和八阿哥已經不僅僅是皇位之爭的對立,他們還有恨有仇,他們是敵人,四阿哥如此做,只能說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可不管從下手機會,還是最後獲利,都是十四阿哥更有嫌疑。十四阿哥,你可是八阿哥從小親密的兄弟呀!你怎麼能殘忍至此?
康熙五十四年的新春在我滿腹愁思彷徨中渡過,除夕晚宴八阿哥和姐姐都未來,只有八福晉盛裝出現,替養病在家的八阿哥向康熙和眾位娘娘請安。她舉止得體,笑容自然,化解了不少尷尬,康熙對她也還和藹;她冷如刀鋒的眼神,又讓幸災樂禍、悲憫同情的各色目光全部收斂;看到她,沒有人敢輕易滋生無謂的憐憫,她用從小嚴格培養的高貴雍容,依舊高高在上的俯視著眾人。
我眼睛潮濕,滿心感佩地看著這個獨自為八阿哥而戰的女子。她是瘦弱的,面色蒼白,厚重的胭脂根本無法遮掩,身材消瘦,往日合身的宮服變得肥大;可她又是極度堅強的,她原本可以選擇留在府中,躲開這一切,任憑他人在背後中傷非議,可她帶著笑容而來,替八阿哥請安問好,禮數周全,任人無可挑剔。她讓一切嘲笑都變成笑話。
正月二十九日,康熙再次宣詔,停止八阿哥的俸銀、俸米。事情本身倒沒什麼,八阿哥受封貝勒極早,平日薪俸很高,再加上受寵於康熙時賞賜的佐領進項等,錢銀頗為寬裕,日常開支絕不會有問題。可關鍵是此事向朝廷眾臣傳達的信息,事情過去兩月有余,康熙在完全冷靜的情況下宣詔,明明白白告訴大家他絕不會寬恕八阿哥,無異是給心存觀望和追隨八阿哥的朝臣們一個明確警告。
腦中琢磨著康熙的旨意,滿心無奈,真如十四阿哥所言,康熙是絕不會再給八阿哥機會。急急兩聲敲門聲,王喜沖進來道:「萬歲爺要見姐姐。」我忙起身隨他而去。
進暖閣向康熙請安,康熙心情好似極好,笑瞇瞇地讓我起來。李德全也是看著我微微而笑。
康熙問:「若曦,你伺候朕幾年了?」我心中一緊,強穩著聲音道:「奴婢四十四年進宮,算來已快十年。」康熙歎道:「彈指間就是十年。初進宮時,身量都未長足,朕眼看著你一天天出落的婷婷玉立。朕的女兒都不如你伴朕的時間多。」我僵硬地笑笑未答話。
康熙道:「朕對你的婚事左思又想,原本是為你好,反倒有些耽擱你了。」我忙跪下磕頭哀求道:「皇上,奴婢情願服侍皇上一輩子。」康熙笑斥道:「說什麼傻話?哪有不嫁人的道理的?朕再捨不得也要捨。十四阿哥胤禎與你年齡相當,你們素來要好,他絕不會委屈你的。」
康熙的話一字字都如針錐,扎得我心劇痛。十四阿哥?其實這也許是最好的一個選擇,畢竟我們從小相識,對彼此的脾氣也算了解,兩人雖常有爭吵,但他對我一直很照顧;如果歷史不變,他結局不壞;又能如我願逃離紫禁城,躲到小院子中從此不問世事;即使八阿哥之事真是他使的壞,可為了皇位這些阿哥們又有哪一個是干淨的呢?我不應該恨他。腦中一遍遍對自己說著嫁給十四阿哥的種種好處。
李德全帶笑斥道:「若曦,怎麼半天都不回話?」我手簌簌直抖,身子發顫,拼盡全身力氣磕頭道:「謝皇上聖恩,奴……奴婢……願……願……」四阿哥、八阿哥的面容交錯在腦裡閃過,『意』字卡在喉嚨裡,無論如何也說不出。
康熙叫道:「若曦!」聲音壓迫,我心中恐慌,脫口而出道:「奴婢不願意!」話一出口,忽地全身放松下來,手不抖了,身子也不顫了。原來我千般理智,萬般道理,事到臨頭,還是遵從了自己的本心。
我深吸口氣,向康熙磕了個頭,坦然道:「奴婢不願意!」原來不過如此!我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驚懼害怕,我淡然地等著任何可能的命運。
康熙默默瞅著我,半晌未做聲,李德全躬身低頭站立。康熙淡淡道:「你這是抗旨。」我磕頭道:「奴婢辜負了皇上一片苦心,甘願受罰!」
康熙道:「你就不怕朕處罰你全家嗎?」我磕頭朗聲道:「自古明君賞罰分明,我阿瑪在西北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從無差錯,若為了一個輕如草芥的女子,棄良臣於不用,非智者聖君所為。皇上乃千古仁君,更不會如此。」
康熙冷冷吩咐李德全:「女官馬爾泰.若曦,恃寵生驕,言行惡劣,責打二十板,遣送浣衣局,專為宮中太監洗衣。」李德全低聲道:「喳!」
我向康熙磕了三個頭,李德全領我出來,對王喜吩咐:「准備刑凳。」王喜看李德全臉色難看,不敢多話,匆匆去備。
李德全歎道:「若曦,你真是辜負了萬歲爺的一片苦心!」我低頭不語。不大會功夫,刑凳備好,執杖人靜立一旁,王喜看了圈四周,納悶地問:「打誰?」李德全淡淡吩咐:「把若曦的嘴堵住,杖責二十。」
王喜大驚,半張嘴看向我,我微微一笑,自動到刑凳上趴下,閉上雙眼。兩旁侍立的人把我嘴塞住。
一聲悶哼,好痛!起先還能默記板數,一板板打下,慢慢身子開始痙攣抽搐,痛得心中黑亂,任何聲音都發不出。
「送她回屋。」李德全吩咐完就轉身離去。王喜忙叫人抬春凳,送我回屋,一路上不停地說:「姐姐,你忍著點。」
玉檀聽到響動迎出來,呆立一瞬,捂嘴驚叫道:「怎麼全是血?」王喜急躁地斥道:「還不去備水、創傷藥?」玉檀忙轉身而去。
王喜指揮太監把我擱置好,揮手打發了他們,俯在榻邊問:「所為何事?我來叫姐姐時,師傅臉色甚好,應該不是壞事呀!」
我微喘著氣道:「別問了,多知無益。以後好好跟著李諳達,凡事多留心,少說話。你聰明有余,但話卻有些多,沒有你師傅的謹慎。」
玉檀端水拿藥進來,王喜搬了屏風擋在榻旁,人回避到屏風外。玉檀用剪刀一點點把衣服剪掉,「姐姐忍著點,衣服被血糊在傷口上,取時會有些疼。」我點點頭,咬住枕頭,玉檀快速地揭下衣布。我牙關緊咬,一會子功夫,已是一頭冷汗。
玉檀一面上藥,一面問:「姐姐,發生什麼事了?」我未吭聲,玉檀又問王喜:「王公公,究竟怎麼了?」王喜跺腳道:「我也正問姐姐呢!當時暖閣內只有我師傅和姐姐在內伺候,我如今也是滿心糊塗。」我道:「王喜,回去吧!你留在這裡也幫不上忙。」
王喜在屋內打了幾個轉轉,無奈地道:「那我先回去,玉檀,你好生照顧,缺什麼就來找我。」玉檀忙應是。
玉檀替我攏好被褥,蹲下問:「究竟發生何事?」我道:「其中原由,萬歲爺只怕不願讓人知道。只能說,萬歲爺對我已經很是寬容,若真說破了,我所犯的罪,就是賜死也不為過。你知道了反倒對你不好。」她默默出神。
我說:「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不過你素來謹慎小心,我倒是很放心。」她驚異道:「萬歲爺准姐姐出宮了?」我微微笑道:「萬歲爺讓我去浣衣局。」她猛地從地上跳起,叫道:「為什麼?怎麼可以這樣?姐姐出身嬌貴,連針線都少碰,怎麼吃得了那苦?就是那份醃臢也受不了!」
我歎道:「我都不怕,你怕什麼?」玉檀凝視著我,緩緩蹲下,頭靠在我枕旁,兩人臉臉相對,我朝她嫣然一笑,她卻眼淚潸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