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百花開過,謝了。謝了,又開了。花開花謝間已經一年過去。

張千英派人來叫我,我忙把手擦干,就著水盆中的水為鏡,把頭髮揉搓幾下,蓬頭垢面大概就如此吧?

剛進屋子,立即後悔。張千英恭迎著立於門口,見我進來後,忙退出掩上了門。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見我,都立起。十四吩咐隨他而來的太監:「到門口守著!」

十四面色沉沉把我從上打量到下,又從下打量到上。十阿哥神色愣愣。半晌後,十阿哥問:「若曦,你怎麼這個樣子?」又轉而看著十四問:「你不是說你都打點好了嗎?」

我笑說:「干活總要有干活的樣子。」十四問:「張千英待你如何?」我點頭道:「很是照顧!日常有錯時都是睜一眼閉一眼,態度也極是和藹。」張千英的脾氣秉性我已摸透,對付他不算太難。宮裡有宮裡的規矩,莫說十四根本不可能插手宮中人事更換,說了徒讓他為難;就是換了,誰知道會否換一個更難纏的主呢?

十阿哥臉色稍緩。指了指椅子讓我坐。從剛見面的震驚中緩過來,心中猛地又一驚,從椅上跳起,問:「出什麼事情了?」兩人臉色黯然,悲痛地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驚恐地掩住嘴,喃喃道:「不會的,我姐姐怎麼了?」兩人都是一愣,十阿哥道:「你姐姐挺好的呀!雖然一直體弱,不過你自個也知道她這麼多年都這樣的。」我心下松口氣,坐回椅上問:「那究竟出什麼事了?你們居然大張旗鼓地來找我?」

十四緩緩道:「事情緊急,顧不上那麼多。從前年發生那件事情後,八哥就大受打擊,大病一場,病雖好了,可心情卻依舊低落。身子本就弱,內外相逼,如今又病倒了。此次病情來勢洶洶,太醫說……太醫說……。」十四阿哥一下側過了臉,沒有再說。

我心神一時大亂,忙撐著頭,凝神想去,八阿哥應該是活到雍正登基後的,那他此次應該沒有事情。可關心則亂,我不敢確信知道的是否就一定會發生。心突突直跳。拼命安慰自己,太子不就是如我知道的被先後兩廢嗎?一切還是會按照歷史的,心緩緩放下一半,可突然又哀傷無限,真若按了歷史,不過是『逃過這一日,難逃那一日』。撐頭閉目無語,半晌後方問:「皇上怎麼說?」

十阿哥沉著臉,木然地說:「皇阿瑪對太醫只說了四個字『勉力醫治』,後來又在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道『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淨再用補劑,似難調治。』,後來為了避晦,皇阿瑪命將重病不適合移動的八哥從臨近暢春園的別墅移回貝勒府,九哥反對,皇阿瑪卻執意如此,說……」

十四忙打斷了十阿哥的話,道:「我們特地來一趟,想問問你有什麼話要說,或要囑咐的,我們可以轉告,筆墨紙硯這裡都有,你若要寫信,也可以。」我問:「是八爺讓你們來的嗎?」十四搖搖頭:「八哥昏迷不醒,是我的意思。十哥是特地來看你的。」十阿哥盯著我問:「若曦,你和八哥究竟什麼關系?」

我恍若未聞,問:「府中如今怎樣?八福晉和我姐姐可好?」十四道:「從前年以來,八哥對什麼都不聞不問,府中所有大小事務都是八嫂打理,還要照顧一直病著的八哥,如今……」他歎口氣道:「你若見了,就知道了。因為府中上下的人都指著她,八哥又是這樣,她就是全憑著一股心氣強撐著。你姐姐,唉!為了你日日愁,為了八哥也日日愁,終日跪在佛堂念經求福。聽丫頭說,每天都哭好幾回。」

我現在身在是非圈外,可掛心之人卻……,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心,自己不願意,卻讓親人不得開心顏。

十阿哥歎道:「我從沒敬佩過什麼女子,可現在對八嫂卻是滿心敬佩。她真是女子中的大丈夫!當日十三弟出事後,十三弟府中一下就全亂了,什麼雞鳴狗盜之事都冒了出來,十三福晉迫不得已把能遣散的奴才僕婦全都遣散。可八哥府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幾百號人,還有田莊別業,比十三弟府中情況復雜的多,可八嫂卻震懾著眾人,沒出一絲亂子。」

我凝視著十阿哥發了半晌的呆道:「我沒有什麼話要對八爺說,估計他也不想聽我說。」十阿哥蹙眉不語,十四低頭長歎口氣。

我走到桌邊,提筆寫道:

「從喜生憂患,從喜生怖畏;離喜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寫好後,交給十四,「把這個給我姐姐。」十四接過揣好,起身道:「十哥,走吧!」十阿哥起身欲走。我道:「不管八爺病情如何,能否及時給我傳個口信?」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點頭答應。

兩人向外行去,我叫道:「十四爺!」十四回頭看向我,十阿哥回頭眼光在我倆臉上打了圈,自拉門而出,隨手又掩上了門。

我走近他身旁道:「不要告訴十阿哥。」十四道:「我省得!這三四年經歷了這麼多風波,如今的十哥也非當年的莽撞人,他粗中有細,即使明白也不會告訴十嫂的。誰還忍心去傷八嫂呢?」

是啊!當年碰上這樣的場面,十阿哥怎會如此體貼?兩人默默無語,神思剎那都飛回了多年前的一幕幕,和十阿哥怒目瞪眼彷似昨日。半晌後,他道:「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我點點頭,他轉身開門,和十阿哥並肩而去。

心一直懸了整整五日,才有口信傳來,八阿哥轉危為安。我喜未起,悲又生。知易行難,我告訴姐姐,我已經戒憂戒懼,可騙不了自己,雖遠離了他們,可心卻不能放下。隨這個口信而來的還有其它兩個消息,一壞,一好。壞的是八阿哥病剛有起色,八福晉卻憂勞成疾,臥病在床。好的是康熙命將停了一年十個月的俸銀米照貝勒等級支給八阿哥,消息悄悄在宮廷中傳開,浣衣局的人待我又多了一絲笑意,我不禁歎道,天子一句話,就影響到紫禁城的各個角落,我依舊受惠於八爺。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就有鉤心斗角,浣衣局也不能免俗。不過跟在康熙身邊十年,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呢?張千英就是再精滑,畢竟只是在浣衣局裡磨練出來的小手段,落在我眼裡,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其他人即使有心計,不過希冀著多得些好處。外人的冷嘲熱諷,更是全不往心裡去。我既然不介意,她們的惡毒也只是打了水漂。

在別人眼裡,我非同尋常的苦,日日操低賤之役,還要應付明裡暗裡的刀槍。自己卻心如古井,波瀾不起。我從最狹隘的層面上真正明白了佛經所說的話,「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我既完全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他們所作一切於我無任何意義。唯所愛之人,才能傷你!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皇太后崩,(這位來自大草原的博爾濟吉特氏女子雖然曾經貴為皇后,卻沒有得到過順治的喜愛,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康熙對她的孝順,雖非她的親生兒子,但待她如生母一般,讓她得享天年。康熙為表哀思,服衰割辮,)我們也都穿著白衣,連著地上、屋頂的雪,紫禁城中竟無一點亮色。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西北告急,拉藏汗被殺,拉薩陷落,准噶爾部控制了整個西藏。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人人都談論著遠在千裡之外的戰爭。因為這關系到大清領土的完整,以及清朝舉足輕重的統治基礎滿蒙聯盟的成敗。准噶爾部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宗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清朝統治。康熙迅速做出反應,命色楞統率軍兵、收復西藏,西安將軍額倫特、內大臣公策旺諾爾布等隨後相助。

因為康熙信心十足,層層影響下來,人人都覺得勝利指日可待。四周宮女太監們的話題迅速轉變為猜測何時勝利班師回朝,我搖頭輕歎,哪有那麼容易?我雖不能清楚記得這場戰爭究竟怎麼回事,不知道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但卻知道十四阿哥在這場戰爭中脫穎而出。他『大將軍王』的稱號因此而來。如果色楞和額倫特他們打贏了,十四豈不是沒戲唱了?

果然噩耗再傳,色楞於五月孤軍入藏,與他失去聯系的額倫特倉卒追趕,七月才在藏北喀喇烏蘇會合。而本應前往策應的策旺諾爾布軍卻遲疑不前,加上青海蒙古王公違背諾言,不肯派兵相援,色楞和額倫特軍最終陷入重圍,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全國為之震動,不僅清廷內部彌漫著畏戰情緒,青海部分蒙古王公,也嚇得肝膽懼裂,不願再戰。清朝面臨著康熙二十九年噶爾丹進迫烏蘭布通以來最嚴峻的局勢。此次戰役也成為康熙執政歷史中一個極為重大的失誤。

在這種內憂外患的緊迫形勢下,康熙於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任命十四阿哥胤禎為撫遠大將軍,並由固山貝子超授王爵,「酌量調遣各路大兵,將策旺阿拉布坦殲剿廓清,安靖邊圉,斯稱委任」,即讓他擔負起進軍拉薩、收復西藏;直搗伊犁,解決准噶爾問題的艱巨任務。

十二月康熙為十四阿哥舉行的出師禮,堪稱清朝開國以來最為隆重的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稱大將軍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大將軍胤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乘騎出天安門,由德勝門前往。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一時滿朝上下一致認定,十四阿哥是康熙心中最有可能的儲位繼承者。十四阿哥政治生命中最輝煌的篇章拉開序幕。

在朝內形勢大利於十四阿哥的情況下,九阿哥選擇了極力支持十四阿哥。「斃鷹事件」也許是十四阿哥所為,也許不是,可在權衡利弊後,十四阿哥相較三阿哥、四阿哥卻一定是對原『八爺黨』最有利的選擇。九阿哥極力支持十四阿哥,在朝堂內為十四阿哥出謀劃策,彼此互通消息。九阿哥甚至四處公然說十四阿哥『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康熙也時而在眾臣面前說自己喜歡誠實、爽直、重情意的人。他說:「存心行事,貴在誠實,開誠示人,人自服之,若懷詐挾術,誰放心服耶?」他認為尊者應「推心置腹以示人,陰刻何為?」。並且指出:「朕之喜怒,無無即令人知者,惟以誠實為尚耳。」又誇道:「十四阿哥最肖朕!」十四阿哥成為兄弟中的第一人,無人能及。

八阿哥重回朝堂,面對以前的「八爺黨」全盤變為「十四爺黨」,我不知他是何樣的心情。至少表面上,雖不如九阿哥積極,卻也是支持十四阿哥的。畢竟相較四阿哥,八阿哥無論如何也寧願十四阿哥得位。

四阿哥出於一貫孝順之心,在康熙焦頭爛額之際,也盡力為皇阿瑪分擔政事憂愁,意見點到為止,卻不會過於熱衷。他不著痕跡地再次參予到朝事決策中。

「後悔嗎?」四阿哥淡淡問。我側頭笑看他未語。他又問了一遍:「後悔嗎?」我斂了笑意。這樣的話不是他的性格問的,而且還重復了兩遍。在如今的局面下,他內心的煎熬只怕非同一般,他在處心積慮的謀求,但似乎眼看著皇位漸遠。其實,我私下想過,有時會覺得十四阿哥繼承皇位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也許沒有人會死亡。

我搖搖頭:「不後悔!」他嘴角微扯,垂目目注著地面,我近乎貪婪地細細看著他。我們如今一年也不見得能見上一面,每次見面我總覺得他越發的瘦。

眼角處已有幾絲皺紋,目光卻仍舊是鋒利的。薄薄的嘴唇緊抿,似乎一切的苦痛壓抑都能如此就被深藏起來。我下意識的伸手摸上他的嘴唇,輕輕道:「你肯定會贏的!」話一出口,立即清醒過來。我在干什麼?忙要縮手,他已經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凝視著他黑沉晦澀的眼睛,蒼白的臉,心中一痛,一時什麼都變得不重要,反手與他緊緊相握。

他摸索著我手上的繭結,拿起手細看了會,復又緊緊握住問:「今年膝蓋疼得厲害嗎?」我道:「還好!你托小順子送的膏藥很好用。」他問:「平日身子可好?」我道:「很好!」他道:「凡事要往開處想,不要思慮過重。」我道:「知道的,我每天都會吟誦幾遍你送的話『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他苦笑道:「我也只會拿這些空泛的話給你。」我握握他的手道:「還有你的心呢!」兩人相視半晌,我莞爾一笑,緩緩抽出了手。

他笑道:「綠蕪為十三弟生了個女兒。」我『啊』的一聲,問:「真的嗎?真的嗎?」他笑說:「這事難道還能拿來騙人嗎?以後尋個機會,讓你見見她,已經八個月大了。」我一時又是笑,又是搖頭,又是感歎,趕著問:「你怎麼能讓我見到她,她叫什麼名字?」

他笑說:「裡面太清苦,大人忍著還能過,孩子怎麼受的了?我奏請皇阿瑪由我代為撫養,皇阿瑪已經准了。她現在就在我府中,名字還沒有起,抱孩子回來的人傳話說十三弟和綠蕪的意思是由你取個名字。皇阿瑪本來都已擬好了名字的,可聽聞後,居然說就由你起吧,然後報給他,回頭以皇阿瑪的名義賜名。」

我笑了再笑,道:「難怪你今日大大方方派人把我找出來呢!我起就我起!你說起什麼名字呢?皇上擬的是什麼?你可知道?」他搖搖頭。

我在地上繞來繞去,他看著我,「若曦,皇阿瑪還是惦記著你的。」我站定看向他,問:「『冰心』如何?」他點頭說:「好!『一片冰心在玉壺』,以此喻十三弟。」我搖搖頭,「『雲英』如何?」他剛要點頭,我又忙否決了。

「有了,就叫『承歡』!」他沉吟了會道:「承歡膝下,就用這個。我定會讓承歡將來承歡膝下。」我溫柔地說:「會的,她肯定會承歡膝下,讓十三爺享天倫之樂。」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又都慢慢淡去。「相見時難別亦難」 ,我靜靜向他行了個禮後 ,從他身邊快步走過,下次相見又是何時?明年?後年?回頭看向他,他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子,正用目光相送,兩人默默凝視半晌,我扭回頭,快步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