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但由於路途遙遠,運輸困難,糧草補給很難跟上,一時沒有取得進展。十月,十四阿哥奉命回京述職。

十四阿哥要回來的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朝堂內文武百官人心激蕩,暗自揣度康熙給十四阿哥的最大賞賜是否就是那把龍椅;宮內的宮女也情緒沸騰,人人企盼著能夠有幸看一眼只在午夜夢回中出現過的英雄。

十一月十四阿哥滿載盛譽回到了闊別三年的紫禁城。

眾位阿哥、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我想象著十四阿哥歸來時的榮耀光芒,嘴角逸出幾絲笑,但想到四阿哥卻要立在眾人中目睹著刺眼的光芒,笑容變得苦澀。他心內可有懼怕?怕這一刻的榮耀就此永遠蓋住自己?

張千英剛進來,圍在一起唧唧喳喳說話的幾個女孩子一哄而散,各自蹲下洗起衣服。張千英斥道:「一幫混帳東西!撿著功夫就偷懶!」眾人一聲不吭,由著他大罵。他罵了半晌後才收聲,走到我身邊欲說不說,我沒有理會,他默立良久,轉身而去。

第二日,幾個小丫頭沒精打采地搓著衣服說:「以為十四爺回京後,就能見到呢!現在才知道還得看我們有沒那個福氣能偶爾撞上。」正說笑著,張千英走進院中,我們向他請安,他沒有理會,只顧側身恭敬地站著。眾人納悶地彼此對望著,我心突地一跳,一時竟有些緊張。

一個聽著些許陌生的聲音淡淡道:「命她們都先下去!」說著十四阿哥身著便服,帶著幾分慵懶走進了院子,眉梢眼角帶著風塵滄桑,可不但無損於他的英俊,反倒平添了幾分蠱惑,他嘴唇緊閉,散漫的眼神隱隱藏著探究和困惑打量著我。張千英對眾人低聲吩咐道:「還不向十四爺請安退下?」

院內小姑娘呆呆愣愣,全無反應,我低頭一笑,道:「十四爺吉祥!」眾人這才驚醒,忙此起彼落的請安。十四沒有理會,只管盯著我看。我不安起來,細看他面色,喜怒無跡可尋,猛然驚覺,他真不是當年的十四阿哥了!

張千英低斥道:「都退下!」說著自己先退出了院子。

十四打量了四周一圈,看著我身前的盆子出了會神,緩緩道:「你在浣衣局六年多,我已經向皇阿瑪求了三次婚,五十五年一次,五十六年一次,皇阿瑪都沒有答應。今日我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就算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再大的錯,這麼多年吃的苦也足夠了。你猜皇阿瑪告訴我什麼?」

我心神震蕩,他居然求過婚?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為何激怒康熙的情況下?他笑問:「為什麼?我就讓你那麼看不上眼?你寧可在這裡替太監洗衣服也不肯跟我!」

我心神震蕩,他居然求過婚?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為何激怒康熙的情況下接連為了我求了三次?他笑問:「為什麼?我就讓你那麼看不上眼?你寧可在這裡替太監洗衣服也不肯跟我!」

我啞口無言,不,這和你沒有關系。事情到今天一步,已不是你好,或你壞的問題。

他踱步到我身前,伸手挑起我下巴,淺笑著說:「今兒不是不說話,或岔開話題就可以的,我有足夠耐心等著答案!」我側頭避開他繭結密布而顯粗糙的手,愣愣不知從何說起。

他淡然一笑,收回手,踱到一邊隨意拎了個小板凳,理了理長袍坐下,胳膊支在膝蓋上,斜撐著頭靜靜看著我。我想了半晌,走到十四身前,蹲下道:「不是你的問題,你很好,非常好!是我自己的問題。」他眉毛微一挑,示意我繼續說。

我搖頭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道:「那我來問,你回答就行了。」我無奈地點點頭。

他問:「你心裡有人?」我遲疑著,告訴他,會對四阿哥不利嗎?他靜等了一會,笑道:「不用為難了,你已經給了我答案!是八哥還是四哥?」我歎口氣站起說:「探究這些有意思嗎?」

十四道:「看來是四哥!」他撐頭淺笑、默默而坐,半晌後立起問:「他在府中作『富貴閒人』,你卻在這裡苦熬著。你把芳心托給他,值得嗎?」我看著他問:「你待我如此,值得嗎?」他微瞇雙眼看向高牆外,神思好象也隨著視線飛出高牆,飛到我猜不到的地方,緩緩道:「當日你為我拼了命去賽馬時,我就決定日後象十三哥那樣對你,視你為友,誠心相待,盡力維護。如今我已盡力,至少心無愧欠!」

我一下輕松很多,原來如此,道:「你不必如此,當日我也是為自己,你并沒有欠我什麼。」他道:「若不是我,你又怎會走到那一步?你若真只顧自己完全可以把所有責任推給我,何必冒險賽馬?」

他收回視線落在我臉上,輕歎口氣道:「你憔悴了很多!」我笑說:「你風姿俊逸了很多!」他凝視我良久,問:「你還是不願意嫁給我嗎?」我微微點點頭。他淺淺一笑道:「隨你吧!不過你若不想在這裡呆了,隨時可以找我。」我道:「多謝!」

他微一頷首,轉身欲走,我叫道:「十四爺!」他立定,回身看著我。我問:「外面可有人守著?」他道:「有話可以直說。」我走近他,猶豫了下,道:「你不要再回西北。」他道:「此事要看皇阿瑪的意思。」我道:「如今准噶爾部大勢已去,不一定非要你再去打。而且皇上如今對你恩寵有加,你若態度堅決、表明心意,皇上應該會聽的。」

他一笑道:「再看吧!行兵打仗不是你想的如此,換主帥更是牽涉很大。准噶爾部雖遭受重挫,可說大勢已去卻還過早。當年皇阿瑪率軍兩次親征准噶爾,歷經六年才大敗准噶爾,大汗噶爾丹服毒自盡。可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噶爾丹的侄兒策妄阿那布坦又揮兵而來,并令大清遭受了前所未有全軍覆沒的恥辱!說他們是大清的心腹之患也不為過!越早除去將來禍患越少。」

我不知該說什麼,愣了一會道:「可皇上年事已高,你……」他道:「皇阿瑪和我心中有數。」

我能說的都已說完,靜默了會道:「我的話說完了。」十四搖頭道:「你整日就琢磨這些事情?你不要忘了當年李太醫叮囑的話,少愁思,戒憂懼。」我忙扯了個大大的笑容道:「我記得呢!」他肅容道:「不是『記得』就可以,而是真正放下。我們的事情,我們自會操心,你最緊要是把自己照顧好。」

我點點頭,十四無奈地說:「你怎麼就不和他多學著點?人家是參禪念經,陪皇阿瑪說笑。」我低頭不語,他輕歎口氣,轉身而去。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十四阿哥奉康熙之命回軍中。消息傳來,我長歎口氣,不知道該喜該悲,是該為四阿哥離心願實現的一天不遠而喜,還是該為那個我不願目睹的結局也逐漸逼近而悲?

我不記得康熙具體駕崩的日子,唯一能肯定的是今年康熙就會離開人世。跟在他身邊長達十年之久,我對他有敬仰,有濡慕,有懼怕,有恨怨,有同情,此時都化為不捨。我在知道與不知道間等著最後一日的來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 ,康熙去皇家獵場南苑行圍,十一月七日因病自南苑回駐暢春園。經太醫調理,病情開始好轉,宮廷內外無數顆懸著的心落回實處。可我卻心下悲傷:已經是十一月,一切應該不遠了。

十一日,我正在浣衣局洗衣服,王喜帶兩個宮女匆匆而來,只對張千英道:「李公公要見若曦。」我在一眾女孩子詫異好奇的目光中,隨王喜出來。

一出門,王喜忙行了個禮道:「姐姐趕緊跟她們去洗漱收拾一下,我在馬車上候著。」我看他神色焦急,心下也有些慌,忙點了頭。

馬車向暢春園駛去,我問:「怎麼回事?」王喜道:「皇上這幾日總想吃綿軟的東西,御膳房雖想盡辦法卻總不能如意,李諳達琢磨著皇上只怕是想起姐姐多年前做的那種色澤晶瑩剔透,入口即化的糕點了。讓人來學一時也來不及,就索性讓我來接姐姐。」

我低聲問:「萬歲爺身子可好?」王喜道:「好多了!批閱奏折,接見大臣都沒問題,就是易乏。」我點頭未語。

剛下馬車,早已等著的玉檀就迎上來,我打量了一圈這個七年未來的園子,一時有些恍惚。玉檀笑拉著我的手,帶我進了屋子道:「東西都備好了,就等姐姐來。」

我點點頭,一旁兩個不認識的宮女服侍我挽袖淨手,看到我的手都面露驚異之色,玉檀眼圈一紅,吩咐她們下去,親自過來幫我把手拭干。

我極其細致嚴格地做著每一個環節,這應該是我為康熙做的最後一次東西了,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透明琉璃碗碟,碧綠剔透的薄荷蓮藕布丁,內嵌著一朵朵小黃菊。玉檀小心翼翼地捧起離去。吩咐人帶我先到她屋子休息,待問過李諳達後再送我回去。

我靜坐於屋中,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一個陌生的小太監敲門而入道:「萬歲爺要見姑姑。」我一下愣住,他叫道:」姑姑!」我忙提起精神隨他而出。

行到屋前,竟不敢邁步,雖同在紫禁城,可七年都沒有見過康熙,現在心中竟有些懼怕。

王喜匆匆迎出來,看到我面色,忙道:「沒事的,萬歲爺吃完姐姐做的東西後,沉默半晌,最後淡淡說『這不是玉檀做的,帶她來見朕!』,我琢磨著不是生氣,看師傅的面色也正常。」

王喜匆匆迎出來,看到我面色,忙道:「沒事的,萬歲爺吃完姐姐做的東西後,半晌沒說話,最後淡淡說『這不是玉檀做的,帶她來見朕!』,我琢磨著不是生氣,看師傅的面色也正常。」

我點點頭隨他而入。進去後頭不敢抬,趕緊跪倒請安。靜跪了好一會後,才聽見一把帶著幾分疲倦的聲音道:「起來吧!」我站起,仍舊頭未抬地靜立著。「過來讓朕看看你。」

我低著頭,走過去立在炕頭,靠軟墊坐著的康熙上下看了我一會問:「臉色怎麼這麼差?你病過嗎?」我忙躬身行禮道:「奴婢一切安好。」

康熙指了指炕下的腳踏道:「坐著回話吧!」我行禮後,半跪於腳踏上。康熙細問了我幾句日常起居後命我退下。

站在屋外,心中茫然,不知道該干什麼?沒有人說送我回去,周圍又大多是陌生的面孔,我到哪裡去呢?這個園子對我是陌生的。

王喜和玉檀匆匆出來,看我正站在空地中發呆,忙上前來行禮。王喜道:「師傅說讓姐姐先留下。」玉檀道:「這會子匆匆收拾出來的屋子住著反倒不舒服,姐姐就和我一起吧!」

我問:「萬歲爺沒讓我回去嗎?」王喜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是我師傅自個的意思。不過姐姐還不知道嗎?我師傅的意思多半就是萬歲爺的意思。」

玉檀道:「李諳達服侍萬歲爺已經歇下了,我陪姐姐先回屋子。」王喜道:「這會子我走不開,晚一點過去看姐姐,這麼多年沒有好好說過話,我可是憋了一肚子話要說。」我微微一笑,牽著玉檀離開。

晚間和玉檀同榻而眠,兩人唧唧咕咕,續續叨叨說了大半夜,這些年我本就少眠,錯過困頭,更是一點睡意也無。

我問:「皇上沒提過要放你出宮的話嗎?」玉檀道:「皇上恐怕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多大,這幾年西北一直打仗,國庫又吃緊,還災情不斷,不是北邊旱,就是南邊澇,皇上心全撲在上面,對我們根本不留心。」

「李諳達怎麼可能不留心呢?乾清宮的人都歸他統管。」玉檀笑說:「李諳達巴不得我留下呢!問過兩次我的意思,我自個不願出宮,他就沒再提了。李諳達年齡已大,精神大不如往年,不能事事留心。可皇上卻更需要我們上心,我和王公公從小服侍,對皇上一切癖好都熟知,而且也都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再要調教一個順心的人沒三五年可成不了。李諳達如今凡事能讓我和王公公辦的,都讓我們辦了。」

我有心問問她,這輩子就真不打算嫁人嗎?可想著,何必引她傷心?古代女子怎麼可能會不想找個良人托付終身?不過是世事無奈、天不從人願罷了!

玉檀笑說:「看皇上見了姐姐頗為憐惜,我估摸著姐姐能回來接著服侍皇上呢!不過姐姐你看上去真是面無血色,人又瘦,回來後可要好好調養一下。」連她這個貼身服侍的人也以為康熙的病沒有大礙,那看來朝中眾人都掉以輕心了,康熙的病……忽地心中大驚,猛然從床上坐起。

玉檀忙坐起問:「姐姐,怎麼了?」不會!不會的!可是……如果是真的呢?後世的確有人懷疑康熙的猝然死亡是雍正和隆科多合力謀害。

我身子寒意陣陣,玉檀驚問:「姐姐,怎麼了?」我拉住她的手問:「這幾日,四王爺可來得勤?」玉檀道:「日日早晚都來。個別時候甚至來三四次。皇上有時精神不濟,別的阿哥都不願意見時,也會見四王爺。前天還派四王爺到天壇恭代齋戒,好代皇上十五日行祭天大禮。」

「隆科多呢?」玉檀道:「如今他正蒙受皇寵,皇上很是信賴他,也常常召見。」我扶頭長歎口氣,復躺下。玉檀也躺回,問:「姐姐,問這些做這麼?」

「你一直在皇上身邊服侍,你看皇上最屬意哪位阿哥?」玉檀靜了會低低說:「應該是十四爺,這幾日皇上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召十四爺回京,恐怕十四爺快要回來了。」我心中冰涼,喃喃道:「可皇上對四爺也很好。」玉檀道:「是呀!如今阿哥中最得寵的就是十四爺和四爺,皇上因此也常翻德妃娘娘的牌子,在年紀相近的娘娘裡很是希罕的,可見恩寵非同一般。」

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一夜未合眼,思來想去,後來突然問自己,不要受那些不見得正確的歷史知識影響,只從自己感知認識的四阿哥去看,他會如此嗎?心裡浮出的答案是他不會!細細再想一遍,還是不會!心中漸漸安定下來,他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