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玉檀當值而去,我在屋中靜坐。小太監在外叫道:「若曦姑姑在屋中嗎?」我開門,他道:「李公公叫姑姑過去。」

玉檀噘嘴,半摟著我笑道:「姐姐一回來,我就被扔到一邊去了。李諳達說茶點都由姐姐作主,我就給姐姐打下手。」我笑推開她道:「有功夫偷懶還抱怨?」她一面幫我燒水,一面道:「李諳達要我告訴姐姐,萬歲爺正在齋戒,病又未全好,茶點務必上心。」我點頭示意明白。

捧著茶點進去時,四阿哥正側立在炕旁陪康熙說話,我一看到他,忙低頭垂目目注著地面,眼中酸澀,我們多久沒有見過了?

李德全將東西放置妥當,服侍康熙用,康熙對四阿哥道:「你也坐下用一些,大清早就過來請安,外頭站了很久,也該餓了。」四阿哥忙行禮後,半挨著炕沿坐下,隨意拿起一塊糕點食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晚膳剛用過,四阿哥來請晚安,康熙私下召見四阿哥,摒退左右,只留李德全服侍。玉檀她們一副見慣不怪的神情,我卻是坐臥不安。

四阿哥出來時,臉緊繃,和我目光輕觸的一瞬,眼裡全是悲痛絕望,我心如刀鉸。再看時,他已恢復如常,低垂目光,安靜離去,腳步卻略顯蹣跚。康熙究竟和他說了什麼?

他剛走不久,德妃娘娘來探望康熙,兩人一臥一坐低低笑語,我們守在外面只聽到隱約的笑聲,其余俱不可聞。我心內焦急,頻頻向簾內張望,引得李德全看了好幾眼,最後索性壓著聲音呵斥:「若曦!」,我這才強壓下焦灼,低頭靜立。

李德全吩咐王喜候在外面仔細聽吩咐,把我叫到僻靜處,厲聲呵斥道:「你在浣衣局洗衣把腦子也洗傻了嗎?如今這是你的機會,自個不把握住,我就是再有心幫你也不行!」

我忙跪下向李德全磕頭,「奴婢知道諳達對奴婢的恩德,奴婢再不敢了。」他語聲放軟道:「你是這宮裡難得一見的人,這次雖是我私自拿的主意,可卻是萬歲爺的恩典,可不要再行差踏錯了。」我磕頭應是。

德妃娘娘剛走,隆科多又來覲見,其實這幾日隆科多日日都來,可我偏偏有一種感覺,覺得一切就在今日。

我給隆科多奉茶時,康熙道:「朕年紀已大,近日身體又不好,打算宣十四阿哥胤禎回京,這次回來,朕不打算再讓他回軍中,所以此事不能輕率,需想好委派何人去接替。明日朕打算召集諸大臣商議此事,你心中可有合適人選?」我緊緊捧著茶盅強耐著放好後,手已無半絲力氣,忙退了出來。

心內煎熬,在地上直打轉,感情上希望不要這樣,我不要四阿哥傷心失望痛苦;理智上卻覺得這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十四阿哥登基,大家也許都會活著。可能對八阿哥下手的十四阿哥如果登基就真的不會鏟除異己兄弟嗎?

正在掙扎痛苦,外面忽然傳來叫聲,霎時亂成一團。我掩嘴,忽地松一口氣,歷史終究按照預定軌道前行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喜該傷,一瞬後,如夢初醒,忙跑出去。

康熙躺於床上,臉色紫漲,呼吸急促,滿頭滿額的汗。太醫進來後,隆科多和李德全交換了個眼神,退出吩咐立即派重兵圍起暢春園,任何人無他許可不得進出。又派隨從持令牌通傳,九門戒嚴,親王和皇子沒有許可嚴禁私自出入。

李德全聽完後,似乎覺得隆科多所作不偏不倚,合乎情理,微點下頭,吩咐王喜:「帶人看著四周,不許任何人私自離開,任何人接近,若有違抗,當場杖斃!」王喜立即領命而去,周圍霎時安靜下來。

我替康熙拭汗,心下淒然,這位千古一帝終於走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我約莫可以確定康熙猝死的原因,應該是心臟病之類的問題。表面的情形很類似。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戌刻,暢春園清溪書屋,康熙駕崩。享年六十九歲。

滿屋子人全部傻呆著跪倒,一向最有主意的李德全也是滿臉茫然,隆科多大哭著對李德全道:「皇上剛對臣說完,已經擬好詔書傳位於四皇子就突然昏厥。」說著已經泣不成聲。李德全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蒼惶。一地跪著的人只聞隆科多的哭泣聲。

未多久,四阿哥領著侍從進了屋子,李德全剎那間身子簌簌直抖。九門戒嚴,暢春園重重侍衛,消息根本不可能外傳的情況下,四阿哥卻輕易而至。李德全應該已經明白在手握重兵的隆科多支持下,四阿哥完全占得了先機。此時其余皇子也許還被士兵攔在門外徘徊,甚至也許還在驚疑不定康熙究竟怎樣了,而四阿哥已將整個京城掌控。

我看著他從沉沉的夜色中緩慢而堅定的一步步走進燈火通明的寢宮,不知道是悲是喜:他隱忍十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而其他人的命運也必將沿著歷史的軌跡緩緩滑入黑暗之中。他走到康熙的床旁,緩緩跪倒,雙手捧握著康熙的手,頭貼在康熙掌上,靜默無聲,只有肩膀微微抖動。

隆科多抹了抹眼淚站起道:「皇上駕崩前,已面諭臣,『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聯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說完向四阿哥倒頭便拜。

滿屋子跪著的人看向李德全。李德全臉色青白,呆呆愣愣,我深吸口氣,向四阿哥重重磕頭,口道聖安,王喜隨我磕頭,滿屋子霎時此起彼落的磕頭聲,請安聲。李德全視線從眾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後落在我和王喜身上,直勾勾盯著我們,神色淒涼傷痛,猛然閉上眼睛,俯身磕頭。

四阿哥轉身立起,掃了一圈跪著的眾人後,眼光在我臉上微微一頓,吩咐道:「把所有人各自拘禁,不許任何人私自接近通傳消息。」

我坐於地上,頭埋在雙膝間,身子縮成一團。這樣也好,我不必目睹他登基前最後一幕的針鋒相對。八阿哥和九阿哥肯定不服,但他們在京城並無兵權,一個隆科多對付他們已足夠。最重要的是隆科多有康熙口諭,再加上李德全和王喜的證明,遺詔一頒,除非他們想造反,否則就是無力回天的局面。十四遠在千裡之外,等知道康熙駕崩的消息已是十余天之後,京城局勢已定,四阿哥以有心算無心,十四倉猝之間勢難應對。

小屋中一呆就是七日,我情緒狂躁難受,想到十三的監禁生涯,這才真正體會到失去自由的痛苦,我不過是七日就覺得快要崩潰,他卻是十年。同時也越發感佩綠蕪。

十三肯定已經被釋放,想到我可以再見他時,心裡真正有了純粹的高興。我一定要和他再大醉一場。

門『當啷』一聲,被推開, 一個太監陪笑著進來請安道:「姑姑,請隨奴才回宮。」我靜靜站起,走出門,溫暖的陽光霎時灑遍全身,這才知道陽光的可貴。

坐在馬車上,沉默半晌後,我掀開簾子道:「你坐進來,我有話問你。」太監忙爬起,挨著座位半坐半跪的低頭靜候。「皇上登基了嗎?」他道:「今日剛舉行了登基禮。宣布明年是雍正元年。」我猶豫了下問:「八貝勒爺他們……」他抬頭笑道:「賀喜姑姑!皇上十四日就加封八爺為親王了,還命八王爺和十三王爺,馬齊大人、隆科多大人四人總理事務。極為倚重八爺。」

我不敢深思,只問:「十三爺可好?」他笑說:「一切安好!姑姑待會就能見到了。這幾日八王爺,十三王爺日日和皇上在養心殿議事。皇上待十三爺很是不同,眾位爺為了避諱皇上的名字,都改了名字,唯獨十三爺皇上下旨不讓更名,可十三爺自己跪求著推拒了。」我心下滋味難辨,默坐無語。從今後,八爺要從胤祀改為允祀,十三爺要改名為允祥,十四爺更因為完全與胤禛發音相同而要從胤禎改為允禵。

紫禁城往日的紅黃主色淹沒在一片白黑之間,明確的向世人彰示著天地已改。轎子停在養心殿前,我立在殿前,步子卻無法邁出。半晌後,仍然站著不動,一旁的太監臉色焦急,卻不敢多言,只靜靜等候。

感覺膝蓋又開始疼,站不住,可又不願意進去,走開幾步撿了塊干淨的台子坐下。太監再也忍不住叫道:「姑姑!」,我頭搭在膝蓋上沒有理會。

一雙黑色靴子停在眼前,我心大力地跳了幾下,深吸口氣,抬頭看去,卻霎時愣住。

十三阿哥淺淺而笑地看著我,身子瘦削,頭髮已微微花白,眉梢眼角帶著幾分悒郁,當年的兩分不羈已蕩然無存。眼光不再明亮如秋水,黯淡憔悴,唯一和多年前相同的就是其中的幾絲暖意。我緩緩站起,他比四阿哥年幼,可如今看來竟比四阿哥蒼老許多,那個長身玉立於陽光下,身軀健朗,風姿醉人的男兒哪裡去了?

兩人相視半晌,他笑道:「皇兄讓我來接你進去。」我眼中含淚,點點頭,他在前而行,我隨後相跟,剛進殿門,我立定道:「我七日未好生梳洗過,這樣蓬頭垢面的有犯聖顏。我想先去梳洗一番。」他微沉吟了下,點點頭。

太監道:「姑姑就先住這裡,奴才這就去命人備沐湯。」我打量著屋子,浣衣局的箱櫃都已搬過來。兩個年輕宮女捧著衣物推門而進,「奴婢梅香, 奴婢菊韻,給姑姑請安!姑姑吉祥!」我愣看了她們一會,忽地驚覺過來,神思一直恍惚,竟把玉檀忘了,「玉檀在宮裡嗎?」兩人恭敬回道:「奴婢不知道。」

我問:「王喜呢?」兩人相視一眼道:「王公公在。」我忙道:「麻煩兩位幫我把他找來。」兩人躊躇了會,年紀較大的梅香向我行禮後轉身而出。菊韻陪笑道:「姑姑先洗漱吧!」我猶豫了下,點點頭。

正在沐浴,聽到屋外王喜問:「姐姐找我什麼事?」我問: 「你如今在哪裡當值?」王喜回道:「分派到皇后娘娘宮中,不過因為人手緊,這幾日還在養心殿伺候。」

「玉檀呢?」他回道:「玉檀已過出宮年齡,皇上給了恩典,這幾日就放出宮。」「讓她來見我一面。」王喜道:「這個我做不了主。」我道:「好了,你先去吧!」

沐浴後,抱膝坐於床上,梅香輕扣門,「姑姑!」我忙扯過被子躺倒裝睡。梅香推門探頭看了一眼,輕叫:「姑姑!」見我沉沉而睡,又輕輕掩好門。

我睜眼盯著帳頂發呆,我在害怕什麼?我能拖延到幾時呢?未見時想見,能見時又恨不得逃走。本只是躺在床上裝睡,可從到暢春園後就一直沒有安穩睡過,泡了一個熱水澡後乏意漸起,沉入睡鄉。

半睡半醒間,覺得有人盯著我看,立即清醒過來。四阿哥,不,以後是皇帝了,胤禛手輕撫著我眉眼,「已經醒了,干什麼裝睡?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

緩緩睜開眼睛,暗黑的屋中,他側坐於床上,看不清楚面目,似乎黑暗隔阻了很多東西,令我覺得有些心安。

「要點燈嗎?」我忙道:「不要!我喜歡這樣。」 胤禛輕笑幾聲,俯身在我耳旁低低道:「你喜歡孤男寡女共處暗室?」我側頭避開他問:「什麼時辰了?」他道:「已經過了晚膳時間,你若餓了,現在就傳膳。」我道:「沒餓呢!既已錯過,也就不急了。」

胤禛彎身脫靴,我一驚忙壓著被子,全身僵硬。他又氣又笑,拽著被子道:「放心!忽覺得很乏,就是躺一會!」我猶豫了下,松了被子,他拉攏被子,輕輕把我攬到懷裡緊緊抱住。

我沉默了半晌,轉身對視著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暖意融融,我心頭一熱,不禁伸手環保住他,觸手處只是覺得瘦。心中酸楚,「這幾日辛苦嗎?」他笑說:「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