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兩人靜靜相擁而臥,半晌後,他迷迷糊糊地說:「朕先睡會,你餓了叫朕!」話音剛落,人已沉睡過去。

我躺在他懷中,忽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在心底深處也許我已企盼過很久,就我們兩個人,彼此屬於對方。以前早已過去,未來在這一刻還離我很遙遠,我們只活在這一剎那,不必為將來擔心。

不到一個時辰,胤禛忽然驚醒,猛地叫道:「若曦!」我忙道:「在這裡呢!」他重重歎口氣道:「我夢裡以為我摟著你是做夢!」他的臂膀忽然加重了力道,摟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切都過去了,十三弟和你都在我身邊!」我也緊緊擁著他道:「我們都在你身邊!」

胤禛問:「朕……我睡了多久?」我道:「約莫一個時辰。」他忙翻身坐起,「你肯定餓慌了。」我隨他坐起,「只是有點餓而已。」他一面套鞋一面叫道:「高無庸!」屋外一個聲音立即應道:「奴才在!」我這才驚覺屋外一直有人守著。「傳些清淡小菜和粥!」「喳!」

「朕……我還有事要辦,你自個用膳吧!」我點點頭。他靜靜握了會我的手,放開,起身要走。我叫道:「四爺!」又忙改了口,「皇上!」他回身看著我,「我想見見玉檀,在宮中這些年,我們一直相依做伴,如親姐妹一般。就是我到浣衣局後,她也一直盡力照顧。」他微沉吟下,柔聲說:「好!」我猶豫了下又道:「我還想見我姐姐。」他道:「現在不方便,宮中一切都在整頓,過段日子一切安定下來後,我自會讓她來見你的。」我大喜道:「多謝!」

他俯身輕撫著我臉道:「我以後要你每天都如此笑!」我心中一暖,握住他的手,湊到唇邊輕吻了下,他瞬時頗為情動,忽整個身子俯下來,我忙推著他道:「你不是有事要辦嗎?」

他微愣下,起身笑罵道:「真是會磨人!」說完轉身而去。他剛出去,梅香進門向我請安,點亮了燈。

梅香服侍著用完膳,夜色已經深沉。菊韻在屋外道:「姑姑!玉檀姑姑來了。」我忙迎出去,臉色憔悴的玉檀向我請安。我一把攙起她,拉著她進了屋子。梅香向我行了個禮後掩門退出。

我拉著玉檀坐在椅上問:「還好嗎?」她怔怔發了好一會呆,臉色變化無端,忽地跪下抱著我腿低低哭起來。我忙跪倒,抱著她在耳邊說:「你有什麼委屈就告訴我。」

她抹了眼淚道:「我不想出宮。」我拿絹子替她拭乾眼淚,「我求皇上厚賜你,你出宮後定不會受苦。」她道:「這些年我所得賞賜雖遠不能和姐姐比,可養老卻足夠。」我靜默了會問:「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我求皇上為你指一門好婚事可好?如今你年齡雖不能做正室,可皇上親自賜婚,也沒人敢小看你的。」

玉檀眼淚霎時如斷線珍珠,簌簌而落,搖頭哭道:「姐姐,我不想嫁人。自從入宮就已經絕了這個念頭,我所求不過是家人平安。弟弟們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弟妹們我從未見過,如今回去有什麼意思呢?還不如在宮裡,他們提起姐姐是御前侍奉時,旁人都會給些面子,他們仕途順利,就算全了我入宮的心願。再則,我願意陪著姐姐。」我輕歎口氣喃喃道:「想出的人出不去,能出的人卻不願出。」玉檀低語央求道:「好姐姐,你就讓我留下吧!我給姐姐做個伴。」

我點頭道:「我私心裡巴不得你能陪著我呢!這宮裡我還能找誰去說體己話呢?不過這事我做不了主,只能去求求皇上。」玉檀破涕而笑,「姐姐既應了,皇上定不會駁了姐姐面子的。」我拉著她站起,「我自個都沒把握的事情,你倒是信心滿滿。」她笑而不語。

「你現在住哪裡?」「還在以前的院子裡住著?」「李諳達呢?」「沒見過,不過聽說要放出宮去養老。」兩人絮絮叨叨,不覺已過了子時,玉檀忙起身告退。我笑送她出屋。

看寢宮依舊黑漆漆的,我看著燈火通亮的東暖閣問:「皇上這幾日都這麼晚還不睡嗎?」梅香應道:「都在東暖閣處理公務,累極時,就在那邊隨便歇下了,一直沒在寢宮睡過。」

下午睡了一覺,心裡又記掛著他,留心聽外面動靜,一夜未睡,可直到五更鼓響過,早朝時間已到,人一直未回。

剛穿好衣服,梅香就端著水盆洗漱用具進來。「皇上已經上朝去了嗎?」梅香幫我挽袖,一面回道:「已經去了。」

待到他下朝時,我手中的唐詩已粗粗翻完一半。我立在西暖閣內,從窗戶內看過去,八爺,十三爺,張庭玉隨在胤禛身後進了大殿。七年未見八阿哥,乍一見,心中滋味難述。

年華漸逝,每個人都帶著幾絲憔悴不堪,可他卻是個奇跡,如深秋楓葉一般,歲月的風霜只是把他浸染得越發完美。少了年少時的清朗,卻多了中年的凝重。風姿無懈可擊,氣度雍容超拔。可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單薄,那麼瘦?

直到晚膳時分,梅香來說:「皇上召姑姑去伺候晚膳。」我擱下書隨她而去,隨口問:「皇上議完事了?」梅香回道:「不知道!八王爺和張大人已經離去,十三王爺仍在。」

我上前請安時,胤禛和十三正在淨手,菊韻端著水盆,高無庸在幫胤禛挽袖子,他示意高無庸退下,帶著絲笑看著我。我輕抿了下嘴角,上前幫他挽起衣袖,又服侍著他擦臉洗手。我這廂忙完後,十三也已洗好。

太監膳食已布置停當,胤禛坐定後道:「十三弟,坐吧!」十三行禮謝恩後,方坐下。胤禛吩咐道:「留高無庸伺候,其他人都退下。」待人退下後,吩咐高無庸:「再加把凳子。」高無庸忙搬了把凳子過來,放在他身邊。胤禛看著側立在身後的我,示意我坐下。

他笑看看我,再笑看看十三,歎道:「終於能一塊用膳了。」十三微微笑著道:「多謝皇兄恩典。」我眉頭微蹙地看著十三。他卻恍若未覺,說完後就低頭恭坐著。

胤禛在桌下,輕捏了下我手道:「都是你們愛吃的菜,隨意些。」說著給十三夾起一箸菜放於他面前的小碟上,十三忙立起謝恩。

我心中郁悶,拿起筷子揀了自己愛吃的埋頭吃起來。十年相隔,不是想象中久別重逢的談笑之聲。胤禛刻意親近,十三禮數周全,氣氛竟透著幾絲尷尬。

悶著用完膳,十三告退。我依舊坐於凳上未動,胤禛拉著我手,拖我起身,走到榻旁坐下。高無庸捧茶進來,伺候胤禛漱口。胤禛用完後,順手將還剩半盞的茶遞給我,我漱完口,高無庸低頭靜靜退下。

胤禛笑問:「還不高興?」「怎麼會這樣呢?」我悶悶地問。他歎道:「自打見到我,就一直如此,一點禮數都不缺,恭敬十足。」我心中難受,那個嘻笑不羈的十三阿哥再也回不來了嗎?他攬我靠在他肩頭道:「我要其他人都尊我,敬我,甚至怕我,可唯獨不要他。我只希望做他的四哥,不是皇上,不是朕。」

我默了會,歎道:「慢慢來吧!十三爺被監禁十年,吃了那麼多苦,一出來就面對這麼多變故,一時只怕還緩不過勁來。」他道:「我也如此想,不管他表面怎樣,內裡卻依舊是這滿朝堂我唯一可信賴的人。」

兩人彼此靠著對方,靜靜而坐。簾外高無庸回道:「皇上,何太醫已經傳到,正在西暖閣候著。」我一驚,忙直起身問:「你不舒服嗎?」他一面站起,一面道:「是來看你的。」我隨在他身後出去,「我一切安好,有什麼好看的?」

說著兩人已經出了簾子,我不再多話,跟在他身後,進了我的屋子。胤禛走到屏風後道:「朕就在這裡聽著,你去傳他進來。」高無庸忙先給他搬了椅子服侍他坐好,轉身匆匆出去。

胤禛在屏風後笑道:「此人醫術極為了得,我當年去江南時,民間已有盛名。可是有些個呆,脾氣又急,進太醫院三四年,卻一直不受重用。」我道:「很多事情唯呆癡者才能耐得住寂寞鑽研,不呆只怕醫術反倒不能這麼好了,所幸他現在已經遇上了伯樂。」胤禛輕敲了下屏風未語。

高無庸領著何太醫進來,躊躇著不敢拿凳子,我起身欠了欠身子道:「太醫請坐!」高無庸這才取了凳子放在榻旁。

太醫凝神把脈,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一面問著日常有無不適,半晌後,剛欲張口,我忙道:「別和我說什麼陰陽精氣的,按我能聽懂的說。」他沉吟了下道:「從脈象看,是陳年舊疾,到如今已有積重難返之勢。」屏風後輕微的幾聲響動。

高無庸忙問:「此話怎講?」何太醫道:「常年憂思在內,氣結於心,五臟不通達,以至五臟皆損。體內更有寒毒之氣。」我道:「前面的多年前李太醫已經說過,確如你所說是多年舊疾。只是這後一句如何說?」太醫道:「看你的手,應是常年浸泡於冷水中,起居之處也濕氣過重,本就內弱,氣血不足,五臟已有損,經年累月下來,自然寒毒侵體。」

我笑道:「倒也沒那麼弱,我自己并無不適的感覺。」他道:「是否近兩三年月事不准?要麼多月不來,一來又長時不淨。」礙著胤禛在,我有些不好意思,微一頷首。他歎道:「為何不及早請人醫治?」浣衣局中,如不是大病到臥床不起,怎麼可能請得動大夫?

高無庸忙問:「如今如何醫治是好?」何太醫沉吟不語,大半晌後道:「當年李太醫乃太醫院翹楚,晚生來得晚竟沒有機會求教一二。李太醫既然診過脈,不知可有方子?容我看過後,也好知道前因,更好下藥。」我起身從箱子裡取出當年李太醫所列的長單子。

他如獲至寶,忙接過細看,邊看邊點頭,最後長歎一聲道:「這麼多年,你若能遵醫囑,病早就好了!再好的大夫,碰上不肯聽勸的病人,也無法下藥。」說著竟有收拾東西要走之意。

高無庸忙攔住道:「怎能看完病連方子都不開呢?」何太醫道:「開了等於沒開,何必多此一舉?」兩人相持不下,我暗歎,真是有些個呆癡。高無庸如今的身份,都有人當面和他拗著幹。

胤禛從屏風後走出道:「朕保證她這次一定遵醫囑。」何太醫呆了一瞬,忙跪倒請安。

何太醫又細細替我把了一次脈,提筆開方子,一面道:「當年李太醫所列照舊,我再補一點就可。身子怯弱,不能下重藥,體內寒毒,只能慢慢引導疏通。回頭合好丸藥,每日服用。」 胤禛問:「若一切都遵囑咐,病可能全好?」

何太醫躊躇不語,胤禛道:「就如剛才朕在屏風後一樣,有話實說。」何太醫低頭道:「確如臣先前所說,已是積重難返。如今只能是細心調理,不至嚴重。若一切遵照臣所列,臣可保十年無虞。」

胤禛冷冷問:「那以後呢?」 何太醫垂頭不語,半晌後道:「現在推測十年後尚早,要看這十年醫治調理如何。」

胤禛靜默無語,何太醫和高無庸大氣也不敢喘,垂頭僵站著。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緊拽著我手道:「你們都下去吧!」兩人忙靜靜退出。

他起身把我抱在懷裡,緊緊復緊緊地摟住,很久後低低說:「都是我的錯。」我搖頭道:「你不能什麼事情都往自個身上攬,如今一切安好,就發愁十年後,那日子還要不要過呢?」

兩人相擁半晌後,他放開我問:「你累嗎?要先歇息嗎?」我問:「你呢?你什麼時候歇息?」他道:「我還有公務要處理。」我道:「我不想睡,想和你在一起。」

他點點頭,握著我手向東暖閣行去。天已經黑透,高無庸看我們出來,忙打了燈籠側走在前面。

胤禛坐於桌前查閱文件,我隨手抽了本書,靠躺在躺椅上隨意翻看。寂靜的屋中,只有他和我翻閱紙張的聲音,熏爐繚繚青煙上浮,淡淡香氣中,我不禁輕扯嘴角笑起來,覺得這就是幸福。我們彼此做伴,彼此相守。

側頭看向他,他撐頭,眉頭緊蹙地盯著眼前的文件。我盯了半晌,他依舊是這個姿勢,心中納悶,輕輕起身,走到他身側,探頭看去。

胤禛往一旁挪了挪,我擠坐在他身旁。他揉了揉眼睛道:「眼睛都看花了,卻還是一筆糊塗帳。」我翻閱了下道:「這麼明細的帳薄,你也要細看嗎?」他靠在椅背上歎道:「太窮了!沒辦法!不細看,如何知道從哪裡把銀子省出來?把被人拿走的的要回來?滿朝上下,乾淨的沒幾個,朕如果心裡不一清二楚,只能被他們糊弄!」

我道:「十三爺呢?為何不交給他?」 胤禛搖頭道:「他要看的不會比我少,現在肯定也在燈下頭疼呢!」說完,他又低頭看起來。

我從旁邊抽了一本帳簿也細看起來,此時還沒有復式記帳法,都是單式記帳法,看半天後才能大致明白一項收支的來龍去脈,而且沒有好的報表格式,不能有效匯總分類分析,看得人頭暈沉沉,還把握不到重點。不禁歎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

他道:「帳簿可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朕當年也是花了些功夫才學會。」我凝視著滿桌帳簿問:「這些能讓我翻閱嗎?」他詫異地問:「你看這些做什麼?」我笑說:「我看看,看能不能看懂。」

他微一搖頭道:「要看就看吧!不過千萬不可弄不見了,有些沒有復本的。」我點頭應是,又問:「就這些嗎?」他道:「多著呢!就搬了這些出來。」

聽著外面敲了三更,我道:「先歇息吧!五更就要上朝呢!」他道:「怎麼一下子就這麼晚了?你自個先去睡吧!我再看一會就去睡。」說著已經低頭看起來。

我手覆在帳簿上說:「自從搬進養心殿,你可曾真正睡過一覺?今日不許看了!」他皺眉看向我,我軟聲道:「我也會擔心你身體的呀!今日太醫可剛說了,不要我憂慮擔心的。」

他眉頭展開,合攏帳簿,牽我起來,守在簾子外的高無庸忙挑起簾子。西暖閣內當值的宮女太監聽見聲響忙開始准備洗漱用品。

他側頭道:「你不用伺候我了,自個去洗漱吧!」我點頭欲走,他又一把拽住低聲道:「收拾完了悄悄過來。」我臉騰得一下滾燙,看著他身後的龍床,忽生酸楚,搖搖頭,抽出手,快步而出。

我剛准備關門熄燈,胤禛身著中衣,披著外袍推門而進。我一下全身僵直,呆呆站著。他走近,輕撫了下我的臉道:「別緊張!我只是想和你一塊躺著。」我靜立未動,他拉著我走到床邊道:「我們蹉跎了多少時間?從我答應娶你到現在已經十年,我如今只想盡可能多在一起,我怕……」他扶我在床上坐好,輕撫著我頭髮道:「我們還能有幾個十年呢?」我眼眶一酸,忙忍住眼淚,點點頭。他隨手擱了外袍,起身吹熄燈。

兩人臉對臉躺著,他笑道:「你怕什麼呢?我現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累得慌,什麼都幹不了。放心!」我不禁笑起來。他笑在我額頭彈了下道:「現在聽著樂,以後只怕會為此怨我。」我氣掐了他一下道:「美得你!」他低笑未語。

兩人靜默了會,我央求道:「你別把玉檀送出宮可好?留給我做伴。」他『嗯』了一聲,轉眼已沉入夢鄉。我撐頭看他,不禁歎了口氣,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下,躺下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