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看著眼前的報表,不禁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一個多月的辛苦,總算有點成果。興沖沖地卷好報表,快跑著去東暖閣。看小太監看我,又忙放慢了腳步,強壓著興奮,輕輕而入。

珠簾內,高無庸正跪在胤禎身側,雙手捧著紅漆雕鳳盤,舉過頭頂。胤禎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轉頭繼續看著奏折。

彷若寒冬臘月天,突然墜入冰窖,全身驟寒,我捂著胸口,快步退了出來。抱著懷中的報表,茫茫然出了養心殿。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發生。准備再充分,還是心酸。

玉檀從身後跑著趕上來問:「姐姐,這麼冷的天,怎麼連斗篷也不披就出來了?」說著扯著我回養心殿。我縮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邊吧!我如今仍舊住在以前的院子中。」我忙點點頭。

一直到晚間,玉檀看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尋出被褥安置我與她同睡。敲門聲忽響,玉檀忙去開門,梅香帶笑而進,向我請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給姑姑送暖袋來,讓奴婢轉告姑姑務必暖著膝蓋。」我扭頭不語,玉檀接過,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將暖袋塞進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這個。」玉檀笑著強塞到我膝蓋旁道:「這幾日天冷,若不護著點,遭罪的可是自己。就是有氣,也犯不著和自個身子過不去。」我問:「是誰?」玉檀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所問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靜靜躺下睡去。我心下難受,一夜胡思亂想,未有半絲睡意。

第二日直到過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養心殿行去。坐在屋中發了半晌呆,想著報表還有些未做。起身向寢宮行去,走到門口步子越發沉重,猶疑了半晌,一咬牙進了寢宮。卻不看一旁幾案上的帳簿,自虐似的只是盯著床鋪。

身後一聲低低歎息,一雙有力的手環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問「我是該喜你為我吃醋嫉妒呢?還是氣你如此小氣,和自己過不去呢?」我靜默無語。他牽著我出了寢宮道:「十三弟上朝來了。」我點點頭,他又說:「綠蕪的事情確如你所說。」

我腳步微滯,靜了會問:「十三爺面色如何?」他道:「帶著幾絲憔悴,眼裡滿是傷痛無奈,不過不細看看不出來。」

經過自己房間時,我道:「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看。」說著拿了報表出來。兩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才能看。」他道:「我答應。」我道:「你不問問什麼事情就答應?不怕做不到嗎?」他輕撫了下我臉道:「今日凡事都一定順著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我咬唇未語,靜默半晌後說:「待會我給你講解時,只許問和數字相關的問題,看不懂的問題,別的一概不許問,因為我不會回答的。」他納悶地點點頭。

我攤開報表給他看,先細細講解了何為復式記帳,借方代表什麼,貸方又代表什麼,然後開始仔細講如何看這張圖表,獲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越聽越驚訝,幾次看著我嘴唇微動,都被我搖頭制止。

待一頁圖表看完時,天已黑透,他歎道:「這樣看帳,清楚明了不說,而且想要什麼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發現問題。」我笑道:「你才開始學著看,所以慢,等看習慣了,以後會很快。這個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著我,臉帶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問,只用!」他盯了我一小會,收起表格笑問:「你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這個?」我點點頭。他道:「回頭給你找兩個識字的太監,你教會他們如何添制,吩咐他們做。自個看著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帳簿搬到自個屋做,或你在東暖閣給我間屋子。」他歎口氣道:「把東暖閣放字畫的房間整理出來你用,不過對外你只說自己在學畫。」我點頭道:「我省的,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看這些的。」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後一天, 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禛特意召十四入宮陪額娘過年。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著,哪裡也不許去。要不然回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我笑應是。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也不願我見到十四。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帳簿,聽聞外面響動,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納悶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胤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還含著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我忙向高無庸打了個眼色,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胤禛盤腿坐於炕上,靜靜出神。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了三杯後,才停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後,他就一直憋著。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借著醉意發洩一下。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了三壺酒後,他已經頗帶著醉意。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了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麼嗎?說朕篡改了聖旨,搶了老十四的位置。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謠言,他們就跟著混說。可額娘今日居然當著老十四的面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 胤禛似笑似哭。

「她當著朕的面對允禵說皇阿瑪是屬意於他的。說只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后。朕不必封她,省的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為什麼?難道只有允禵是她親生的嗎?」

說著把酒壺又扔到了地上,拉著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願見我嗎?」我坐到他身邊,摟著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塗!可你心裡是明白的。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

「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日私下召見我時說什麼?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誇十四弟重兄弟情意,為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為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 胤禛笑著趴倒在桌上。我想起當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日在十分絕望中是如何雲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

胤禛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理有了准備,後來才不至於太倉促。」我心中一涼,准備?他們原本准備什麼?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願意再去深想。胤禛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

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聖祖爺肯定會的!聖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胤禛趴於桌上,喃喃自語道:「皇阿瑪會原諒我的,會原諒的,朕沒做錯, 朕一定做的比老十四好!」我臉貼在他背上道:「會的!一定會的!」

悄聲喚高無庸進來收拾,他看著醉睡在炕上的胤禛問:「要送皇上回寢宮嗎?」我道:「就在這裡歇著吧!」「那奴才叫人過來服侍!」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幫我在地上搭個地鋪,要茶水我自會伺候的。你在外進歇著,有事我叫你。」 胤禛如今還在醉中,萬一再說出什麼話來,聽見的人只怕大禍臨頭。

聽著胤禛輕微的鼾聲,我心中淒然,當年去清東陵游覽時,導游曾經講解說:「清代的皇帝墓葬實行的是『子隨父葬』、『祖輩衍繼』的『昭穆之制』。東陵葬著順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卻極其令後人不解,獨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來他對康熙的心結最終也還是沒有盡釋,即使他拼盡全力將大清治理得很好,卻依舊不敢面對康熙。

「若曦!」 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笑看著他問:「睡醒了?頭疼嗎?」他笑說:「十三弟以前總誇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我笑說:「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語,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誰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當中只叫高無庸進來收拾了下地面。」他輕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著從抽屜內取出一個狹長小盒給我,我笑道:「新年禮物?」說著打開盒子,觸目所及,心情激蕩。當日他問我為何不戴簪子,我說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過,卻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樣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問:「可喜歡?」我用力點點頭,這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今日得以彌補。

兩人靜靜相擁了會,他猶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我強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補一覺。」轉身欲走。他拽著我道:「若曦,體諒下我。」我頭未回,抽手出來道:「我已經盡力,難道你還要我笑臉送你過去嗎?」說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著發呆,忽聽得外面一片請安之聲,忙匆匆拉開門向皇后請安,心下卻是極為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謹慎穩妥,無緣無故到我這裡來干嗎?皇后緊走了幾步攙扶起我笑道:「聽聞你腿不方便,以後就不必跪了。」我低頭道:「奴婢不敢!」

皇后笑牽著我手進了屋子,揮手摒退眾人,強拉著我坐於她身旁道:「你看著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淺笑著微一頷首。她笑說:「還記得那年皇阿瑪臨幸圓明園嗎?」我笑點點頭,她歎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細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頭靜坐著。

皇后笑說:「你不納悶為什麼嗎?」我抬頭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時候,你在宮中罰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眾人紛紛揣測究竟所為何事。後來又下起瓢潑大雨,皇上匆匆進了宮,回來時全身濕透,我服侍著皇上沐浴換衣後,皇上晚膳不用,也不睡覺,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後竟然走進雨中,站了一宿,我當時哭跪著求他進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開。」

我震驚地看著皇后,「是皇上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皇后搖頭道:「皇上過來時只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陪你說說話,不要讓你一個人悶在屋中胡思亂想。這些話是我自個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實在忍不住才說了出來。當年我只是驚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為你還是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後來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時,我才明白幾分。

他當年的痛苦絕非筆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罰跪,他卻只能眼看著,他有尊貴的身份卻無力保護自己關心的人,也許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緩和心中的痛。早晨積聚在心中的絲絲不快漸漸化去,心裡只剩心疼憐惜。

皇后道:「我說這些只是希望能讓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憂心忡忡了。」說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們,我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頭看著我,我道:「我沒有與你們爭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擠誰,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她笑點點頭:「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將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為人,今日不會說這番話的。」說完儀態端莊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