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仁壽皇太烏雅氏逝世,至死未接受胤禛冊封的太后封號。甚至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剎那,對胤禛『額娘』的呼聲依舊不理不睬。當她永遠合上雙眼後,胤禛喝令所有人退下,獨自一人在她床前直挺挺地跪了兩個多時辰,臉色沉靜,無怒無悲。
皇后無可奈何,命高無庸叫我過去,我上前行禮,皇后忙攙住我問:「你可有主意?」我隔著窗戶凝視著那個滿是悲憤的背影,半晌後問:「十四爺可到了?」皇后搖搖頭道:「還未到,大概晚間能趕到。」
我心下難受,對胤禛一時又是憐又是怨,十四未能見康熙最後一面,如今又不能趕及見額娘最後一面。他是皇上,如今眾人都為他著急,可十四呢?十四的痛呢?額娘因為惦念自己纏綿病榻,他卻不能床前盡孝,連見個面說句安慰的話也不能,現在兼程趕回時,卻只能面對冰冷無氣息的屍身。痛何能述?悲何能盡?
淡淡對皇后道:「奴婢也沒有主意。」說完就向皇后行禮告退。皇后神色微詫,但還是由我離去。
十四晚間趕到後,跪在太后床前,靜默無語,一跪就是一夜,待天明胤禛命人裝殮屍身時,十四突然發了瘋一樣阻止人將額娘的屍身移動。胤禛命人將十四強按住,十四這才開始大哭,悲嚎聲震徹整個宮殿,我遠遠立在太后宮外,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倚著廊柱,眼淚紛紛而落。母子三人,究竟誰對誰錯?為什麼結局是三人都深受傷害?
最終哭聲忽然消失,宮人大叫著傳太醫,原來十四已經哭昏厥過去。一向身體極為康健的十四因額娘的逝世病倒榻上,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回遵化前,十四仍需要人攙扶。十四的悲痛無處可去,似乎只能用病來宣洩。
胤禛上朝下朝神色清清淡淡,似乎他的悲痛早已過去。可夜深人靜時,他批閱奏折間中,會忽然怔怔發呆,面色沉沉,手緊握筆,青筋跳動。只有在不為人知的時候,他才稍稍允許悲痛瞬時的宣洩。
我心底深處對他的怨怪,在這種時候也絲絲軟化。擱下手中的書,走到他身邊,輕握住他的手,把毛筆抽出。兩人默默相視,緊鎖的眉頭藏著多少心酸?伸手輕輕撫展他的眉頭。
他一言不發地擁我入懷,兩人緊緊相擁。墨黑漫長的夜色中,紅燭跳動下,兩人相偎的身影映在紗窗上。
「別的格格都不給弘歷哥哥送壽禮,干嗎非要我送?」承歡扭著身上的衣裙問。我道:「將來你就明白了。」承歡膩到我身上嘻嘻笑著道:「好姑姑,你現在就告訴我吧!」我看著承歡,心下微歎口氣,把她擁到了懷裡,承歡靜靜抱著我脖子,半晌後在我耳邊道:「我喜歡姑姑抱我。」
我笑拍了她背一下道:「你絕大部分甜言蜜語好象都是我教的吧?到我這裡沒有效果的。」本以為說完後,以承歡的性子肯定得又扭又蹭的,她卻只是靜靜趴在我肩頭不動,我納悶地要推起她,查看她神色,她緊緊摟著不放,軟聲道:「姑姑,我說的是真話,我就喜歡皇伯伯和姑姑的抱。承歡能感覺到姑姑是因為承歡是承歡而抱承歡的。」
我抱著她搖了搖道:「你說的這是什麼繞口令?」承歡在我臉上香了一下笑著說:「姑姑又裝傻了,皇伯伯說的果然沒錯。」說著噘了下嘴,附在我耳邊道:「我知道很多人是因為皇伯伯才抱承歡的,當然也是因為承歡可愛了。可姑姑卻是不管承歡髒不髒,淘氣不淘氣都樂意抱承歡的。」
我默了半晌,不知該傷該喜,承歡才多大,心中卻已開始隱隱明白宮廷了,可這樣也許是好的,畢竟明白才不會做糊塗事。
承歡還膩在我身上,不肯起來,我看著挑簾而入的十三道:「你阿瑪來了。」剎那承歡就站的筆挺,向十三做福請安。我撐頭笑起來,十三神色復雜地看了一會承歡,也跟著苦笑起來。承歡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目送承歡離去,大笑道:「當年魅力無人能擋的十三爺,如今也有小姑娘見到就溜,避之唯恐不及!」十三苦笑道:「這樣的事情,你也能幸災樂禍?」我斂了笑意道:「她大一些時就明白了,我們這麼多人對她的溺愛都源於你對她的愛。」
十三苦笑著搖搖頭,撂開了這個話題,問:「承歡的箏學得如何?」我搖頭道:「難!她看其他格格沒這個功課,自個也不願做。」十三默了一瞬,略帶著絲黯然道:「別的事情都由她,箏卻一定要學好,我不想將來給了她額娘留給她的箏,她卻不會彈。」我點頭道:「好的!就是打她手心,我也一定要她學好學精。」
兩人正在閒聊,太監匆匆而來,見到我和十三,忙上前請安,我也忙站了起來。「十三爺吉祥!姑姑吉祥!皇上說『十三弟若還未出宮,就一起用晚膳吧!』」十三應好後打發太監先行離去。我們兩人緩步而去。
「待會用膳時,你還打算皇上給你夾一筷子菜,你就站起謝一次恩嗎?」我瞅著十三問。十三嘴邊帶出一絲笑,「若曦,皇兄如今畢竟是九五之尊,我們已經不僅僅是四哥和十三弟的關系,我們還是君臣。不過我會適可而止的,做過了也招人厭。去年是一時面對太多變故,沒有把握好分寸。」
我搖頭道:「可他并不希望你視他為皇帝。」十三站定,凝視著我,沉吟了半晌後,打量了眼四周,道:「若曦,一個人一旦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不管他想與不想,他終究要面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的寂寞與尊榮,接受萬人朝拜,時間久了,他就會習慣,也會在不知不覺間習慣這個位置帶來的絕對權利,絕對威儀,會漸漸不能容忍他人的簪越。」
我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會的。」十三道:「唐太宗以善待功臣,從諫如流享譽史冊,可就如此也大怒道『遲早一日要殺了魏征』,若非長孫皇后所勸,後果難料。自古帝王心思難琢磨,很多事情就在一線之間。事後即使他會後悔遺憾,可金口語言,說出的話豈能輕易反悔?」
我凝視著十三未語,十三道:「若曦,你要學會去接受,這些事情并沒有矛盾之處。如今我既把他視為我最敬愛的四哥,但更是整個天下的皇帝,我是他的臣子。我既以弟弟之心敬他,更以臣子之心忠於他。」
我搖搖頭,快步而走,「他若知道會傷心的。」十三從身後趕上,道:「皇兄現在心裡一切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你罷了。」我側頭看向十三,十三帶著絲苦笑道:「若曦,你為什麼總是害怕將來,拒絕改變?似乎總想守住眼前所有一切,不願再往前走,前面真有那麼可怕嗎?不過……」他歎道:「皇兄卻是守著你,怕你變。今日我說這些話,也不知是對是錯,不過我實在擔心你,擔心你終有一日不能躲在皇兄和你自己構造的世界中。」
揉了揉太陽穴,擱下手中帳冊,慢步走出暖閣。九月的北京,天空如水洗過般的明澈清透,看著格外舒心。我嘴角含著絲笑,依靠在廊柱上,靜靜凝視著天空深處。
聽到身後腳步匆匆,一個太監跑到暖閣外,探頭對裡面當值的宮女太監叫道:「皇上就要到了,今日都留著點神。」我依舊縮在廊柱後,心裡卻是詫異,看這個架式難道又有什麼事情讓胤禛心情不好?
心下琢磨了會,卻無任何頭緒,如今我對朝堂之事也就知道那麼幾件大事,別的我既懶得關心,也無從得知。正在暗自琢磨,胤禛已經回來,身後跟著十三。我從廊柱後轉了出來,俯身請安。胤禛臉色清冷如常,看不出有什麼不悅之處,十三也是神色淡然,凝視了我一瞬,移開了視線。
兩人一先一後進了大殿,我緩緩走出養心殿。找了個能看到進出養心殿的角落坐下,發起呆來。
「十三爺!」十三應聲回頭,見是我,笑說:「我有些事情急著出宮,有什麼話回頭再說。」說著就提步而行。我趕在他身前擋住,盯著他問:「發生何事?」
十三蹙眉看了會我道:「知道的越多越煩,不如索性什麼都不知道。」我固執地定定看著他。半晌後,他輕歎口氣,垂目凝視著地面道:「皇兄今日責罵了八哥。」
我茫然地想,不是雍正四年允祀才被拘禁去世的嗎?我一直逃避,不願意去想的事情,今日終於在腦海中浮出。
十三等了半晌,看我只是呆呆站著,輕歎道:「若曦,不要想了,這些事情你無能為力的。」我道:「為什麼責罵八爺?」十三道:「今日皇兄奉皇阿瑪神牌升附太廟,在端門前設置的更衣帳房歇息時,因屋內一切都是新制,所以有些油氣薰蒸。此事籌備是由工部負責,八哥恰好管工部事務,皇兄一時激怒,就訓斥了八哥。」
我默了半晌問:「只是訓斥嗎?」十三猶豫下道:「還下旨命八哥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我轉身向養心殿行去,十三一把抓住我道:「你想做什麼?去求情?我能求的情都已求過,能說的話也全都說了。」
我問:「難道只能眼看著嗎?」十三歎道:「今日求情的大臣都遭到訓斥,我後來私下和皇兄說情,皇兄只是靜聽,我說了半晌,皇兄淡淡一句『旨意已下,斷無出爾反爾的道理』,接著就再不願談及此事。你去求情難道就能比我更管用?」
我道:「總要試一試呀!」十三道:「我有話和你說。」說著舉步而行,行到無人處,他低頭沉吟了半晌道:「若曦,皇兄雖沒冊封你,只以宮女的名義留你在養心殿,可明眼人心中都明白你已是皇兄的人。當年我還擔心過你不能全心全意對皇兄,可如今就我看,你對皇兄的情意絕不會比皇兄對你的少。既然如此,你就徹底放下八哥吧!」
我問:「若你我易地而處,同樣的事情,你能做到視為陌路,不聞不問嗎?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麼能要求我?」
十三道:「我知道這很難,可如今形勢在那裡。以前還有層關系,八哥是你姐夫,可如今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系,你若還心中老是記掛著八哥,一旦被皇兄知道你和八哥之間的事情,你這是在害他。」
我淒苦一笑道:「當年你還勸我可以直接將此事告知皇上,說什麼『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氣了!佐鷹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十三一時怔怔,半晌後道:「這是多少年前的話?你居然還記得!已經隔了十一年時間,期間發生了多少事情?我們都不是當時的我們,如今是皇兄,而非四哥!」
我喃喃問:「胤祥,我該怎麼辦?」十三長歎道:「你若真為八哥好,就是放下。否則被皇兄察覺出蛛絲馬跡,動了疑心,那皇兄遲早會知道的,到時皇兄只怕更恨八哥。」
我彎身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臉,為什麼會這樣?十三默然相陪,很久後幽幽道:「人生一世,不過短短數十年,卻悲苦多,歡樂少!無可奈何事竟十有八九!」我緩緩站起,和十三木然相視半晌,轉身離去,只聞身後一聲長長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