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我跪在佛像前,凝視著微微而笑的佛,你究竟懂什麼?那些讀去有理,卻完全做不到偈語嗎?

「怎麼今日突然拜起佛了?往日可從不燒香拜佛的。」 胤禛在身後問,我頭未回,垂目看著地面。胤禛上前添了三柱香,「聽太監說你在這裡已經跪了兩個多時辰,晚膳也沒用。你膝蓋可經不起這樣,快起來吧!」

他靜靜等了會,看我依舊低頭跪著,沒有任何反應,一面伸手拖我,一面道:「心誠不在這些事情上,起來吧!」我掙脫他的手,跪著未動。

他靜立了會問:「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此事的?」過了會,他又道:「養心殿知道此事的人絕沒有敢在你跟前傳話的,想來只有十三弟拗不過你,告訴的你了。」

我凝視著佛像問:「胤禛,我沒有讀過佛經,所知不過是隨耳聽來的,可佛不總是教人放下嗎?貪嗔恨怨皆為苦,彈指瞬間,剎那芳華,匆匆已是數十年,有什麼非要念念不忘?」

胤禛淡淡道:「若離於色因,色則不可得;若當離於色,色因不可得。」說完轉身而出。

我膝蓋宿疾已犯,針扎般的疼痛。九月深夜頗為清冷,想著八爺現在的年紀,和寒氣逼人的石地,心下也是刺痛。他身體一向單薄,怎麼禁受的住呢?

青銅燭台上燃燒著的粗根紅燭照得室內通亮,燭油沿著青銅架滑落,未及多遠就又凝固住,層層疊疊,鮮紅一片,姿態猙獰,讓這蠟燭的眼淚看著頗為觸目驚心。

簾子猛地掀起,胤禛進來,抑著聲音問:「你打算跪一整夜嗎?你這是陪他受難嗎?」我心裡滿是苦澀,如果不讓我宣洩出來,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樣?

胤禛道:「朕命你起來!」我扭頭看向他,胤禛只穿著單衣,外面裹著披風,隨意套著鞋,顯是剛從床上過來。我問:「你是用皇上的身份下旨嗎?」他道:「是!朕命你起來!」我向他磕了頭道:「奴婢遵旨!」

起身時,膝蓋酸麻疼痛,難以站立,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他忙攙扶住我,我掙脫他,手扶著桌子靜站了會,拖著腿蹣跚而去。只聞身後瓷器香爐落地的聲音。

我立在窗前,靜靜凝視著夜色漸淡,星辰隱去,天慢慢轉白,最終大亮。梅香在外低低叫道:「姑姑!」我揚聲道:「我想一個人待會,不要來打擾。」門外細細簌簌幾聲後,又恢復了寧靜。

太陽漸高,我無力地依靠在窗楞上,看著地面白花花一地的陽光問,我究竟該怎麼辦?我以後究竟該怎麼辦?

門被大力推了幾下,卻因裡面栓著,沒有打開。胤禛道:「開門!」我上前打開門,又一瘸一拐的蹭回窗邊站著。胤禛盯著我冷聲道:「不讓你跪,你就站。你還要不要自個的腿了?」我頭抵在窗楞上沒有答話。

他靜了會,淡淡道:「朕已讓他回府去了。」說完,快步而去。我似喜似悲,佝著身子緩緩走到桌邊,扶著桌沿坐下,膝蓋一陣尖銳的疼痛,不禁低低呻吟了幾聲。

自從八爺罰跪後,胤禛就不理會我,我心中畏懼著將來結局,也只願一人靜靜待著。因為膝蓋疼痛,行動不便利,常常在屋中枯坐整日。

十月份西陲再起戰火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本已在十四爺手中穩定的青海,局勢霎時大亂。胤禛命年羹堯任撫遠大將軍,駐西寧坐鎮指揮平叛。國庫本就不富裕,此時既要為西北戰事提供糧草,又要面對各地災荒,養心殿內常常眾臣雲集,語聲不絕。

胤禛自登基以來,一直很少翻後宮諸妃的牌子,一般也就偶爾召一次年妃。可十月份居然連翻了三天年妃的牌子。對年羹堯,更是厚待,在年羹堯管轄的區域內,大小文武官員一律聽從年羹堯的意見來任用。甚至其它地域官員的任用胤禛也頻頻征求年羹堯的意見。對年羹堯及其家人關懷備至,年羹堯的手腕、臂膀有疾及妻子得病,胤禛都再三垂詢,賜贈藥品。對年羹堯父親遐齡在京情況、身體狀況,胤禛也時常以手諭告知。外有大將軍,內有寵妃,年氏一族在朝堂內權勢鼎盛,就連十三都盡量回避和『年黨』的任何大小沖突。

與之相反的是我,阿瑪和弟弟們從頗有根基的西北調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南,從武職轉為文職,領了份閒差混日。

胤禛翻年妃牌子的第一日,我就搬去和玉檀同住,看胤禛沒有任何反應,索性就在以前住過的屋中安頓下來。玉檀幫我把屋子收拾好後,我看到的一瞬間眼淚立即湧出,『物是人非』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玉檀忙道:「姐姐,都是我不好。我本想著盡量按照姐姐以前的布置讓姐姐住的舒適,卻不料招姐姐傷心。我這就重新布置。」我搖頭道:「不,我很喜歡。」玉檀陪我靜靜坐著,半晌後道:「我真希望永遠都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等到很老的時候,我們在桂花樹下曬太陽。」

在小院中住了十多日,玉檀幾次提起話頭想說皇上,都被我岔開,玉檀看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遂乖巧地再不提起。

玉檀要輪班當值,承歡有功課要做,很多時候我經常一人獨自待著。這幾日天氣干燥,太陽也還好,膝蓋疼痛漸漸緩了下來。靜極思動,常常獨自散步。累了就找處地方坐著曬太陽。

「象只懶貓一樣,真是愜意。」十三笑道。我睜眼看著十三微微而笑。十三一撩長袍坐在我身側,展了展腰道:「偷得浮生半日閒。」我笑著又閉上了眼睛。

半晌後,聞得十三一聲歎息,看他臉色有些郁郁,打趣道:「難不成十三爺為失寵而擔心?」十三皺眉道:「你也聽那些鬼話?」我笑說:「我倒是不想聽,可說的人太多了,直往耳朵裡鑽,不聽也得聽。」十三無奈一笑,沒有吭聲。我問:「你真和年羹堯不和嗎?」十三瞟了眼四周,淡淡道:「是他與我不和。他一直跟隨皇兄,今日所享恩寵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我卻是閒待十年,出來後一切垂手而得,他不服氣也正常。」

我嘻嘻笑看著他,十三笑罵道:「你對自個家的事情倒好似不上心呀?」我斂了笑意道:「我倒覺得阿瑪和弟弟這樣挺好,阿瑪年紀已大,清清閒閒養老有什麼不好?遠離京城,手中無權,不做事也就不會做錯事,即使有人想尋嫌隙也難!年大將軍喜歡占盡上風就讓他去占吧!」十三嘴角噙著絲淺笑道:「若曦,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難得你一眼就明白皇兄的苦心。」搖頭歎了口氣,又道:「月滿則虧,盛極則衰。若高到不能再高,就只能往下走了。」我滿臉贊佩地看著十三。我是知道結局,所以清醒,可他居然這麼早就預料到了年羹堯的將來。怡親王能一直深受雍正倚重,固然有從小的兄弟情份,但和他一直的清醒謹慎、敏銳的政治頭腦也分不開。

十三掩臉笑說:「別用這種目光看我,皇兄看到會嫉妒的。」我嘴角的笑立即變的有些苦澀。十三歎道:「你們這場氣要斗到什麼時候?」我道:「我沒有氣,我只是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也許我本就適合一個人靜靜呆著。」十三歎道:「若曦!你怎麼如此倔強?我一再勸你,你卻一意孤行。」

我問:「你是來說情的嗎?讓我去求他原諒?」十三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麼。你沒有做錯,皇兄也沒有做錯,你們各有各的立場。我只是……唉!我不知道!」十三長歎口氣,收了聲。

默了半晌後,他道:「皇兄從不提起你,也沒有任何人敢提起你。可這麼多日,眉頭卻從沒舒展過,一絲笑意也無。以前朝事再忙再累,下朝向養心殿行去時,他總是心情份外的放松,如今面色卻無一點暖意。御前服侍的人提心吊膽,都以為是為了西北戰事。卻不知那不過只是一半因由。」

我和十三都靜靜坐著,他眼光投向遠方,彷佛看著某個想象中的江南水鄉,喃喃道:「我們中間隔著人命鮮血的無可奈何,你們之間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相守呢?世事已夠淒苦,為何讓自己僅有的感情也如此痛苦?」他側頭看向我道:「若曦,放手一些,讓自己幸福吧!」

我起身緩緩站起,十三看我彎身揉了下膝蓋,忙立起問:「又疼了嗎?」我搖搖頭道:「沒什麼。」他臉上閃過幾絲黯然道:「承歡以後若不孝順你,我一定饒不了她。」我笑道:「放心!晚上玉檀幫我敷腿時,承歡總是在一旁相陪,與我說笑,替我解悶。真正是『承歡膝下』。」

十三放慢步子,陪我緩行而回。臨別時,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是輕歎口氣轉身離去。

剛用過晚膳不久,高無庸匆匆而來,行禮道:「萬歲爺命我接姑姑回去。」我手捧茶未動,道:「我住在這裡挺好的。」 高無庸跪下求道:「姑姑就全當是可憐奴才,隨奴才回去吧!」說著頻頻磕頭。我忙從椅上起來,側身讓開道:「你快起來吧!我可受不起,我隨你走一趟。」他一面起身,一面喜道:「知道姑姑憐惜我們這些奴才。」

我率先出門。高無庸趕忙快跑幾步,撿起地上燈籠,在前引路,到了我屋門口,低聲道:「萬歲爺在裡面呢!」說著側身讓到一旁立著。

我靜靜站了會,推門而入。身著便袍,側倚在榻上翻書的胤禛擱下書凝視著我。我們彼此對視了半晌,我只覺眼眶發酸,忙撇過頭。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攬我,我打開他的手,自顧走到榻旁坐下。

胤禛走回榻旁挨著我坐下,「還說沒有生氣?」我側頭盯著山水屏風道:「十三爺又把我賣了!」 胤禛低聲笑道:「他夾在我們中間也很難做,我不也被他賣了?」說著摟著我,頭搭在我肩上,在耳邊輕聲說:「就算有氣,這麼多日也該消了吧?」

我掙了幾下,未掙脫,想著十三的感歎『為何你們不能相守?』,幾絲怨氣散去,只余滿腹傷悲。胤禛看我任由他抱著,不言不動,問:「還生氣嗎?」我道:「是我生氣還是你生氣?可是你先不和我說話的,見著了和沒見著一樣。」

胤禛默了會道:「事情已過去,就不提了。」我默默無語,身子卻緩緩靠到了他懷裡。他一笑俯頭來吻我,我下意識地側臉避開。他微一愣,直起身子,輕撫著我臉頰道:「心裡還是不痛快。」我從他懷裡坐起,隨手拿了軟枕,側身躺下合目而睡。

胤禛替我脫了鞋子,又拿了薄毯蓋上,一面道:「現在天氣涼,就這麼合衣而臥,仔細著涼了!你的萬千心思好歹多花些在自己身子上,也不用我這麼傷神。」說完,吹熄燈,推了推我,讓我挪些枕頭給他,他也躺了下來。

兩人靜靜躺了會,他伸手摟著我,摸索著去解盤扣,一面道:「你就不想我嗎?我可是一直想著你。」我推開他的手道:「想要就去找……」心下難受,挪了挪身子,遠遠避開他,也不要枕頭,靜靜趴著。黑暗中,平日的強顏歡笑全部摘下,眼淚一顆顆滑落。

胤禛強把我抱回枕頭上,摸索著替我擦拭著眼淚。我伸手抱著他,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他由著我哭了半晌方哄道:「好了,再哭就要傷身子了。」我依舊眼淚不停地落。他歎道:「好若兒,好曦兒,聽話,不哭了。」

他看我仍只是落淚,無奈地道:「我第一次哄人,卻好似越哄越傷心。這樣吧!你若不哭了,我就做你求了很多次我卻一直沒有答應的事情。」我嗚咽道:「誰稀罕?」

他靜了會,清了清嗓子,低聲唱起曲子,

「……名余曰正則兮 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 紉秋蘭以為佩

汨余若將不及兮 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 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 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 來吾道夫先路……」

我收了眼淚,頭貼在他下巴上,仔細聽著。

他忽地收聲停住,我問:「怎麼不唱了?」他道:「我唱的好聽嗎?」我抿嘴笑而不語。他搡了下我道:「快說實話。」我撐著頭,半支著身子,看著他道:「你以後如果憎惡哪個大臣,一時又找不到方法整治他,就把他叫來聽你唱歌。」他楞了一下,輕擰了我一把,哈哈笑道:「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我看你聽的專注,還以為多年未唱,比以前唱的好了!既不好,你怎麼不捂耳朵,反倒聽的入神呢?」我緩緩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唯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想著他最近剛頒旨廢除賤籍。賤籍就是不屬士、農、工、商的『賤民』,世代相傳,不得改變。他們不能讀書科舉,也不能做官。主要有浙江惰民、陝西樂戶、北京樂戶、廣東蛋戶等。在紹興的惰民,相傳是宋、元罪人後代。他們男的從事捕蛙、賣湯;女的做媒婆、賣珠,兼帶賣淫,人皆賤之。陝西樂戶是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權後,將堅決擁護建文帝官員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官妓,陪酒賣淫,受盡凌辱。安徽的伴當、世僕,其地位比樂戶、惰民更為悲慘。如果村裡有兩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當、世僕,有如奴隸,稍有不合,人人都可捶楚。廣東沿海、沿江一代,有蛋戶,以船為家,捕魚為業,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這些人子子孫孫的悲慘命運在胤禛手裡得以終結,他下旨除賤籍,開豁為民,將這些曾經的『賤民』編入正戶。沿襲幾百年的惡劣傳統在他手裡畫上了句號。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只從皇帝的角度講,胤禛絕對是一個關心民間疾苦,實心為百姓做事的好皇帝!

黑暗中,只看到他眼睛定定凝視著我,半晌後他道:「你不是最不耐煩讀這些『兮。乎、之』的嗎?怎麼竟把拗口難懂的《離騷》背下來了?」我凝視著他,柔聲說:「你那麼喜歡木蘭,送的簪子,墜子都琢磨成木蘭,我總會納悶你為何如此喜歡呀?」他問:「什麼時候背下的?」我咬唇笑道:「不告訴你!告訴你,你就該得意了。」

他拿起我的手輕吻了下,握住道:「我就知道你會懂的。」兩人默默相視,我心中柔情湧動,緩緩低頭極其溫柔地吻在了他唇上。唇齒相交,纏綿不分。他喜悅地低歎一聲,欲翻身壓我,我身子貼上去,按住他,輕咬著他耳垂道:「這次我來!」說著,輕輕替他解開衣衫,順著脖子一路輕吻下去,手緩緩探入他下身,他身子一緊,喃喃道:「若曦,有你是我之幸,上天待我甚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