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這幾日太陽份外好,雪早已消融干淨,我喜歡揀正中午時在陽光下散步,覺得和煦的陽光把骨子裡的寒意都驅除散去。

由著性子隨意而走,不經意時發覺周圍景致很是熟悉,眺望著不遠處的屋簷廊柱,心中滋味復雜。靜立半晌後,慢慢而去。

還未到院門前,已聽到裡面的搗衣聲。我猶豫了下,終是跨進了院門,院中洗衣的女孩子們陸續抬頭看向我,面色錯綜復雜,有驚異,有艷羨,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應過來,個個趕著跳起請安,「姑姑吉祥!」。

心裡有些後悔踏進這個院子,可既然已經來了,卻不好立即就走,笑說:「你們不必這麼多禮,都起吧!」眾人立起,默默站著,院子裡人雖多,卻寂靜無聲。我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都還是那樣,地上堆滿衣服,繩上曬滿衣服。

看著神色拘謹的鈴鐺和錢錢,沒話找話地問道:「張公公呢?」,兩人臉色一白,半晌後才囁嚅道:「出宮了。」 太監不比宮女,若沒有大錯都是做一輩子的,年紀大後才會放出宮養老。這麼早出宮,若身邊沒有銀錢,周圍人又瞧不起他們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驚,有心再問,可她們臉色恐懼,遂壓下心中百千心思,隨意道:「不打擾你們干活了,以後有空再來看你們。」心裡卻想的是這應是最後一次踏入這個院子。我已經不屬於這裡,再來只能給她們增添不愉快。

回屋後有心撂開此事不再想,卻總是隱隱不安,思量一番後,決定去尋王喜。人剛到他屋外,聽得裡面隱隱約約地哭聲。細聽了一會,忙去拍門。屋裡哭聲頓時停住,半晌後王喜才開門。

我問:「你哭什麼?」王喜陪笑道:「姐姐怕是聽錯了,沒有人哭。」我點點頭,推開他進了屋子。屋中幾案上擺著幾碟瓜果并糕點,雖看不到香爐,香味卻仍在。

我仔細打量著桌上的供品,問道:「你在祭奠誰?」王喜道:「沒有誰,只是隨便擺了幾碟瓜果糕點而已。」我側頭盯著他不語。他低下頭凝視著地面,道:「是祭奠人來著,恰是家裡人的忌日。」

王喜眼淚唰地滑落。我看他流淚不止,心裡頭殘存著的一絲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滿心地悲痛,淚水終於滾滾而下。我扶著桌子哭了半晌,強忍了悲聲,道:「把香爐擺出來吧!容我也祭奠諳達一次!」

王喜拿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香爐出來,我一見這香爐,剛剛斂住的眼淚又滾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沒用,師傅往日待我如親生兒子一般,我卻連師傅的忌日都不敢明裡祭奠,正兒八經的香爐也不敢用。只能用這日常熏蚊子的充數。」

我哭著插好香,對著幾案拜了三下,又埋頭哭了一會。王喜一旁跪著也只是落淚。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王喜低頭抹淚,不言不語。我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以瞞的呢?我十三歲一入宮,就在李諳達身邊做活,諳達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後都替我想法子讓我重回聖祖爺身邊。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你讓我心下何安?」

王喜靜靜發呆,忽然下定決心,抹干眼淚,起身開門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邊,在我耳旁低低道:「師傅去年今日過世的。」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離聖祖爺駕崩才一個多月的光景。我聽玉檀說,諳達被放出宮養老了,難道是在宮外發生什麼事情了?」

王喜眼淚又下,壓著聲音哭了會低聲道:「大家都以為師傅出宮養老了,實際師傅早已服毒自盡,屍身送去化人廠化了。」我腦子『轟』的一聲,剎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後,聲音顫著問:「為什麼?」王喜低頭垂淚,再不肯多言。

我身子緩緩軟倒跌坐在地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滾落,心中一片冰涼。為什麼?還能是為什麼?李德全跟在康熙身邊幾十年,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過於他,康熙臨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談話他也在場。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該知道的事情。他隨意一句話就有可能引起軒然大波,胤禛怎麼可能容他活著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

我哭了半晌,擦干眼淚,緩緩從地上站起,慢慢朝門外走去,拉開門後,忽想起來的目的,又轉身關上門問:「張千英也死了嗎?」

王喜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半晌後才喃喃道:「出宮時還未死,現在就不清楚了,估計和死也差不多。」我手扶著門問:「什麼意思?」王喜聲音微帶著顫道:「我聽說,他被割了舌頭,剁了手後,趕出了宮。」

我猛地拉開門,扶著門框彎身嘔吐,王喜急急趕到身邊替我捶背。搜腸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飯都吐了出來,胃裡嘴裡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過來給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請太醫看一下吧!」我擺了擺手,又喝了幾口熱茶壓住胃裡的酸氣道:「起先只覺得心悶,這會子吐出來倒好了。」說完把茶遞回給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還是我送姐姐回去吧。」我道:「不用了,我們以後也該避下嫌。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給你招惹麻煩。」說完,腳步虛浮地晃悠著回去。

房門被輕輕推開,這樣不敲門就進我屋的除了胤禛再無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卻只是閉目躺著不動。胤禛走到床旁俯身道:「怎麼這麼早就躺下了?晚膳用的也不多,不舒服嗎?」說著想點燈,我忙道:「不要點燈。」

胤禛輕笑道:「還是喜歡黑暗。」他坐在床側,問:「身子可好?」我道:「好著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幾塊糕點,晚上就有些吃不下了。」他道:「別只躺著,起來說會話,胃裡積了食,回頭也難受。」

我依言爬起來,他幫我放好墊子,讓我靠好,自個也斜歪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我強打起精神陪他說話,幾次三番欲張口問他,卻顧慮到王喜,終又咽了回去。

因為了解一些歷史,知道雍正對八阿哥等人的鐵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愛惜我,不會傷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可也只因為愛恨強烈,想保護我們。可現在突然發覺,我心裡竟然對他開始隱隱幾絲畏懼。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話,不敢點燈,害怕他看出我的異樣。此時才真正明白十三的感覺,對十三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後才是四哥,所以謹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開始仔細斟酌著說每一句話,小心地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情緒,面上卻還要裝出一切都是隨性。

胤禛看我說話時精神總是不濟,問:「好似很困的樣子?」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來,能不困嗎?」他笑說:「我放下手頭的事情特地來陪你說話,不領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擾你清靜了,我回去看折子,你歇息吧!」說著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靜靜坐了很久,聽著遠遠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卻仍舊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眼淚又落下。

自從王喜處得知李諳達和張千英的事後,我整日就懶懶呆在屋中,看書,臨貼,刻意地去遺忘整個外面的世界。如今臨的帖子都是胤禛寫的,我模仿他的字跡已有四五分象。

西北戰事到了最後決一勝負的時刻,養心殿經常通宵燭火通明,胤禛眼裡心裡全是千裡之外的戰爭。二月八日,年羹堯下令諸將分道深入,直搗巢穴。在突如其來的猛攻面前,叛軍魂飛膽喪,毫無抵抗之力,立時土崩瓦解。清軍大獲全勝。

捷報傳來,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堯破格恩賞晉升為一等公。此外,再賞一子爵,由年羹堯的兒子年斌承襲,連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都被封為一等公,外加太傅銜。年氏滿門聖寵如日中天。

席間用膳時,胤禛還忍不住地談論著大獲全勝的戰役。我心裡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幾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這場戰爭,十四之前已經在西北樹下了大清軍隊的威儀,羅卜藏丹津的反叛准備不足,倉惶起事,還是以彈丸之地對大清千裡疆域,年羹堯但凡有些智謀怎麼也該贏的。

十三看我嘴角掛著絲譏笑,朝我微搖了搖頭,我對十三皺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的表情,搖頭苦笑一下,收了聲,不再談論已過去的西北戰爭。

我在屋內臨帖,承歡跑著沖進來,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手中的毛筆晃了幾下,桌上的紙已被塗污。我一邊推她,一邊笑道:「什麼事情這麼著急?」承歡瞪大雙眼道:「姑姑,他們在蒸人。」

我說:「什麼?整人?」承歡用力點點頭道:「他們不肯告訴我,不過被我偷聽到了,皇伯伯命各宮近前侍奉的太監宮女都去看。姑姑,怎麼蒸人呢?象姑姑帶我去御膳房看的那樣,蒸包子那樣蒸嗎?」

我猛地從椅上站起,驚聲問:「你說什麼?蒸人?」說到後兩個字時只覺胃裡一陣惡心,忙忍住。承歡道:「蒸人呀!」我問:「你還聽到什麼?是誰?」承歡搖搖頭道:「就這些了。」想起王喜,心裡驚怕,立即向門外行去,承歡跑著要跟來,我忙道:「你哪裡都不許去,就在這裡呆著。」承歡看我疾言厲色,只得噘嘴站住。

我大跑著出了屋子,往日守在養心殿外的太監宮女都不在,四處只有侍衛靜立著。不知隱在哪個角落的高無庸閃身到我身前攔住我道:「姑姑去哪?」我心下懼怕愈深,越過他就跑,他忙拽著我道:「奴才剛才看見承歡格格來了,姑姑怎麼不陪承歡格格呢?」我心中發急,猛地甩開他手,喝罵道:「狗東西,連我都敢拉拉扯扯,你有幾個腦袋?」他忙跪下磕頭,我立即飛奔而去。他在身後一路追來,卻再不敢碰我,只是不停聲地哀求。

我心跳得好似就要蹦出胸膛,陣陣氣悶,向刑房狂跑而去。

還未到跟前,就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似香似酸似臭,令人作嘔的怪味。看見前面黑壓壓立滿了紫禁城內各宮有頭有臉的太監宮女和各處的掌事太監,全都臉無人色,有的全身抖動,有的癱軟在地,有的彎身而吐。

我看到那口支在火上的大甕,胃裡翻江倒海地翻騰,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嘔起來,直嘔到胃中只余酸水,無可嘔之物時,才強撐著抬眼掃去,不敢看場中的大甕,眼光只在人群中游走,忽看到王喜涕泗橫流、癱軟在地的身影,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通』的一聲落下。

再不敢多看,轉頭就走,腳下一軟,就要摔倒。一直立在一旁,臉色青白的高無庸忙上前攙扶我。我借著他胳膊的力站起,他求道:「姑姑就扶著奴才的手回吧!」我有意自個走,卻頭暈目眩無以成步,只得扶著他胳膊。

我抑著發顫的聲音問:「是誰?」高無庸半晌無聲,我心中驚懼悲哀憤怒一瞬時再難控制,厲聲吼道:「說!我看都看了,難道還要我回去問嗎?」高無庸全身一個哆嗦道:「姑姑,您放過奴才吧!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死無葬身之處。」我心下疑懼不定,放開他的手就踉踉蹌蹌往回走。

高無庸跑上前跪在面前哭道:「姑姑回吧!」我沒有理會,繞過他依舊前行,高無庸跪爬著又攔到了身前磕頭哭道:「是玉檀。」我腦子如大錘所砸,那劇痛直刺向心臟,盯著遠處大甕,如厲鬼一般哭嚎道:「是誰?」高無庸頭貼在地面上道:「玉檀!」我五內俱焚,心神剎那墜入徹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