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無庸來了三四次問我要回音,巧慧每次都幫我敷衍著說:「還未想好,再給幾日。」他一走,巧慧就苦口婆心的勸,從孩子講到我阿瑪,講到我已去世的額娘,最後哭著把姐姐又搬了出來。我只能答應她我會仔細看的。過後卻總是抗拒,拖著不肯看,心裡總覺得這個封號就是意味著從此後我要永遠和這個紫禁城拴在一起。雖然知道這是必然,可心裡卻總是抗拒。
巧慧坐在炕沿大半日一動不動,我叫了她幾次,都沒有回音。我擱下手中的書道:「別再不高興,去把單子拿來,我這就看。」巧慧卻依舊靜坐不動。
我直起身子,推了她一把道:「琢磨什麼?」她抬頭看著我咬唇未語,過了會道:「沒什麼事情。」說著起身去拿單子。我叫道:「回來,有事就說清楚,你一個人琢磨不如兩個人想,好歹彼此商量著辦。」
巧慧站了會,走到門口掀起簾子看了一眼,回身緊挨著我坐下,低低道:「八福晉想見小姐一面。」
只要身在紫禁城,就絕不會有清靜日子,我苦笑了下道:「姐姐的事情我們欠了她一個大人情。」
巧慧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何況這麼多年,她也是我半個主子,實在不好不替她傳話。」我道:「見一面就見一面吧!不過如果回頭讓皇上知道了,一切都是我自個的主意,是我自個要見八福晉的。」巧慧帶著幾絲恐懼,不安地點點頭。
我輕握了下巧慧的手以示安慰,想到玉檀,心隱隱絞痛,暗下決心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再讓你傷害巧慧。
巧慧扶著我在御花園內漫步,我笑說:「這才幾個月大,肚子都一點還看不出來,我自個走得了。」巧慧道:「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我扶著穩妥些。」我拿她無可奈何,只能由她去。
八福晉迎面而來,巧慧忙向她請安,我欲向她行禮,她側身避開淡淡道:「雖還沒過了明處,可畢竟是皇上的女人,受不起你的禮。」巧慧臉漲得通紅,急道:「皇上就要冊封小姐了。」我笑瞟了眼巧慧,我都沒有不好意思,她倒替我羞愧了。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去一旁守著。
我笑看著八福晉問:「所為何事?」八福晉嘴角含著絲淡笑道:「前幾日皇上又降旨訓斥了爺,把十弟滯留張家口歸咎於爺的教唆。」我沉吟了會問:「難道不是嗎?」
八福晉笑打量著我道:「此事的確不完全是十弟的意思,雖因許國桂那狗奴才故意尋釁,十弟是和他對上了,不過還不至於滯留這麼久,但也不是爺的意思。爺如今對這些事情看得很淡,起起落落全不放在心上,說皇上命他做事他就做,要削爵幽禁也由他,甚至勸過九弟不要再和皇上對著干,事已至此,還有何好爭?可就這樣,皇上仍舊不肯放過爺。」我帶著幾絲怒氣問:「你為何要這麼做?不知道這樣會激怒皇上嗎?」
八福晉冷『哼』了聲道:「皇上一步步試探我們,打壓我們,我們一再退讓他卻總是得寸進尺,與其這樣不如看看他究竟能有多狠。」
我凝視著她,肅容道:「如果你指望看到一個為了史官評斷和後世評價而手軟的皇帝,就大錯特錯了。如果你如此做,只是為了讓他背上折磨兄弟的名聲,那代價未免太大。史書中的名聲固然重要,可怎麼比得上自己生命呢?」
八福晉半仰著頭,凝視著天空道:「皇上已經徹底毀了爺的一生,聖祖皇帝開了頭,他變本加厲。所有折子都經由他的手查閱銷毀,朝中眾臣揣摩著他的心意四處挑錯,動輒彈劾,有的不妨說大一些,沒有的也可以捕風捉影。總而言之,半生辛勞竟無一點是處,對大清居然從未做過一件實事。」
八福晉搖頭笑了笑道:「你若以為我指望那些個史官為我們一言斷是非,那我從小到大的書都白讀了。春秋有董狐直書,司馬遷千古史筆千古文章,班固范曄雖稍遜也還是直道而為,陳壽有所私於魏,卻未曾昧心刪改。可自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後,歷史就成為天子的歷史,可以任意塗鴉篡改。遍涉玄武門之變的正史,僅有房玄齡等人刪略編撰的《國史》、《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以後的新舊《唐書》等正史均取材於這些。我當年仔細讀過這段歷史,甚至在稗史裡也找不到任何不利於李世民的言語。不可不歎服太宗與其史官的心思縝密。玄武門之變竟然被描述成是李世民一讓再讓,兄弟欲殺他,他無奈之下的應變舉措,為了抹黑對方,編造出如此荒唐的情節:李世民親赴鴻門宴,飲了兄弟的鴆酒卻未死,只是吐血數斗,可就是這個『吐血數斗』的李世民,兩三天後又在玄武門前生龍活虎,力挽強弓射殺了長兄李建成。如果史實屬實,我只能感歎李建成,李元吉居然放著宮內一滴足以至死的上好毒藥不用,如此重要的行動卻只用街頭私貨,或者李世民真是天龍化身稟賦異常,吐血數斗而不亡,還可以謀劃布局擊殺兄弟。」
我聽得啞然無語,八福晉掩嘴輕笑道:「如果真有長生不老藥,我倒真想知道我們如今的這位雍正帝又會如何解釋他所做的一切。我們又會被說的是多麼陰險歹毒,如何阻礙了他一心為天下之願而不得不懲治我們。」
半晌後,我緩緩道:「瑕不掩瑜,太宗雖在此事上有失卻仍然開創了貞觀盛世,將來皇上也是如此。不過你心中既然不是為此,為什麼還要讓十爺滯留不歸?」
八福晉斂了笑意道:「只許他試探我們的底線,我們就不可以試探一下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我們嗎?如果真打算將我們幽禁至死,那不妨早早宣旨,給個痛快,何苦玩貓捉鼠的游戲?如果沒有爺的淡然超脫,我早就被逼瘋了。你根本不知道日日活在刀尖下的痛苦,明白那刀遲早會落下,日日都在想究竟何時會落下。以前還有恐懼,現在我竟然覺得早落下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貓捉老鼠?刀尖下的生活?我腦中一片混亂,默了會問:「你既然不是讓我為十爺求情,那究竟想說什麼?」八福晉笑吟吟地看著我道:「我從九弟那知道了件稀奇事。」我心內一痛,不知九爺聽聞玉檀之事是何種感受,可有一絲半毫的憐惜?
八福晉道:「皇上如今如此恨我們,除了多年為皇位相爭的敵意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大概就是因為當年爺設計他不成,卻讓十三弟被圈禁,讓他隨後多年小心翼翼,不過你這麼冰雪聰明,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爺要對當年本還相處友善的他突然發難呢?要說只為皇位,爺怎麼沒有針對行事同樣低調的三哥呢?」
我心中一緊,她認為八爺是為了男女之情對付四爺的?可細看她臉色卻不象,再說當年的那個局沒有兩三年根本布不成,當時我還未和四爺在一起。我淡淡問:「為什麼?」她笑說:「這件事情可笑就可笑在這裡,聽九弟說,當年有人不止一次地特意提醒爺留心四王爺的,還說了一長串人名,爺雖將信將疑可為了萬無一失就選擇了布局對付。如此說來皇上好似恨錯了人,十三弟吃了十年的苦也不能全怪到爺身上,始作蛹者竟另有他人。」
我心急遽下墜,彷若平地一個踏空,落下的竟是萬丈懸崖,深黑不見底,身子顫抖,晃悠欲倒,八福晉扶著我,笑道:「你猜皇上知道這件事情後,究竟是傷心多,還是憤怒多?」我推開她,抱扶住身側的樹干,八福晉立在我身側道:「你是從貝勒府入的宮,又受了爺那麼多年的恩惠,他想讓你和我們撇清關系,哪有那麼容易?對了!九弟要我轉告你句話,『我們若有十分傷痛,也必定要你們承受五分。』」說完不再理我,揚長而去。
巧慧半摟半攙著我,帶著哭音驚問:「小姐,怎麼臉色這麼白,你哪裡不舒服?我們這就去請太醫。」我搖搖頭,示意她先回去。
進屋時,看著不高的門檻,我卻連邁過它的力氣也無,一個磕絆,險些摔倒。巧慧緊緊抱著我,臉色煞白。巧慧把我在榻上安置好,扶著我喝了幾口熱茶後問:「小姐,我命人去請太醫可好?」我閉目搖搖頭,五髒如焚,絕望和愧疚充滿全身,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總是擔心著八爺的結局,可沒有料到這個結局竟然會是自己一手促成,如果沒有我,也許他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許一切會不同。十三多年身受之苦,居然是我一手造成的,還有綠蕪,如果不是我,十三不會被圈禁,那麼綠蕪就不會和十三在一起,她會永遠在遠處默默看著十三,最後也不必因左右為難而投河自盡。我這麼多年,究竟在做什麼?
巧慧哭道:「福晉究竟說了什麼?小姐,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你不要嚇巧慧。我還是去請太醫。」我道:「巧慧,求你讓我靜一靜。我的病太醫看不了的。」巧慧強壓下哭聲,坐在榻上相陪。
屋中光線漸暗,梅香進來問晚膳吃什麼,巧慧點了燈,求道:「小姐,先用膳吧!」巧慧求了幾次,見我不言不動,猛地跪在榻旁拼命磕頭,哭求道:「小姐,求你了。當年主子也是這樣不說話不動不吃東西,小姐,天大的事情沒有孩子大,巧慧求你了!」
梅香看情形不對,早退了出去。我用力支起身子道:「巧慧,不是我不想吃,而是實在吃不下。這樣吧,先傳膳,我盡量吃。」話剛說完,人就無力地軟倒在榻上。巧慧滿臉淚,臉頰通紅,急急跑到簾外叫人吩咐。
晚膳未到,十三卻來。梅香進來回道:「十三爺來看姑姑。」我身子猛地一抽,往榻裡縮了縮,低低說:「就說我睡下了。」梅香低頭默默退出。
十三掀簾而入,笑說:「我竟然也有吃你閉門羹的一天。這下皇兄該不會覺得只有自己沒面子了。」我翻了身,面朝牆而睡。
十三靜立了會問巧慧:「怎麼回事?」巧慧還未答話,淚就先下,哭了半晌卻無一字。十三道:「若曦,我若有做錯的地方,你直說。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我全身哆嗦,心如刀鉸,轉身撐起身子,巧慧忙拿了枕頭讓我靠好。我向巧慧揮了揮手,她向十三行禮後退出。
「不是你有做錯的地方,而是我,是我!」十三微微一愣,拖了凳子坐在榻旁問:「此話怎講?」我一點點仔細打量著十三,削瘦的身子,點點斑白的頭髮,眉梢眼角的滄桑,眼底深處的傷痛,眼淚汩汩而落,十三道:「若曦,究竟怎麼了?你這個樣子可是同時在折磨三個人,一個是深愛你的人,一個是你的孩子,你怎麼忍心呢?」
我道:「今日我見了八福晉。」十三臉色一緊問:「她說什麼了?」我抹了抹眼淚道:「她轉告了九爺的一句話『我們若有十分傷痛,也必定要你們承受五分。』。」十三靜默了會問:「你和八哥的事情,九哥知道嗎?」我點點頭,「最清楚的是十四爺,可估計八爺也沒有刻意瞞九爺。只有心思較淺的十爺不是很清楚此事,不過心裡也應該有數。」
十三猶豫了半晌,低垂著頭問:「你和八哥究竟當年到了什麼地步?可有……可有肌膚之親?」我微呆了下,草原上的攜手共游、擁抱、親吻從腦中滑過,心下更是冰涼,嘴裡卻不甘心地說:「這很重要嗎?」
十三臉微白,抬頭道:「這事他們不敢胡來,激怒了皇兄,首先倒霉的是八哥,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用此事來傷害皇兄。何況就我揣度,這肯定只是九哥自個的意思,以八哥的性格,絕不會答應他這麼做。我可以先找八哥談一下。如果只是為此事,你放寬心,交給我來處理。」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我頭伏在枕上眼淚直落,十三,我不配你如此待我!忽覺得下腹酸痛,眼前發黑,人癱軟在榻上,十三大驚,急急攬起我叫:「若曦!若曦!」一面對外大吼道:「快傳太醫!」
巧慧沖進來,撲到床邊,臉色煞白,一聲慘叫,「不!」立即跪倒,拼命磕頭哭求道:「菩薩,求求你!你已經拿走了主子的孩子,就放過小姐吧!巧慧願意承受任何苦難,以後日日常齋、天天燒香。」十三臉色青白,一疊聲地催人叫太醫。
我大張著嘴,只是喘氣,半晌後哭道:「孩子保不住了!」十三猛地一掀薄毯,我的裙子已經全紅,他雙手發抖,吼問:「太醫呢?」
話未落,胤禛和太醫先後沖了進來,十三忙起身讓開,胤禛抱著我怒問十三:「怎麼回事?命你來勸人,你就這麼勸的嗎?」未等十三回答,就趕著吩咐何太醫:「不管你做什麼,要什麼,一定不能有事。」太醫把完脈後,臉色青白,手微抖,胤禛一字一頓地道:「大人孩子都不許有事,否則讓你們都殉葬!」 又對十三道:「朕一時情急,對……」十三忙道:「我明白。」十三刻意用了『我』,而未用『臣弟』。胤禛微一頷首再未多說,兩人都是盯著太醫。
何太醫顫著聲音吩咐人去配藥,說完立即向胤禛重重磕頭道:「臣只能盡力留住大人。」我強撐著的一口氣盡洩,立即昏厥過去。
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地,瓦藍的天空下,不知從何處飄來許多美麗氣泡,因為有陽光的眷念,變得五彩斑斕,絢麗耀眼,每一個裡面都住著一道彩虹。天上,地下,飄飄蕩蕩,如夢如幻,我輕笑著追逐著美麗的氣泡,一個跳躍,竟然飛了起來,身子如這些美麗的泡泡一般輕盈,我大笑著與周圍的氣泡嬉戲,它們好似精靈,我追它們跑,我停它們又來逗。笑聲充盈在天地間。
時間似乎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無始無終,玩倦時倚著氣泡而睡,睡醒時,在氣泡彩虹間飛來飛去,跳上跳下,我的生命似乎就是這麼開始,也會這麼結束。
笑聲忽然卡在喉嚨裡,正在陪我嬉戲的氣泡在陽光下一個個破裂,我驚惶恐懼地目睹著從我出生在這裡就一直陪伴著我的氣泡紛紛毀滅,一道道絢爛的彩虹瞬間離我而去,我大叫著去攔它們,可它們卻在我手中碎裂,只余手上濕膩膩的殘骸,雙手簌簌直抖,原本溫暖和潤的陽光變得冰冷無情,我身子劇痛,無形中有好幾只大手把我向不同方向拉扯,我好似立即就會如氣泡一樣四分五裂。當最後一個氣泡毀滅在我手上時,我慘叫一聲,身子從半空摔下……
「醒了!醒了!」感覺一個人撲到床前,剛欲碰我,正在我身上扎針的人阻止道:「皇上,不可觸碰!」身上的痛楚越來越大,眼前的人影也越來越分明。我凝視著胤禛,南柯一夢,再相見時,你竟然塵滿面,鬢如霜。兩人柔柔目視著對方,彼此眼中都是無限憐惜哀憫。
何太醫放了熏香在我枕畔,胤禛剛欲開口,何太醫道:「皇上!」胤禛忙閉嘴,我凝視了他一會,疲極倦極,雙眼漸漸合上,在安息香的溫和氣息中,再度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