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幾天後,胤禛仍舊無動靜。十三來看我時,我問他:「皇上究竟想怎樣?」十三歎道:「我也不知道。畢竟這是讓他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皇兄怎麼受得了?」說完復歎著氣離去。

何太醫每日都會來依例診脈。今日他診完後,笑道:「好多了,再服兩貼藥,就可以停藥了。」說完就欲起身告退。我示意一旁的巧慧出去,對何太醫道:「我如今究竟是什麼狀況?」何太醫道:「就要好了。然後就是日常調理保養。」

我道:「我不是問這次的病,我是想知道我究竟還有多少時間?」何太醫沉吟未語,我又道:「請告訴我實話!病人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大夫也有責任如實告知病人。」

何太醫輕歎口氣道:「這一年多的相處,也知道姑姑不是一般紅塵中人,只怕生死早已看淡。可還記得我第一次診脈時說過的話,若一切遵照囑咐,可保十年無虞。」我微一頷首,何太醫接著道:「如今已過去一年多,本應還剩八年多。可今日我只能說如果一切都好的話,也只能有三四年的了。」說完後低垂著頭。

我笑道:「何太醫不必如此。我實在不是個好病人。此事皇上可知道?」何太醫道:「皇上未問起過這事,我也……我也沒有敢說。」

我笑了下道:「這一年來多謝何太醫細心治療,若非太醫,我只怕……」何太醫起身行禮道:「為醫者本份,只恨自己醫術低微,不足以解姑姑之疾。」我搖搖頭,何太醫又行了個禮後,轉身退走。

梅香和菊韻眾人看我的眼光都帶著怪異,巧慧噘嘴嘀咕道:「他們這是做什麼?」我喝盡手中的藥道:「你不問問怎麼回事嗎?」巧慧遞了茶盅給我漱口,「這有什麼好問的?若非小姐,這宮裡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小姐和主子一樣愛的都是個自在,自然還是出宮好。那天夜裡我尋到小姐時,險些被小姐嚇死,臉慘白,雙眼直直,嘴裡不停地叫『姐姐』,走來走去卻只是在地上繞圈子。後來,何太醫來看小姐,只歎道『病能不能好,在她自個心裡。她若不想好,就是華佗遍鵲再生,也無能為力。』我當時哭了又哭,小姐卻只是睡,後來幸虧十三爺來,小姐這才一天天好起來。」巧慧說著,聲音已帶了哭腔,她指了指窗戶外的藍天道:「小姐不想再隔著紫禁城的宮牆看這些了。」

我摟著巧慧道:「這些日子委屈你了!跟著我過的都是提心吊膽的日子。從小到大只怕還沒這麼受罪過。」巧慧搖頭道:「小姐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將近二十年,巧慧進來了,才真正明白小姐這些年受的罪。只要小姐覺得好,我怎麼樣都是開心的。」我點點頭。

話音還未落,胤禛從簾外快步而進,巧慧剛要請安,胤禛臉色平靜無波,嘴裡卻喝道:「滾出去!」 巧慧大驚,滿臉驚懼地看向我,我向她微一頷首,示意她趕緊出去。

胤禛凝視著我,太陽穴突突跳動,半晌後一字一頓地道:「朕終於明白你為何如此放不下老八了!明白你為何讓他提防我;明白為何他在太廟前罰跪,你就在佛堂相陪;明白朕一傷他,你就要來傷朕。」

我盯著胤禛深黑冰冷的雙眸,終究讓他知道了,「九爺說的嗎?」 胤禛道:「朕多麼希望這次是老九做的,可不是!是老八親口告訴朕的。他一字字告訴朕的。他教你騎馬,他送你茉莉花,你自打進宮時就戴在腕上的鐲子也是他送的,你們在草原上牽手一同看過星星,一起賞過月亮,他抱過你,吻過你,你們有過盟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我叫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胤禛俯下身子,緊盯著我道:「不要說了?老八給我細細講述這些的時候,我心裡一遍又一遍在怒吼的就是這句話,可我卻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聽著,我是什麼感覺?我是什麼感覺?」

他抬起我的頭,「看著我!若曦,你瞞得我好苦!為什麼要讓他對我做這件事情?讓老八一刀刀刺到我心口,而我只能微笑著靜坐著由他一刀又一刀的捅。為什麼你當年非但不告訴我,還故意默認我對你和老十四的誤會?為什麼?原來自始至終都是老八!『定不負相思意』?」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你知道它有多痛嗎?你讓老八如此傷我,你怎麼忍心?」

我淚珠漣漣,心一點點碎裂成粉末,欲要抱他,他推開我,走離幾步道:「不許你碰朕!從今日起,朕永遠不想再見你!他們休想再讓朕難過!」說完,一步一晃地蹣跚而去。

我跳下榻,赤腳緊跑了幾步,手剛觸及他衣袖,卻又猶疑頓住,他的衣袖從我指間滑過,我扶著門框,目送他一步步遠去,身子如抽去了骨架般,癱軟在地上。我既然決定要離開,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從此後他不再惦記,心上再無我,無愛則無痛!

嘴裡不停地喃喃念著:「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一遍又一遍,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自己追上去,才能讓自己不在這巨大的痛楚下立即灰飛煙滅。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小姐,東西都整理好了。您還要再查查嗎?」我微微搖了下頭,我真欲帶走的東西都在身旁的小包中,別的不過是身外之物,有或沒有無差別。巧慧道:「那我就吩咐太監們把東西都搬上車了。」我點點頭。兩個太監進來搬東西,發現只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箱子,都是一愣,年長的一個陪笑問:「福晉就這麼些東西要拿走嗎?」巧慧道:「就這些了!」兩人遂搬起東西向外行去,一面對外面候著的太監道:「都散了吧!就這些東西。」

承歡指了指周圍的東西道:「這些全都給我了嗎?」我笑說:「你若願意要,就留下。若不願意,怎麼方便怎麼處理。」

十三進來,默默打量了一圈屋子,眼光又落回我身上。我起身道:「可以走了!」十三微一頷首,向外走去。

周圍太監打著燈籠,我牽著承歡,巧慧抱著包裹,跟在十三身後默默而行。行到馬車旁,承歡幾個快步就要跳上馬車,十三攔著她道:「阿瑪和姑姑還有話說,你先和巧慧坐一輛馬車,回頭再讓你過來。」承歡扭著身子看了我一眼,估摸我不會幫她,遂一點頭,快步跑向另一輛馬車。

我回身凝視一圈還在黑夜中的紫禁城,整整十九年,我在古代的生命一直被它占據著。本以為離開的那天,我應該是快樂的,可現在才知道,竟然無一絲快樂。目光投向養心殿,心緊緊揪著,一波一波的疼痛,猛一扭頭上了馬車。

十三吩咐道:「走吧!」車輪滾滾,我離他越來越遠了。按耐半晌終究沒有忍住,掀起簾子向外望去,內心求道,讓我再見你一面,就一面。只有冰冷的紅宮牆,琉璃瓦,漢白玉欄,還有沉寂的黑夜。

紫禁城逐漸隱入夜色中,我猶身子探在外面,十三輕拽了一把我道:「外面風大,吹久了不好。」我再深深盯了一眼那已看不清楚的紫禁城,緩緩縮回了身子,十三默默瞅了我半晌,歎道:「你忘不了皇兄的!」我回視著他未說話。

十三出了會子神道:「我以為你們能相守到老。而不是如我和綠蕪一樣相忘於江湖。」我道:「我們之間也有太多的鮮血人命,如果不離開,也許還會不停地有,我沒有辦法面對。」

十三側身取了一壺酒兩個小杯子,向我晃了晃,我問:「怎麼不備多點?不是最不耐煩拿著小杯子唧唧歪歪嗎?」十三笑道:「年紀不饒人!如今還是淺啄慢飲的好。你以後喝酒也控制著點,一兩杯活血,多了你身子可受不住。」

我點點頭,接過酒杯與十三輕碰一下,一仰脖子,一干而盡。十三笑罵道:「才說完,就又這麼喝!」我把玩著酒盅未語,心中很想大醉一場,卻只能強忍住。

十三一點點飲著杯中酒,我道:「你自個留心身子。」十三輕『嗯』了一聲。從貝勒府中第一次相見到如今分別在即,間中已是悠悠二十年時光,一幕幕迅速從腦中閃過,千言萬語,到嘴邊卻無話可說,最後只慢慢說了句:「被你強帶出十爺府是我這輩子最值得慶幸的事。」十三溫柔地看著我道:「也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

馬車忽地停了下來,侍衛叫道:「十三爺!」十三詫異地掀起簾子,探身出去,一面問道:「怎麼……」聲音噎在口中,只是定定看著外面。我納悶地挑起窗簾,霎時呆住。一身竹青長袍的八阿哥牽馬立在路側,靜靜看著我。晨曦的微光,給飛揚舞動的衣袂渡上了一層淡淡金光。

直到十三跳下馬車,請安道:「八哥怎麼在這裡?」我方反應過來。允祀水波不興地道:「我來給若曦送行。」十三淡淡道:「不敢勞八哥大駕!我們還要趕時間,八哥請回吧!」

我跳下車對十三微笑了下,徑直向八阿哥走去。背後十三輕歎口氣,吩咐眾人避開。

兩人默默相視了一會,我向他襝衽一禮道:「多謝!」他一直面無表情的容顏上忽地綻出一絲笑,「我有自個的私心。」我道:「若不是為了成全我想離開的心思,你永遠不會這麼做的。」

他道:「遵化溫泉極好,對你的腿疾有益,風光也很是秀麗,十四弟肯定會對你至好,只望你善待自己。既然決定離開,就該斬斷一切。『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我靜默了一瞬,微微點了點頭,「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十四爺嗎?」八阿哥淡淡笑道:「此生已盡,沒什麼好說的。」我道:「你照顧好自己。」他微瞇著眼睛看向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的心思你大概都已明白,既然明白,就能理解,那也無謂傷感。」

他凝視著我,伸手輕拍了下我頭道:「去吧!」我直直盯著他,一動不動,心中明白這是我們此生最後一面了。當年那個身穿月白長袍,面若冠玉的男子從屋外翩翩而進時,我怎麼都沒想到我們以後的故事。前塵往事在心頭翻滾,強忍著淚向他行了個禮,轉身而去,走了幾步,又猛然回身快跑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淚終究滾滾而落。

他僵了一下,緩緩伸手環著我,默默擁了會我,輕拍著我背道:「把紫禁城忘了,把我們都忘了!」說完推起我,抽下我身上的絹子替我擦眼淚,一面笑說:「做新娘子就要有做新娘子的樣子,怎麼哭哭啼啼的?趕緊過去吧,十三弟快要忍不住了,他如今是只『笑面虎』,真激怒了他頗為麻煩。」

我點點頭,兩人默默凝視著彼此,十三在身後叫道:「若曦!」我向八阿哥一笑,他向我微一頷首,我轉身快跑著而回,匆匆跳上馬車,嚷道:「走吧!」

蜷縮著身子抱頭靜坐了半晌,突然身子一抖驚覺過來,趕忙挑起窗簾,探出身子向後看去,一人一馬立在空茫茫的路旁,身影已經模糊,只有巨大的悲涼孤寂隔著這麼遠,依舊壓得人心口痛。

他送走的是我,也送別的是曾經的自己。他用淡然疲憊的目光,將曾經因他沸沸揚揚,以後無他依舊沸沸揚揚的塵世關在了門外。世人再如何評論,他已完全不關心。

終於消失隱沒,我仍舊呆望了半晌方才慢慢縮回身子。十三臉色很是不好看,瞪了我一眼道:「你怎麼跟個泥人一樣,一點氣都沒有呢?我一直提防著九哥,可千算萬想都未料到他居然自個跑到皇兄面前去,仔仔細細把你和他好過的事情告訴了皇兄,卻只字不提你和他分開的事情。他再恨皇兄,可也該顧念你幾分。」

我默了會道:「他如此做,只不過逼皇上放手,好讓我出宮。傷皇上是附帶效果,他並不是為了傷皇上而特意如此。」十三表情微一怔,輕歎道:「看來我還是未看錯八哥。」

馬車緩緩而停,車外侍衛低聲道:「爺該回去了。」十三未動,我強笑道:「千裡送君,終有一別!」十三苦笑搖頭道:「往日笑人家女兒態,如今才知道送別苦。」說著跳下馬車,伸手扶我下了車。

承歡早已候在車旁,見我下車,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十三吩咐道:「承歡,給姑姑磕三個頭。」承歡忙跪下,向我行了大禮。我蹲下,擁她入懷,緊緊抱了一會,道:「記住姑姑往日囑咐你的話。」承歡點點頭。又在她耳邊低聲道:「不要忘了每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給那位姑姑祭奠磕頭,但除了皇伯伯誰都不能讓知道。」承歡眼中淚花盈盈,只知道咬唇點頭。

我放開她笑對十三道:「回吧!」十三只是點頭,人卻半晌未動。我心裡酸酸澀澀,伸手大力擁抱著十三道:「就此別過,各自珍重。」十三用力摟了下我道:「明年芳草綠,故人不同看。」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十三長歎道:「走吧!」我笑向他點點頭,又抱了下承歡,轉身上了馬車,車簾剛落下,眼淚也串串滴落。巧慧一聲未吭,只是遞了手絹過來。馬車緩緩啟動,只聞承歡哭喊道:「姑姑,回來看承歡!」

我再難抑制,頭埋在巧慧懷裡嗚嗚咽咽地放肆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