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的倚著車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漂過來,空空的,沒一絲生氣,「我們都沒錯,那究竟是誰錯了?」十三靜默很久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馬車緩緩停下,高無庸扶我下車。十三和我一前一後進了暖閣。胤禛正獨自用膳,旁邊伺候的太監看我們進來,都趕忙躬身悄悄退出。十三向胤禛請安,胤禛淡淡道:「你們東跑西顛地,只怕沒有時間用膳,一塊用一些吧!」十三輕應了聲「喳!」在下首坐好,看我依舊站立不動,皺眉緊盯了我一眼。
我走到桌邊坐下,高無庸擺好碗筷,我拿起筷子看著滿桌飯菜卻一點胃口也無,猶疑了會,擱下筷子道:「我吃不下。」 胤禛沒有理會我,只對十三道:「朕已派人傳旨:著革去敦郡王允我王爵,調回京師,永遠拘禁。」
十三筷子一抖,目光看向我。我靜坐不動,腦子裡紛紛亂亂,我的歷史知識錯了?還是歷史錯了?我一直以為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是雍正四年落難,可現在不才是雍正二年嗎?亂哄哄中越發想不起任何關於十阿哥的事情,他的身影淡淡隱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身後。
我低頭苦笑了會對高無庸吩咐道:「去拿一壺酒來。」高無庸瞟了眼胤禛,低頭快速退出。
我笑斟了兩杯酒,對十三道:「不知道今後你是否願意再和我飲酒,今日能陪我再飲一杯嗎?」十三目光驚詫,我把酒放在他面前道:「還記得第一次飲酒嗎?我們也算結緣於酒。」說完自己一干而盡。十三嘴角噙著絲笑點頭道:「記得!從未見過酒量這麼好的女子,能把我喝得七分醉。」說完自己也喝盡了杯中酒,我道:「今日緣分似乎也要滅於酒。」
說完不再理他,凝視著一直靜靜看著我們的胤禛,「你一直以為是八福晉害死了我們的孩子,其實不是的。是我自己。」我側頭笑想了會,搖頭道:「從何說起呢?這是多久遠的事情?康熙四十八年吧?有一天我和八貝勒爺,當年還是我姐夫,說了幾句話,告訴他務必要多多提防四王爺,還有隆科多、年庚堯等人。」
十三臉色刷地一下煞白呵斥道:「若曦,求情是求情,不是自己兜攬事情。這樣於事無補。四十八年你怎麼可能就知道這些?」我咬唇看著面無表情、靜坐不動的胤禛道:「這事是真的,九阿哥、十四阿哥都知道,派人一問便知。」
我轉向十三道:「對不起!害你被囚禁十年的人,竟然是你坦誠以待的知己。若非我對八爺的提醒警告,八爺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就不會牽連到你了。」說著強忍的眼淚終究還是滾落,我側頭抹掉,低頭靜立了會,對胤禛道:「十三爺吃的苦受的罪是我一手造成,我自己的身體也是自己罪有應得,孩子也是我自己害沒了的。你這麼多年根本就恨錯了人……」
「閉嘴!」 胤禛一聲怒喝,擱在桌上的拳頭青筋跳動,他死死盯著我道:「你出去!我不想再見你!」十三叫道:「皇兄!」 胤禛猛地把面前的碗筷掃落在地,悶聲喝道:「滾出去!」
我向他微一行禮,轉身快步而出。立在屋外,手扶胸口,心痛得難以成步,彷似一把尖刀貫穿胸口,攤手查視卻沒有血。我疑惑了會,嘿嘿一笑,原來心被掏走了,難怪覺得胸中被人拿走了一樣東西。
黑沉沉夜色中,我茫然立著,我究竟該去哪裡?我的家在哪?每個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呢?爸爸,媽媽,姐姐,姐姐!我嘴裡一面喃喃叫著,一面恍恍蕩蕩地四處尋著。
尋來尋去,卻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心下恐懼急躁,姐姐,你在哪裡?「小姐!」巧慧撲上來,輕抱住我柔聲道:「我們回去。」我看了她半天,忽道:「你怎麼和以前不一樣了?姐姐呢?我要去尋她。」巧慧道:「主子在屋子裡等你呢!乖乖和我回去,就能見著。」說著攙扶著我往回行去。我心中大喜,彷似在漆黑深夜中忽然見到了一點燈光。
我看著前面打燈籠的梅香道:「冬雲呢?怎麼換丫頭了?」巧慧說:「冬雲嫁人了,這是新來的。」我剛隨巧慧踏進門口,明亮的燭光一照,仿若閃電劃過,心頭忽似明白過來,原來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姐姐,沒有玉檀,沒有孩子,沒有朋友,沒有胤禛,我已一無所有!心頭的那點火剎那熄滅,全身力氣也隨之盡去,身子一軟,暈倒在巧慧懷中。
身子輕若羽毛,在一條黑暗的河流中漂浮,無痛無喜無悲。就要隨波遠去,可總有個聲音固執地叫我,一遍遍地喊『若曦』,一遍遍地說『我們還是朋友』。朦朧中覺得我不能就這樣走,我要確認一下。
「若曦!」我無力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十三緊握著我手道:「你怎麼這麼傻呢?一朝相知,終身知己!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對你沒有半絲怨怪,若真有恨,也只恨造化弄人!」
我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十三拿絹子不停地替我擦淚,「答應我,你不會放棄,不會放棄!若曦!我也承受不起太多失去。」我嘴唇翕合,一絲聲音未發出,已是一頭冷汗。十三忙道:「別急,有什麼話回頭再說。你燒了好幾天,嗓子只怕要緩幾日。」
我伸手顫顫巍巍地比劃了兩下,十三忙伸過手掌,輕扶著我的手,我食指在他掌心寫道:「好開心!」十三點頭道:「我也一直很開心能與相知相交。」我扯了扯嘴角,卻實在笑不動,繼續寫道:「十四,願意。」幾個字,力氣已用盡。
十三愣了一下,湊在耳邊低聲問:「轉告十四弟,你願意?」我微點了下頭。十三靜靜瞅了我好久,忽然好似下定決心,低聲問:「如果我照辦,你就答應我絕不會放棄自己?」我又點了下頭,手做了個鳥兒飛翔的動作。
十三眼中含淚點點頭,「我會盡快告訴十四弟的。」我用眼表示謝意,他道:「你休息吧!」我眼睛在室內掃了一圈,只有靜立在簾子旁的巧慧。我緩緩閉上眼睛,陷入半睡半醒間。
暈沉沉不分日夜,有時醒來屋內通亮,有時醒來一片漆黑。總是強撐著,努力看清楚身邊的人,有時巧慧、有時梅香、有時菊韻,從無他。一瞬間的清明後,又再度睡去,再醒時依舊。
不知道過了幾多個日日夜夜,終於能說話了,第一句話就是吩咐菊韻打開窗戶,菊韻勸道:「姑姑身子不好,只怕禁不住風吹。」我定定盯著窗戶,巧慧忙去打開,看著窗外一方碧藍天空和悠悠白雲,那才是我的歸處,再無一人的紫禁城不是我的家。
巧慧、菊韻躬身請安道:「十三爺吉祥!」十三從珠簾外沖進來,邊揮手讓巧慧和菊韻退下,邊急道:「十四弟手中居然有皇阿瑪的聖旨!現在滿朝文武都已經知道皇阿瑪當年已經留旨賜婚十四弟和你。只要十四弟願意,可以隨時公布聖旨娶你。皇兄只怕馬上就來,你趕緊想想如何應對。」
難怪十四敢說能帶我出宮的話,我呆了一下問:「聖祖皇帝什麼時候給十四爺的旨意?」十三道:「康熙六十年十一月。」我猛然想著十四當年在浣衣局所說的話『皇阿瑪說我立下大功,問我要什麼賞賜,我就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賜婚就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即使有錯,這麼多年吃的苦也足夠。』,微微笑了下道:「這是聖祖皇帝給十四爺西北戰功的一件賞賜。」
十三急道:「你怎麼一點不怕呢?你知道不知道皇兄在朝堂上接到聖旨時,臉色瞬間一絲血色也無,可嘴角還要帶著絲笑聽底下百官評議此事。」
他話音未落,我向他指了下外面,十三忙回頭請安。珠簾外的胤禛靜立不動,隔著一顆顆翠綠的琉璃珠,他的臉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視線鎖定著我。半晌後他緩緩伸手撥開珠簾, 眼中掠過恨,怨,不敢相信,我心中劇痛,不敢再看他,看向窗外,心中一遍遍默念著『相愛容易,相守難,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只聽幾聲『喀嚓』聲後,清脆悅耳地珠子砸地聲音,輕重不一,嘈嘈急雨, 切切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 一粒粒,一串串紛紛而落。半晌後方寂靜無聲,只余一地翠珠。
胤禛站在殘破的珠簾旁,手中仍握著幾截珠簾。剛才的歡快響聲越發襯得此時死一般的壓抑。胤禛把手中的珠簾隨手扔到地上,又是幾聲清越的聲音,伴隨著滿地溜溜滾著的珠子。
他忽地大笑起來,扶著門框笑得前仰後合,半晌後方止住,依舊帶著笑問:「你這麼多年究竟做得是什麼功夫?既然要嫁老十四,當年又何必抗旨?既省了我的心,自個也不必遭那麼多罪。」
低頭靜立一旁的十三低聲驚呼道:「抗旨?」 胤禛笑指著我,對十三道:「我一直未對你說,她被皇阿瑪罰到浣衣局就是因為不肯嫁給老十四。」十三凝視著我,眼中敬佩哀憫錯雜重疊。
我垂目靠在榻上一動不動,胤禛緊走了幾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臉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晉,也就能讓老十四娶不到你。」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遺詔的罪名可非同一般,落在他人眼裡立即增了口實,你既能不把這道遺詔放在眼裡,那其它遺詔也可以……」十三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話忙吞了下去,可胤禛唇邊的那絲笑已經消失。
我輕歎口氣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你如今公然不遵照聖祖皇帝的詔書,那將來子孫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於何地?就是眼前還有滿朝文武悠悠眾口。」
胤禛盯著我笑歎道:「你的聰明和辯才都是拿來傷我的嗎?」兩道目光宛若利劍,刺在心上,疼痛難忍,我彎著身子道:「我們如今一直在彼此傷害。當年在浣衣局時,雖隔著重重宮牆,我心裡卻滿是對你的戀慕心疼思念,如今雖日日相對,我卻漸漸在怕你,甚至當我想起……想起……我會恨你。你如今對我也是恨意重重。我不想有一天最後只余彼此憎恨厭惡,我不能想象那天來時我該如何面對,所以才想離開。胤禛,放我出宮吧!」
胤禛默了半晌道:「如果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我搖頭道:「沒有人能回到以前。玉檀死了,孩子沒了,十三爺囚禁十年,你從五十一年後過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日子,這些都橫在我們之間,我們不可能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而且我永遠不可能做到對八爺他們不聞不問的,我擱不下!」
胤禛靜坐了會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從殘破的珠簾中穿過,又是一陣『叮咚』之聲,聲未絕,人已消失在簾外。
十三和我對視半晌,我道:「你去陪陪他吧!」十三輕歎口氣,癱坐在椅上道:「皇兄現在肯定不願意見我。這次能替你和十四弟通傳消息的人除了我再無可能有別人。皇兄雖未追究,可心裡肯定對我有氣。」
我道:「對不起!」十三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一道賜婚聖旨,只怕不會那麼爽快地答應你的。」我道:「我自個也未料到,我以為他有可能有准我出宮的旨意,現在想來是我一廂情願了。」
十三猛地坐直身子,喜道:「你不願意嫁十四弟?只要你不願意,此事還有轉圜余地。」我默了一瞬道:「我是不願意嫁他,可如果這樣能讓我出宮,我願意選擇這個法子。何況,這只是個名義上的事情而已。」十三歎口氣,跌回椅中,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