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十三看得眼花繚亂,「你怎麼能出宮?」我未等他答話,已經進了轎子,「一,轎子夠大,坐兩人無問題。二,若真被人查問,我身上有皇上玉牌,以前也出過宮,再加上皇上最寵愛的弟弟十三爺在旁,蒙混一下那些侍衛絕無問題。」

十三立在轎外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挑眉道:「十三爺是決定轟我下轎嗎?當年一匹馬都相擁騎過,如今這麼大個轎子倒不敢坐了?」十三忽地搖頭笑起來,「就陪你再瘋一次!大不了被皇兄責罰一頓。」說著進了轎子。

我對十三道:「你催催他們,走快點。」十三忙吩咐他們急行,又安慰我道:「出了宮,我們就換馬車,來得及的。」我道:「我今天一直心神不寧,這會子越發害怕。」十三默了會道:「沒事的。連太子廢了都可以復立,即使真休了,也還有挽回的機會。」我搖頭道:「你不知道八福晉對八爺的感情,況且她性子剛烈,凡事易走極端。」說著掩嘴不語。

轎子順利出宮,馬車一路急奔到廉親王府,十三扶我下車,一旁早有小廝上前敲門道:「我家王爺求見。」守門的侍衛向十三磕頭行禮,臉帶悲憤地回道:「今日王爺早有吩咐,誰都不見。王爺請回吧!」

我未等十三回答,越過侍衛就往裡走,侍衛欲攔,十三相隨而進,一面呵斥道:「混帳東西!我們是你能攔的嗎?」侍衛礙於十三威嚴,不好硬阻,幾人齊刷刷跪下擋住我們道:「主子有吩咐,奴才們不得不遵,若王爺硬要進,小的們不敢擋王爺金玉之軀,但又未能盡職,也只能先行自盡。」我和十三相視一眼,愣在門口。

早有人趕著通報了主事之人,李福大步跑著而來,看到我猛地一驚,向我和十三行禮請安,對十三淡淡道:「爺身子不舒服,真不見客。」我道:「領我們去,爺若怪罪,我自會交待。」李福沉吟了會,僵著臉頷了下首,領先而行。

我緊著聲音問:「八爺可尊旨了?」李福身子一哆嗦,半晌後聲音才微帶著顫道:「爺已經依旨而行。」

我『啊』的一聲驚叫,提步就跑,李福看我樣子,神色也變得驚惶,大步領著快跑起來。我膝蓋一抽一抽地痛,腳步踉蹌,一旁十三忙伸手扶住。他雖比我好一些,可也是腳步不穩,我和他對視一眼,兩人都苦笑起來。

李福在門口恭聲叫道:「王爺,十三爺和若曦姑娘求見。」屋內黑漆漆,半晌未一點動靜。李福又重復了一遍,裡面才傳來一個口吃不清的聲音冷冷道:「誰都不見,讓他們走!」

李福為難地看向我。我一把推開他,推門就進,熏人的酒氣直沖鼻端。坐在椅上端然不動的允祀喝道:「滾出去!」

月光隨著大開的大門,傾斜在他身上,桌上橫七豎八的酒瓶泛著冷光,卻都比不上他此時冷厲的臉色。一向溫潤如暖玉的他,今夜在月色下卻如萬載寒玉,冷意瀲灩。

他喝了口酒道:「你們究竟還想怎麼樣?是打算今夜取了我性命方才安心嗎?只要皇上准許,我求之不得!」十三低頭靜默無語。我忽覺得身上寒意侵骨,緊裹了裹披風,「你不能休福晉。」

允祀從桌上扔了一個卷軸在我腳下,我撿起,就著月光凝目看去。

「廉親王允祀實系大罪之人,朕繼位以來於允祀無見不施,無事不教,唆使敦郡王允我滯留張家口,去歲至今依舊不歸。兵部參奏允我,奉派往蒙古,其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居住。朕將允祀晉封為親王,伊妻外家向伊稱賀,伊雲:「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等語。是誠何語,是誠何心?允祀之行看來皆伊妻唆使所致。朕屢降嚴旨與允祀之妻又令皇後面加開導伊,勸諫其夫感激朕恩,實心效力。屢次訓教允祀夫妻毫無感激之意。

伊等惡跡昭著,允祀之妻亦不可留於允祀之家。我朝先世行有舊例,信郡王傲札之妻因欺侮其王,聖祖皇帝曾令休回外家,禮王福晉殘刻,太祖高皇帝特遣王等將伊處死。

特降諭旨與允祀,命休妻,逐回外家。亦降旨於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其外家亦一人不赦。嗣後,允祀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於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

我手不停顫抖,走到他身前問:「福晉已經離開了嗎?」 允祀目視著我問:「你究竟想做什麼?老十三來尋我,我已經說過,絕不會讓九弟和明慧任意妄為。為什麼還是如此下場?」

我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要趕快去找福晉,否則會出事的。」他冷笑道:「出事?你沒有看到上面寫著『不可令其往來潛通信息』?若再加一個抗旨的罪名,明慧、弘旺會怎麼樣?我不想見你們,不要讓我轟你們出去。」

我還未張口,他已經叫人進來趕我們走,十三忙護在我身前,我一怒之下拿起桌上酒瓶盡數將酒潑到允祀臉上,正在喧擾的聲音剎那寂靜,全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吼道:「你是傻子,還是呆子?福晉跟你多年夫妻,她對你的情意,你究竟心裡明白幾分?」 允祀一下站起,滿臉的酒珠在月色下泛著瑩光,他握拳雙手不停顫抖,慘笑道:「險死還生時,只有她晝夜守在榻旁,眾人皆棄時,只有她悉心寬慰,我爭時,她全力支持,我棄時,她也一意贊成。身邊已有明珠,卻還到處尋找。不錯!我是傻子!是呆子!人人都說十弟傻憨,可連他都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我卻要到潦倒時才明白。天下有誰能比我更蠢呢?我當年費了心機得到她,可卻一直沒有真正珍惜過她。我只看到她外表的權謀算計,卻不懂她內裡的千般柔情。」

允祀閉眼長歎了口氣,沉痛地道:「我想著我雖明白晚了,但終究不算太遲,我盡余生之力待她,可上天為何就那麼殘忍?我一再退讓,可皇上卻一再逼迫,我以為謹小慎微也許可以換一方安生之地,可如今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結局早已注定!」

我哭道:「你既然明白,可怎麼還不懂她的心呢?你以為讓她離開,是最好的安排,不願意讓她跟著你遭受不堪的結局。可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怕幽禁,不怕死亡,她什麼都不怕,她只怕你會不要她!你於她而言就是一切,可你怎麼能自己硬生生地奪走她的一切呢?」

允祀臉色驟青,猛然踢翻幾案,推開我,向外狂沖出去。我和十三緊跟在他身後。他沖到門口,看到門口馬車,隨手從侍衛身上拔出佩刀斬斷韁繩,上馬疾馳而去。

十三依樣畫葫蘆,也斬斷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又把我拽上馬,飛追在允祀身後。

我靠在十三懷裡眼淚紛紛而落。他以為這樣是為她好,讓她不跟著他受罪;她雖百般不願,卻不能明說,因為那是讓他抗旨,她不願意再讓他為自己承擔罪名。老天為何對他們如此殘忍?

人還未奔到阿附府,就看著天邊隱隱透著異樣的紅,十三身子猛地一顫,我驚問道:「那是什麼?」十三未答,只是匆匆勒住馬,抱我下馬。八阿哥早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阿附府裡亂成一團,人人趕著打水救火,沒有人理會我們。八阿哥早就不見身影,我心中寒意透骨,腿直打顫,十三扶著我,兩人向火光處奔去。

「明慧!」如痛失愛侶的孤狼,蒼涼悲憤的喊聲,伴著熊熊大火,直上九霄,質問著天地不仁。

允祀身子被三個人架住,仍舊掙扎不休,雙手絕望地伸向不遠處火光中單薄的身影。那個懸在半空的俏麗身影在火光吞吐中如烈焰鳳凰,炫目之極,刺得人眼疼痛。

風聲呼嘯如裂帛,火焰夾帶著風聲歡騰跳躍,譏笑著世人癡嗔。那個身影越來越淡,逐漸溶入炎炎紅光中,眼前只剩下一汪熾熱的鮮血在舞動。允祀停止了掙扎,身子如冰柱,紋絲不動,火光映得他臉霎白中透著妖異的紅,黑漆漆的雙眸中也是一片血紅。只有獵獵隨風擺動著的袍子帶出一絲生氣。攔著他的三人都畏懼地退開幾步。

淚珠順著他眼角滾落,火光映照下,顆顆泛著紅光,彷似心頭滴落的血珠。我驚駭地盯著允祀,他一步步向火焰走去,旁邊的人震懾於他的神色,無一人敢動。他離火焰越來越近,身上袍子被熱浪沖推,『啪啪』作響。

我猛然回過神來,幾步沖到他身前擋住他。霎時如跌入巖漿中,內裡卻是冰透。允祀眼睛未動,直直盯著前方的火光,隨意地一把推開我,我踉蹌一下跌在恰好趕來的十三懷中。周圍的人迅速反應過來,驚叫著上前抱著允祀,把他向後拖去。

允祀恨恨盯著我吼問:「她不過與你說了一次話,並沒有實際傷害到你,如今你可滿意了?」我身子直抖,十三擁著我對允祀吼道:「沒有傷害?你知不知道就因為福晉的一通話,若曦沒有了孩子。而且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在夾縫中的痛苦,你們又體諒過嗎?」

允祀仰天悲吼了一聲,大喝道:「放開我!」幾人正在掙扎,十三怒道:「放開他!讓他去,留下生死未卜的弘旺,看他如何向八嫂交待。」 允祀身形頓住,癡癡看著大火,攔著他的人猶豫了下都退開幾步。

火光漸小,允祀側身對明慧的哥哥吩咐道:「這裡就拜托你了!」 明慧哥哥用力點點頭。允祀轉身一步步蹣跚向外行去。

我和十三剛出阿附府,高無庸已經領著人在外面候著。十三扶我上了馬車,我呆坐半晌問:「我究竟做了什麼?」十三按著我肩膀道:「不關你的事。」我道:「我以後都不能有孩子了?」十三呆了一會,臉色哀痛,點點頭道:「皇兄怕你受不了,此事只有太醫和我們知道。」他還欲再安慰我,我淡淡道:「沒什麼好難受的,我本來就不想再要孩子。讓她在這個紫禁城裡受罪嗎?」

宮門漸近,我道:「這次拖累你了!」十三神色怔愣,好一會方道:「我從未料到八哥和八嫂竟是這樣的。」我木然地說:「以前以為活著是艱難,求死總該容易,卻不料連死都那麼艱難。同生不可求,共死亦無緣,福晉點燃羅帳,懸梁自盡的剎那究竟有多少恨怨?」

十三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輕歎口氣道:「若曦,你是個很古怪的人,別的女人若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時,只怕深受刺激,可你卻無動於衷。但你不能因為自己無所謂,就忽視皇兄的心情。你當時昏迷著,未看到皇兄聽到太醫這句話時的神色。那是怎樣一種刻骨的傷心悲痛絕望。我雖然希望皇兄能放過八嫂,可我完全能理解他這樣做。皇兄和八哥、九哥、十哥之間的矛盾是朝堂上的矛盾,是男人之間的戰爭,皇兄盡力把你隔絕在這一切之外,可他們卻一再把你拖入,皇兄這次發怒也是情理之中。更何況皇兄只是命八哥休妻,皇兄也絕對未料到是這麼一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