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小姐,別練了!又不去考狀元,寫那麼好字干嗎?出來看沉香和我踢毽子。」巧慧在門外嚷道。我道:「就來,你先玩吧!」

看看自己的字,再看看臨摹的字帖,無奈歎道:「難得精髓,不過是個貌似。」這些字帖都是以前央胤禛書寫的,以後絕不能再有了,發了會呆,搖頭一笑,將字帖仔細收好。又把自個練好的字放到一旁的大箱中,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已經堆了一小垛。

斜倚著門框看沉香把一個五彩毽子踢得花樣百出,巧慧笑說:「我們當年實在不能和她比。」我微笑不語,貝勒府的事情,久遠的好似前生。

待巧慧發現院門口立著的十四時,兩人忙收了毽子向十四請安。我笑問:「來了也不進來,大夏天的立在太陽低下不曬嗎?」十四笑走到紫籐花架下坐下,我也過去坐到一旁的籐椅上。他將一封信放在桌上後,閉目輕搖著躺椅,一副愜意舒服的樣子。沉香把茶輕輕擱在籐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我拿起信,敏敏給我的。人在深宮多年未通消息,冷不丁地看到她的信,心中一暖,大草原上還有一個一直牽掛我的朋友。

十四側頭笑問:「整日就在這院裡,不悶嗎?」我道:「不悶。」他輕笑幾聲道:「當年那個滿貝勒府亂晃著玩,回頭還對著湖面沒完沒了感歎無聊的人哪裡去了?」我笑道:「你老了!當一個人開始回憶過去的時候就是真老了。」十四笑拿起桌上的美人團扇把玩著,「我整日無所事事,只好回憶過去。」我笑容有些澀,滿身才華卻無處施展,從馳騁西北到枯守陵墓,怎樣的人生起落?

心中暗歎一聲,不願再想,低頭仔細看信。別後諸般事情細細述,已經有兩個兒子,信中的一切都是和美幸福的。最後叮囑我道:「姐姐,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都忘掉吧!十四爺是值得珍惜的人,也許他即不是你的月亮也不是你的星星,但除了月亮和星星就沒有別的風景了嗎?現在年紀老大,才知歲月匆匆,只願姐姐抓住些許快樂。」

我慢慢收好信,十四笑問:「要回信嗎?」我點點頭,他吩咐塵香捧了筆墨紙硯出來。我凝神想了會,過去的事情無甚好說,提筆寫道:「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點滴記憶中。這麼多年,從沒有這麼心境平和安樂過,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勿擔心我,……」

十四又靜靜坐了會,收好信,起身而去。熾熱陽光下,卻是曬不化的寥落。我嘴角含著絲淺笑,扇著團扇,沉香靜靜撤掉了桌上的茶具。

院內服侍的眾人已經習慣十四每日都來,卻只是坐一會,閒談幾句就又離去。剛開始十四每次來,沉香都暗自做好留宿的准備,結果卻每每落空,起先沉香還滿臉納悶,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受寵還是不受寵。說不受寵吧,十四日日都來,說受寵吧,卻從未留宿。日子久了,沉香看我和巧慧都淡然處之,也有樣學樣,不驚不怪了。

塵世似乎將我遺忘,我也毫不客氣地將它遺忘,每日只是練字,坐在院子中看雲聚雲散,花開花落,時與巧慧和沉香笑談幾句。

沒有了外物所隔,在我心裡只剩下胤禛和我,我和胤禛。我自私地把其他人全部忘記,只留下他與我相關的一切。第一次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擾他和我,第一次我什麼都不顧忌地開始愛他。

我最享受的嗜好就是燃一柱香,泡一壺茶,微瞇著雙眼回憶他和我的一點一滴。一個笑容,一句譏諷,一聲歎息都會反復品味,他在我腦中越發分明。紫籐花開時,回憶繚繞在一片青紫花叢中;溶溶月色下,回憶蒙著一層淡黃紗;寂靜深夜中,回憶伴著晚香玉的馥郁香氣。

相思象野草一般瘋長,我再把它們全部傾注在筆端。待第一場雪花舞落時,裝字稿的大箱子已經一大半都堆滿。

叮叮咚咚的琴聲又響起來,巧慧笑道:「十四爺又在練劍了。」我凝神聽了會,靜極思動,忽地來了興致想去看看十四練劍。我的院落緊挨著他的書房,卻一直未曾去過。說是書房,其實聽沉香說也算是練功的地方。

六角亭中十四的侍妾吳氏穿著雪貂皮斗篷正在彈琴。地上積雪仍厚,十四卻是上身赤膊,持劍而舞。縱騰跳躍,回風舞柳。我看不出招式,只覺得十四出劍越來越快,吳氏盡力想跟上十四的節奏,卻總是落後幾拍,越急越亂,一聲刺耳的聲音,琴弦驟然斷裂。十四手中長劍脫手而去,釘在遠處一株開得正好的梅樹上。撲簌簌紅梅紛紛飄落,白雪中點點紅艷甚是好看。

吳氏忙起身向十四告罪,十四擺擺手,凝視著梅樹上的劍道:「不關你事。」說著看向我隱身的廊柱,呵斥道:「又是誰鬼鬼祟祟的?滾出來!」我笑走到梅樹旁,看著十四問:「這麼大火氣?冰天雪地都澆不滅?」

吳氏忙向我行禮,我笑讓她起來。她又向十四行了個禮後,抱琴而去。十四走過來問:「怎麼躲在廊柱後呢?要看大大方方地過來在亭子裡看,豈不更好?」我看他臉上汗珠不停滑落,抽出手絹遞給他。十四卻未接,只是伸脖子過來,我一笑替他擦拭。我道:「趕緊穿件衣服吧!這麼冷的天,又剛出過汗,小心凍著!」十四笑握住我的手問:「我們倆誰冷?」他手心火燙,反倒是我手冰涼。我笑說:「是我冷!那也要套件衣服。」十四低頭替我搓了搓手,雙手拳握著給我取暖。

我笑道:「進屋吧!雪地裡立了半天,身子也有些冷了。」十四笑點點頭,並未松脫我的手,依舊牽著我向書房行去。我看他神色坦蕩,也不好太過扭捏,遂大大方方任由他牽著我進了書屋。

十四進屋後放開我的手,吩咐下人去取暖手的小手爐給我。自個披了件外袍在暖爐旁坐下。

我解下斗篷放好,坐到他身旁問:「京城中又有什麼事情了?」十四忽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子方道:「是我自個又癡了。皇上不責我們心裡怎麼能舒坦呢?總是要有的沒的尋些罪名出來罵一罵,警告了群臣不要妄自胡為,心裡方舒坦一些。要不然我們再加上年庚堯豈不慪得慌?他罵我們結黨,這『年黨』可是他自個縱容出來的。」

我默默發了會子呆,問道:「八爺最近可好?」十四蹙眉道:「罵得越來越狠了,不過我看八哥一改謹慎小心的作風,彷似故意留了錯處讓他罵。和我也許久未通過消息,摸不透八哥的心思。」我道:「臨來前我在路上見過八爺一面。他……他已經倦了。只想著離開,如今只是牽絆於弘旺。」

十四驚笑道:「離開?皇上若能放他走,他早走了。可皇上偏偏就要給他職位,命他做事,方好常常折辱於他。甚至以八嫂和弘旺相威脅,『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十四說完冷笑了幾聲。我低頭道:「離開去找八福晉。」

十四猛地一下跳起來,「你說什麼?」我垂頭不語,十四半晌後緩緩坐下,「你倒是很看得開。」我抬頭淡淡一笑道:「如今我才明白死亡有時候是一種解脫。我看不開的只是他還在受苦。」

十四默默發了會呆,立起走到桌旁,提筆就寫,寫完立即叫人進來吩咐道:「呈給皇上。」

我問:「所謂何事?」他心情好似突然大好,呵呵笑起來,「我也不能白生氣呀!寫了首詩去氣氣他!」我道:「怎麼和小孩子一樣?什麼詩?」十四笑吟道:

「仰首我欲問蒼君,禍淫福善恐未真。豫讓憂死徒吞炭,秦檜善終究何因。

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自來豪傑空扼腕,嗟吁陵崗掩寸心。」

十四這是把胤禛比作秦檜、劉邦,自個是那『空扼腕』的『豪傑』。十四得意洋洋地笑問:「能讓他氣半天了吧?」我又氣又笑,歎道:「彼此氣吧!日子倒是不寂寞了!」

「小姐,明日嫡福晉的壽辰,去嗎?若去就要備禮。」我想了下道:「是個大生辰,壽禮總是要送的,去略坐一下吧!」巧慧點了下頭問:「送什麼好呢?」我笑道:「你去那個紅木匣子裡看看,揀貴重的就可以了。」巧慧忙去翻起來。

我笑向嫡福晉行禮拜壽,雙手奉上壽禮。眾人簇擁著的嫡福晉今日也是難得的高興。台上鑼鼓聲喧,台下笑語滿堂。

我略坐了會,正尋了借口欲向福晉告退,台上的戲換了一出。麻姑一聲「遵法旨」,水袖一拋一收,面向嫡福晉唱道:

「壽筵開處風光好,

爭看壽星榮耀。

羨麻姑玉姘超,

壽同王母年高。

壽香騰,壽燭影搖,

玉杯壽酒增壽考,

金盤壽果長壽桃。

願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竟然是《麻姑拜壽》,心內翻騰不休。時光在一首曲子中剎那倒轉。興沖沖學好曲子,在水榭內為十阿哥清唱,十三、十四的戲謔之音。彼時的我們還未知道真正愁滋味。下意識地看向十四,正對上他一雙黑瞳。這一瞬我們兩個是跨越在這個時空之外的人。兩人默默凝視半晌,視線又都投回了台上。

「……壽基鞏固壽堅牢,

京壽綿綿樂壽滔滔

展壽席人人歡笑……」

我起身悄悄離去,巧慧低聲道:「好歹給福晉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聞,腳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隨我而回。 立在院門口,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歎,推門時不會再見到姐姐了。

巧慧進門點了燈,我坐於椅上一動不動,只是自個出神。巧慧問:「小姐,你怎麼了?」我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理會我。」話音剛落,十四進屋對巧慧吩咐:「拿些酒來。」

十四歪靠在我平常日間看書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飲,一句話不說。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時酒杯不停,不大會功夫已經七八分醉。連盡了三壺酒,仍舊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色讓我勸一下,我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照吩咐取酒。

十四忽地問道:「若曦,皇阿瑪駕崩時你在跟前,皇阿瑪真……真傳位給老四了嗎?」

我心驟然一縮,面上卻淡淡笑道:「你怎麼也把那些個糊塗人的話當真了?」十四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別人的話我自是不會太往心裡去,可額娘和我說,皇阿瑪親口告訴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輕歎口氣,神色坦然地回視著他道:「十四爺,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對你如何,對皇上又如何,你心中應該有數。她心裡一心巴望著是你,錯解了聖祖爺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聖祖爺給娘娘說了什麼,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聖祖爺的確傳位給了皇上。」

十四直直看著我眼睛深處,好一會後猛然大灌了幾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著地面,愧疚悲傷堵得心一陣陣疼。十四慘笑道:「我終於擱下一樁心事,從今後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閒人!」

十四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聲唱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