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聲音漸去漸低,一個翻身昏睡過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眼角濕潤,不知是酒漬或淚痕。拿絹子替他拭淨,脫了靴子,蓋好棉被,十四嘴裡喃喃道:「皇阿瑪,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緊緊握著手絹,低聲對十四道:「對不起!」轉身對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聲道:「夜已深,就這麼歇了吧!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風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腦中依舊無意識地默念著『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一夜淺眠,唯有一聲歎息『樂匆匆』!

窗外依舊黑著,聽到十四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來,倒了一盅茶給他,他迷迷糊糊就著我手喝了幾口,復又躺下。我剛走回床邊,他忽地笑起來,「我醉糊塗了,以為是做夢,竟真是你喂我茶喝。」我道:「天還未亮,再睡會吧!」

過了半晌只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他低低問:「睡著了嗎?」我道:「沒有!」他問:「你現在還是睡得很少?」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為何夜裡睡不好,現在才懂。在西北時,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往往要侍衛叫才能醒。醒時只覺得怎麼才剛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說,還總是做夢,一夜醒好幾次,經常覺得已睡了好久,天卻依舊是黑的。」

我睜眼盯著帳頂未語,夢裡夢外,難話淒涼。十四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嗎?」我凝神想了會道:「好似在一個亭子裡。」十四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我接道:「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輕歎一聲,姐姐最終也算得償所願。

十四道:「當日看你年紀那麼小就讀這樣的悼亡詞,臉上淒楚也非『為賦新詞強說愁』,顯是心中確感傷心。彼時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見了八哥,還把此事笑說與八哥聽,現在想來,八哥輕聲重復那句『頭白鴛鴦失伴飛』時是何等淒涼的心情。」

窗外天色漸白,兩人寂靜無聲。十四忽地笑道:「你當年還答應過我生辰時唱曲子呢!至今還沒兌現。」我笑道:「當年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被十四爺幾句話一嚇,什麼敢不答應?」十四笑道:「你少來!我方說了兩句,十哥就不願意了。再說就看你隨後打架的氣勢,我還能嚇著你?」

我頭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也是呵呵直笑,「你沒看到自個被十三哥撈起時的樣子,當時沒覺得,後來想一回笑一回,頭飾歪歪扭扭,發髻散了,頭髮全糊在臉上,整個一落湯雞,偏偏自己還把自個當老虎。」

室內越來越明亮,在清晨的陽光中,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十四笑問:「聽十哥提起過曾經被你騙了個要求,十哥可兌現了?」我愣了好一會,方想起,笑說:「我自個都早忘了!」十四輕歎道:「那只怕這一生也只能欠著了!你答應我的總能兌現吧?」我道:「十四爺有命,豈敢不遵,今年生辰剛過了,明年時一定唱。不過到時候可不許你嫌棄!」

從那後,十四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屋內榻上歇息,兩人隔著屏風絮絮而語,有時候回憶以前的事情,兩人時悲時喜;有時候他會給我講西北的風土人情,我聽得份外入神,常常會再告訴他我記憶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細傾聽,兩人說起西北的瓜果時,一致饞得流口水,遺憾道運過來的勢必不能等全熟透采摘,味道可就差遠了。我會笑問他:「西北民風淳樸,女子性情熱烈奔放,可有姑娘給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會?」十四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風流佳話,還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惜不知為何,姑娘一見我要麼傻笑,要麼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胡子拉雜的大漢拉著我喝酒,我只能眼看著低下士兵一個二個的和姑娘們談笑,心裡那個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說起西北時總是妙語連珠,一點小事經他描繪也能把我逗得笑軟在床上。沉沉夜色中兩人的笑聲份外悅耳。

沉香不知底細,只是喜滋滋地樂,低聲問巧慧:「我們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巧慧臉色霎時慘白,呵斥道:「再亂說話,仔細掌你的嘴!」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別往心裡去,巧慧也就說說。」沉香蒼白著臉道:「奴婢再不敢了。」從此後明白孩子是個禁忌話題。

巧慧回頭卻拉住我,一味說十四的好話,似乎真想勸我生個孩子。我不想讓她更加內疚,所以不願告訴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對她說:「我的事情,我自己心裡有數,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只要我高興就可以的。」巧慧聽完,眉頭微蹙,卻不再多話。

梅花剛落盡,三兩枝性急的杏花,已經灼灼地挑在雨幕裡,嫩白的花瓣托著嬌黃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許是靠著溫泉的原因,地熱較盛,近湖的幾株杏花開得尤其好。一泓乍暖還寒的春水,映著岸上堆雪繁花,籠罩在輕紗似的煙雨中,春意盈盈。

巧慧打傘扶我賞了會花道:「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經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著吧!這花謝了還會開的。」我心中暗歎了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面上卻笑應道:「走吧!」

進屋子讓巧慧磨墨,凝神練了好幾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緩。手裡隨意握著鼻煙壺,身上搭著條薄毯靜看門外一川煙雨。那天的雨要比現在大得多,他披著黑色斗篷從漫天大雨中走進來,無意中卻替我化解了一場沖突。當時彷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憶中變得無比清晰。我甚至能記起他斗篷內微濕袖口的花紋。

拿起鼻煙壺,細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未落,心情卻忽似門外煙雨,迷迷蒙蒙起來,三只打架的小狗,一個芳魂已逝,一個幽禁,一個在這裡靜坐等候花落。

「主子!」沉香輕輕搖醒我道:「主子累了上床歇息吧!這兒正對著風口,容易著涼。」我搖搖頭道:「我不困。」沉香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笑說:「有話就直說吧!」沉香道:「要不要請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時常打盹,有時剛說完話,一轉頭已經睡著。奴婢聽說……聽說有喜時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沉香忙道:「是,奴婢明白。」

巧慧把傘擱在門外,手裡握著一大枝杏花進來,沉香笑贊了兩句,趕著去尋瓶子。我道:「何必呢?還特意又跑一趟。」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歡,摘回來讓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腦中掠過一個同樣嬌笑著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揮開,專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插花。

身子越來越懶,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卻經常說著說著話就走神,自個什麼都不知道。連十四都覺得不對勁,吩咐著請大夫。拖延了幾日,終是沒有拗過十四,讓大夫來看。

換了三四個大夫卻都說的是同樣的話,「油盡燈枯。」十四由最初的驚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後的哀憫憐惜,巧慧背過我只是抹淚,一轉頭還要笑對我。我握著巧慧的手,心內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

手上力氣漸小,每天已練不了幾個字。思念無處可去,從心裡蔓延到全身,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不過是他。離開他才知道我身上滿是他的烙印,寫他寫的字,飲他喝的茶,用他喜歡的瓷器式樣,喜歡他喜歡的花,討厭大太陽,喜歡微雨……

清晨,白茫茫的霧中,胤禛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頂端俯看著整個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道『胤禛』,他卻一直不回頭,而我怎麼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冷漠孤絕的背影。

我又急又悲,正無可開交。巧慧輕搖醒我,一面替我拭汗,一面問:「做噩夢了?」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我只惦記著離愛可以無羈縛,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羈縛?遺憾呢?那是否會讓心日夜不得寧靜?

我愣了好一會,吩咐道:「幫我研墨。」巧慧陪笑勸道:「今日就別練了,等明日好些了再寫。」我道:「我要寫封信,你幫我准備箋紙。」

沉香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會,持筆而書,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大半日才寫好。

胤禛:

人生一夢,白雲蒼狗。錯錯對對,恩恩怨怨,終不過日月無聲、水過無痕。所難棄者,一點癡念而已! 當一人輕描淡寫地說出「想要」二字時,他已握住了開我心門的鑰匙;當他扔掉傘陪我在雨中挨著、受著、痛著時,我已徹底向他打開了門;當他護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時,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後是是非非,不過是越陷越深而已。

話至此處,你還要問起八爺嗎?

由愛生嗔,由愛生恨,由愛生癡,由愛生念。從別後,嗔恨癡念, 皆化為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時,可還怨我恨我?惱我怒我?紫籐架下,月冷風清處,筆墨紙硯間,若曦心中沒有皇帝,沒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胤禛一人! 相思相望不相親,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曲闌深處重相見,日日盼君至。

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