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出書版番外(五):往事哪堪再回首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夜我沒有睡好。

外面的風聲太急,咋一聽,像是草原上的風,恍恍惚惚中我好想回到了西北,聽到了馬嘶聲,驚起時,並沒有烈馬奔騰,只是壽皇殿外被禁錮的風在悲鳴。

我披衣而起,拿起了桌上的酒。

自從雍正四年,我被革爵幽禁在景山壽皇殿,已經九年三個月沒有碰過馬,這裡也用不上馬,我慢步走一圈壽皇殿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而一炷香,在我年輕時,可以騎著駿馬從敵人的營帳裡走一圈,順便帶兩顆腦袋回來。

那個時候,天下的好馬任我挑選,我從不知道,有朝一日,我只能在夢中才看到它們,那個時候,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會在方寸宅院內幽禁十年,我肯定會不屑地大笑。

我們年輕時以為決不能承受的,我們承受了,我們年輕時以為絕不會失去的,我們失去了。

靠著那些驕傲,英勇,沖動的記憶,在這個小小的宅院中,我依舊活著。

他們說大哥因為被幽禁的太久,到後來常說胡話,我不知道如果我再被幽禁十年,是不是也會變得瘋狂。

大明十分,我拿著根樹枝舞劍

侍衛們把我捆押入壽皇殿時,我曾憤怒地砸破了大門,叫罵著要殺了老四,從那以後,我就只能用樹枝做劍了

太監又在外面緊張地盯著我

我大笑著一遍舞樹枝,一遍唱著:「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去告訴老四吧,我就是依舊生龍活虎,氣吞山河,我就是依舊懷念沙場馳騁,金戈鐵馬。

一個老太監走到我身後,我沒有理他,撫著樹枝,唱道:「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摩下炙,五十選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辛棄疾再不得志,也至少可以仗劍長歌,我卻只能對著樹枝長歌當哭、

老太監哆哆嗦嗦地說:「十四爺,皇上昨兒夜裡駕崩了。」

我依舊看著手中的樹枝,老太監以為我沒有聽清楚,又說了一遍:「皇上昨兒夜裡駕崩了,請十四爺換喪服。」

樹枝掉在地上,我呆呆站了很久,對著門外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你算盡一切,終究是沒算過老天,十三年,那個位置你才坐了十三年!」

太監們沖上來,有的抱腰,有的拉退,把我往屋裡拽,自從被幽禁在此,在他們眼中,我早已經不是大清朝尊貴的幌子,英勇的大將軍王,我只是個讓他們時刻擔心會拖累他們被砍頭的可憐蟲。

雖然被幽禁了九年,可自小馬背上練下的功夫並未被丟下,我用了點兒力氣,就甩開了他們

他們痛哭流涕地跪下,哀求著我換衣服,外面也有哀哭聲傳來。

在眾人的哭聲中,我好像漸漸地真正意識到,他,大清朝的皇帝,我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死了!

我把太監們都踢了出去,不管怎麼說,老四死了,都值得飲酒慶祝,我熬了這麼多年,不就是想看到這一天嗎?

第一杯敬給額娘,額娘,他氣死了你,如今他也死了

第二杯敬給八哥,第三杯敬給九哥‧‧‧八哥,九哥,老四去地下見你們了,他沒有臣子,沒有幫手了,你們見到他可以好好揍他,哦,不對,老十三也在地下,他肯定還是要幫老四,還有若曦‧‧‧

我端著酒杯,醉眼朦朧地說:「老十三,也敬你一杯,為若曦。」

「若曦,你也喝一杯,我沒做到答應你的事,你的骨灰被老四奪取了,他不肯撒到風裡‧‧‧你的金釵也被老四奪了去了,他不還給我‧‧‧他奪走了我們的一切‧‧‧他什麼都奪走了‧‧‧」

我打翻了所有的杯子,捧起酒壇子大口地喝起來‧‧‧

天蒙蒙亮時,我醒了,習慣性地拿起樹枝,開始舞劍

一遍舞劍,一遍大聲吟詩:「付金釵,平斗酒,未許解攜纖手‧‧‧若使秦樓美人見,還應一為拔金釵‧‧‧顧我無衣搜藎策,泥他沽酒拔金釵‧‧‧」

我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已經死了!太監們不會再去向他呈報我吟誦的詩

忽然之間,在監視中,堅持了十一年的清晨舞劍,變得索然無味,我呆呆地拿著樹枝,竟然不知道該干什麼,只覺得疲憊不堪,好似一只支撐著我的力量全消失了

太監們都穿著素白的衣袍。他們沉默地跪在我面前

我走進屋子,看著桌上的喪服

大哥,幽禁至雍正十二年死

二哥,幽禁至雍正二年死

三哥,幽禁至雍正十年死

八哥,奪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九哥,奪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十三哥,雍正八年死

雍正十三年,雍正他也死了

我慢慢地換上了喪服,大哥,二哥,三哥,八哥,九哥死時,他都沒有允許我服喪,這一次,我一起穿了吧

深夜,高無庸鬼鬼祟祟地來了,他說:「皇上有口諭給十四爺。」

我依舊喝著酒,沒有下跪,更沒有接旨的意思,他生前我都不尊他,難道他死後我倒要跪了?大不了就是一杯毒酒

高無庸全不介意,快速地說:「朕把你的金釵帶去地下了,還你自由。」

我剛聽到前半句,就氣得砸了杯子,壓根兒沒聽到他後半句說的什麼,高無庸一刻不敢停留地向外走,我追了出去,太監們在門口組成人盾攔著我,我是被幽禁的人,哪裡有自由?高無庸也不再是皇帝面前的大太監,行事怎麼能不鬼祟。

幾日後,詔書傳來

清世宗愛新覺羅‧胤禛,年號雍正,廟號世宗,謚號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寬仁信毅睿聖大孝至誠憲皇帝

四阿哥弘歷繼位,年號乾隆

再過兩個多月,就要是乾隆元年

乾隆取代了雍正,一個新的帝王,一個新的朝代,有新的人,新的故事

那一夜,我夢見了四哥

那時我五歲,額娘喂我喝羊奶,四哥來給額娘請安,帶了一份他寫的字,額娘剛想看,我打翻了羊奶,額娘再顧不上四哥,一邊順手用紙去吸小桌子上的羊奶,一邊柔聲軟語地哄我,四哥沉默地坐著,輕輕地把被羊奶浸透的字稿收到了袖中

額娘去換被羊奶弄髒的衣服,四哥看著我笑,輕聲叫我「胤禎」我盯著他,不說話,他說:「會寫自個兒的名字了嗎?知道嗎,我們的名字發音一樣。」他看看四周,見無人注意,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下:胤禛,胤禎。四哥指著一上一下挨在一起的名字。笑瞇瞇地說:「這是我的名字,這是你的名字,發音一樣。」我盯著看了一會兒,明明羨慕,卻不屑地說:「你的字寫的也很一般嘛,先生不過是因為貴妃娘娘才老誇你。」手胡亂一抹,把字抹花,跳下炕,大叫著「額娘」,咚咚地跑走了

從夢中醒來時,我的眼角有淚。

我不知道我哭得是額娘宮中那個十五歲的四哥,還是隨著世宗皇帝駕崩而消逝的我的一生

雍正駕崩後的三個月,乾隆釋放了我。

我在壽皇殿的門檻前站了一瞬,才跨過了那道門檻,十年前,我被押著進了壽皇殿,十年後,我自己跨出了壽皇殿

一進一出,十年光陰

四阿哥弘歷,不對,應該說乾隆皇帝坐在勤政殿的龍椅上。

我仔細地端詳著他,這是老四的兒子,我卻沒有從他眉目見看到老四的影子,我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放心。

他問我:「十四叔想要什麼嗎?盡可放心直言。」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一匹好馬。」

乾隆似乎很意外,思索地打量著我。

我知道不能讓帝王猜不透臣子的心思,主動解釋說:「臣已經十年沒有騎過馬了。」十三年來,所有人都罵我糊塗愚蠢,他們不知道我不是不懂權謀機變,也不是不懂帝王之威,我只是不願向他低頭

乾隆的眼內流露出惻然,吩咐太監去牽蒙古進貢的汗血寶馬

我牽著乾隆賞賜給我的馬,走出了紫禁城

街道上熙來攘往。人聲鼎沸

雍正是個摳門兒的皇帝,他沒有在北京城大興土木,所以,北京城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個我熟悉的北京城

我可以很容易的找到當年千金裘,五花馬,仗劍而歌的酒家,也能看到和九哥去喝酒戲耍的風月樓,還有八哥和江南文人們相聚的茶肆。

就樓上有少女叫:「公子,那位牽馬的公子。」

我抬頭望去,她對著我的身後招手:「公子,你忘記你的扇子了。」

我望著樓上倚欄而笑的歌女

元宵燈節,我領著一群走嗎斗鷹,輕狂傲慢的五陵少年,來這裡飲酒看燈,遇到了十三哥和若曦,還有那個清悺綠蕪

那一夜,寶馬雕車香滿路,東風夜放花千樹,星如雨,魚龍舞‧‧‧

身後的男子不滿地用馬鞭搡了我一下:「喂,你在看什麼?仔細大爺挖了你的眼睛,還不滾!」舉起馬鞭,作勢要打

我收回了目光,牽著馬,沿著街道,依舊沒有目的地走著

其實,我想去西北,馳騁千裡,縱馬長嘯,看鷹擊長空,魚翔淺底

但,乾隆不會放心我離開北京城

不過,夠了

這座城裡,每個角落都有他們和我的印記,我可以一個一個角落,慢慢地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