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九年
坤寧宮內到處都是一股子藥味,皇后烏喇那拉氏面色蠟黃,兩頰因為消瘦,深深地下陷,顴骨顯得特別高,頭髮這一年來也掉了不少,好似連一根金叉都受不住,她依舊要宮女把頭髮梳理的一絲不亂,插上了卿雲擁福簪。
宮女小聲地說:「格格,皇后娘娘還在睡。」
烏喇那拉氏睜開了眼睛:「承歡,進來吧。」
承歡忙快步而進,跪在她床前,「娘娘今日看著精神了許多。」
烏喇那拉氏微微一笑,心內異常清醒,她的大限已到,沒有傷感,沒有遺憾,只有放不下。
烏喇那拉氏握住了承歡的手,示意承歡坐到床旁的小機子上,方便兩人說話:「本宮還記得皇上剛把你抱回來時,你才五斤多一點,臉和栗子一般大小,皇上囑咐我照顧好你,當時,你阿瑪還被幽禁在養蜂夾道,我心裡其實不太情願,生怕你會給整個王府招來大禍,直到聖祖爺給你賜了名,我才放下心來,聖祖爺既然想讓你承歡父母膝下,自然遲早一日會放了你阿瑪,可沒想到,這麼多年,你卻承歡在我膝下。」
承歡用臉挨著皇后的手:「那是娘娘疼我。」
烏喇那拉氏喜歡的就是承歡的這點兒念情,別人待她的一點兒好,她都會記得,自康熙四十三年,大阿哥夭折後,皇上似是知道她心裡的苦,從沒冷落過她,可她自己生不出來,漸漸地也就死了心。
皇上把才承歡抱到身邊養育,很偏疼她,她自然也待承歡更好幾分,倒不見得是真有多喜歡承歡,只是因為這是皇上想讓她做的,可承歡這孩子招人疼,漸漸地,她竟對承歡生了真心,把她視作了半個女兒,聊解膝下無子的悲傷和寂寞,承歡冰雪聰明,或是感受到她的真心,或是和她一樣,想讓皇上開心,常常到坤寧宮陪她,彈箏吃茶,談談時興的衣料,弄弄胭脂水粉,真正讓她享受小小女兒承歡膝下的歡樂。
今年,她臥病以來,承歡日日都來看她,變著法子逗她笑,她心又細,但凡宮人有一點兒疏忽大意,全被她揪出來,以致她病了將近一年,坤寧宮卻絲毫不亂,就是女兒對親生額娘也不過如此。
皇后道:「本宮真想看著你出嫁,想給你親手置辦嫁妝,想把你送出宮門,可惜本宮沒這福氣做一次完整的母親了。」皇后歎了口氣:「皇上把你許配給了蒙古的王子,你嫁過去後,那個位置就像本宮以前的位置,而你的日後就像本宮現在的位置,本宮要說給你的話,是本宮的額娘,在四十多年前本宮嫁給皇上前,一字字說給本宮聽的話,你要仔細記住。」
承歡凝神細聽:「娘娘請講。」
皇后道:「你期望那位蒙古的大王子寵愛你嗎?」
承歡滿面羞澀,卻坦然地點了點頭。
皇后的眼神凌厲起來,顯露出被她深藏在溫柔端方下的另一面:「你的期許錯了,你所期許的東西應該是無身份,無地位的女子期許的,不是尊貴的格格應該期許的,古往今來,有多少寵冠後宮的女子不得善終?又有幾個被皇帝寵愛的女子能善終?」
承歡訥訥不能答,皇后說道:「你去了蒙古後,如果他愛你,自然是好,如果他不愛,也不打緊,最重要的是獲得他的尊重,讓一個有雄心的男人發自內心地敬重比讓他愛更難,男女歡愛容易嗔癡恨怒,容易讓女子作出不理智的事,最終,色衰愛弛,回首已無退路,我的兒啊,你要記住,你們不是普通的夫妻,你們的腳下荊棘密布,彼此尊重才是長久相處之道,你是他的正妃,背後有整個大清國,你應該期許的是獲得他的敬重。」
承歡雖有許多別的想法,可她真心實意感激皇后,恭敬地說道:「兒臣牢牢記住了。」
皇后滿意地拍拍她的手,低聲道:「弘歷,弘晝他們大了,心也多了,聽了外頭不少人的混賬話,對皇上畏懼多過親近,恭敬多過愛戴,我如果走了,你要多陪陪你皇伯伯,提醒他顧惜自個兒的身子。」
「皇后娘娘......」
皇后撫了一下她的頭,示意她不要難受:「本宮無兒無女,卻穩坐皇后之位,還令兩個有阿哥的皇貴妃恭恭敬敬,絲毫不敢冒犯,都可以算作歷代皇后的奇跡了,本宮不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但皇上給了本宮想要的一切,本宮不怕死,就是放不下皇上。」
承歡眼中淚珠盈盈:「不管發生什麼,娘娘都在皇伯伯身邊,只要皇伯伯要你做的事情,你都會盡力做好,娘娘剛才說不情願撫養襁褓中的我,可就因為皇伯伯的囑托,娘娘一直維護著我,娘娘,你別說喪氣話,我阿瑪走時,皇伯伯大病,娘娘一定要‧‧‧‧‧‧一定會好起來的,皇伯伯也捨不得娘娘離開。」
皇后的精神有些恍惚,眼淚落了下來:「本宮也想留下陪著他,皇上心裡太苦,就算無話可說,也有個人相對......」
承歡怕刺激到她,不敢再哭,抹去了淚水,強打著精神說:「皇伯伯過會兒要過來看娘娘,我幫娘娘淨一下面吧。」
皇后一輩子都恪守禮儀,循規蹈矩,注重裝扮,忙說:「好」
傍晚時,雍正來了,贊皇后氣色比昨日好。
皇后很是歡喜,說道:「臣妾這裡藥味熏人,皇上不必每日都來。」
雍正調笑道:「朕吃藥時,也沒不耐煩見你,你倒不耐煩見朕了?」
皇后忙道:「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雍正笑道:」不是這個意思,那朕明日,後日依舊來。」
皇后眼內浮起了淚花,猶豫了半晌,終於打著膽子問:「皇上怎麼看臣妾?如果,如果再來一次,皇上可願娶臣妾?可會依舊冊封臣妾為皇后?」
她少時被康熙指給當時的四阿哥為嫡福晉,雍正元年被冊封皇后,到如今已是四十多年,唯一的兒子大阿哥在康熙四十三年病逝,此後再無所處出,沒有人相信,無子無女的她能坐穩皇后的位置,但是她坐穩了,知道今日,即使她病入膏肓,不管是弘歷的額娘鈕鈷祿氏,還是弘晝的額娘耿氏都不敢慢待她,她明白固然有她的謹小慎微,從不犯錯,可也因為他護著她,但是,她心底深處總覺得不安,總想問清楚
雍正凝視著皇后,半晌都未說話,皇后漸漸不安,掙扎著想起來,磕頭請罪,雍正按住了她,握住她的手:「皇后自垂髻之年,奉皇考命,做配朕躬,結縭以來,四十余載,孝順恭敬,始終一致。」他停了一會兒,說道:「除了你,朕心中再無第二個皇后人選。」
皇后閉上了眼睛,淚珠滾滾而落,緊緊地抓著雍正的手,身子輕輕地顫著。
承歡擦著眼角的淚,悄悄地退了出去,皇后娘娘只怕或多或少曾憂慮過姑姑會威脅到她,卻不知道皇伯伯固然十分記仇,可也十分記恩,皇后娘娘沒有虧負過他,他自然也會敬她,護她,絕不會縱容自己去傷害她,皇伯伯是想要姑姑,可如果讓他傷害始終支持他的結發妻子,用皇后之位去留住姑姑,皇伯伯永不會做,而姑姑愛的也就是皇伯伯這個個性,有所為,有所不為。
半夜裡,承歡突然驚醒,總覺得心慌意亂,坐都坐不穩,正焦躁不安,有太監大哭著來傳信:「皇后薨。」
所有宮女太監都趴在地上哭起來。
承歡卻呆呆地站著,耳邊一直是哭聲,心裡堵得好似要炸裂,可她哭不出來,甚至連話都不能說,腦袋裡竟然想起了皇伯伯的一句詩,:「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做契交。」
皇伯伯究竟做錯了什麼?老天要把他身邊的人一個個奪走,讓九重三殿再無一親友?
雍正十年
北風吹了一夜,扯棉絮般扯了一地大雪,整個紫禁城都變成了白色
承歡坐在炕上,詢問著昨兒值夜的太監。
「皇伯伯夜裡可咳嗽了?」「咳嗽了幾回?」「睡得可實在?」「醒了幾回?」「早上胃口可好?吃了什麼?」
一件件瑣碎的事情詢問過去,又一件件地叮嚀著。
弘歷和弘晝結伴而來時,聽聞承歡親手做了糕點。兩人都笑,說道:「你把活兒都做完了,還要宮人做什麼?」
承歡低聲說道:「自去年九月皇后娘娘薨後,皇伯伯胃口越發不行了,他脾氣又倔,明明身子骨兒不好,卻處處逞強,容不得外人勸一句,連太醫都不肯見,說是我親手做的,他倒還能多吃點兒。」
弘歷和弘晝都無法做聲,在他們眼中皇阿瑪是心硬性冷,對己苛嚴,對他人更苛嚴,做事做人都過於冷酷,承歡卻把皇阿瑪當成了一個脾氣倔強好強的小孩兒,總想著如何去哄著。
三人正說著話,雍正見完大臣歸來,看到弘歷,弘晝都在,臉板了起來,正想詢問他們的政事功課,可看到承歡,想起剛才大殿上商議的事,心裡一陣難受,面上雖還冷著,話卻懶得說了。
弘歷戰戰兢兢地想稟奏先頭雍正吩咐他做的事情,雍正反倒說:「今日不談這些事情了,一場好雪,難得你們三個都在,讓人去攏了爐子來,熱上酒,聊聊家常。」
弘歷未吭聲,弘晝先激動地嚷好,承歡也很是開心,吩咐了高無庸去仔細布置。
弘歷和弘晝在雍正面前都有些放不開,不過因為有承歡在,屋子裡還是挺熱鬧。
承歡總是有辦法把一件很小的事情講的很有意思,弘晝也漸漸放開,陪著承歡說笑,兩人又說又笑,猜拳賭酒,吆五喝六地對嚷,雍正難得地一直微笑著,絲毫沒有拘束他們。
吃吃喝喝,談笑了一個多時辰,承歡怕雍正累著,遂假借自己有些倦了,命人撤了桌子,弘歷和弘晝也告退而去,單留下承歡服侍雍正。
承歡坐在雍正榻前,按照太醫傳授的法子,替雍正按壓著頭頂的幾處穴位。
雍正八年,怡親王胤祥病逝,雍正九年,結發妻皇后烏喇那拉氏又病逝,雍正身邊僅有的幾個親人全部凋零,他的性格越發古怪,即使咯血,也不承認自己咯血,更不許太醫給他看病,沒有任何人摸得清他的心思。也只得一個承歡能讓他展顏幾分。
雍正說道:「今日,蒙古那邊上了一道奏折,詢問婚期。」
承歡恍惚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已近定親了,她做到雍正身側,說道:「皇伯伯,我不是不想嫁,但讓我再在宮裡待幾年。」
雍正說道:「朕明白你的孝心,你是想照顧朕,不過朕身邊有的是人,你不用擔心。」
承歡不啃聲,有的是人嗎?「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是誰寫的呢?就這還是前幾年寫的,如今連這樣的話都一句無了,只用沉默接受蒼天安排的一切
雍正盡力做了一個高興的表情,說道:「朕已經命人去准備嫁妝了,等春暖花開時,就送你出嫁。」
承歡沒想到婚事已迫在眼前,悚然色變,立即跪了下來,說道:「皇伯伯,等我准備好,我自然會離開,現在,我不想嫁。」
她語聲鏘然,雍正心下淒然
他看著她從襁褓中一點點長大,這些年她一直承歡膝下,他又何嘗真捨得她關山萬裡,從此不得相見?他手放在承歡頭上,微闔著雙眼,淡淡說道:「前兩年,朕還怨怪你阿瑪明明是弟弟,卻先朕而去,令人痛何如哉,皇后走後,朕卻想明白了,你阿瑪先朕而去,才是老天善待朕,讓朕能妥善安排他身後的事情,免去他承受不能受的痛,他們一個個都走在朕前面,很好,奏的很好!」
死者眼睛閉上的剎那,一切都成了身外事,生者卻是日日活在悲痛中,如果非要一個人承受這些痛,那麼就是他吧。
承歡嚴重噙淚,央求道:「皇伯伯,你再留我幾年."
雍正說道:」替你妥善安排好終身大事,是你阿瑪的心願,伊爾根覺羅的王妃是你阿瑪和你......姑姑的好友,肯定會善待你,可天下事總難從人願,朕總要親眼看到你過的好,才能安心,如今,朕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你若現在過去了,有什麼不如意,朕還能給你做主,若再拖幾年,等朕走了,你的孝心倒是盡了,可你讓朕如何安心去見你阿瑪和額娘。」
雍正一番話說的平淡之極,語聲都不帶起伏波動,承歡卻知道他是在是痛入肺腑,她眼淚簌簌直落,再不敢說不嫁的話,只是俯在雍正膝頭嚶嚶低泣。
雍正面色淡然,輕撫著承歡的頭:「不要難過了,你一輩子過得好,讓你阿瑪和朕安心,就是你最大的孝心。」
叮囑了高無庸仔細服侍,承歡從殿裡出來,正低頭急走,卻聽到有人叫:「承歡」
她側頭,看到弘歷披著黑貂斗篷,立在空曠的雪地上,她不欲多說,匆匆想告退,弘歷卻問道:「皇阿瑪是讓你出嫁嗎?」
承歡點了點頭,弘歷眼中有激憤,問道:「你告訴皇阿瑪你不願意了嗎?」
承歡紅著眼圈說道:「我想通了,遲早要嫁的,我年紀也到了,一切都聽皇伯伯的安排」
弘歷沉默了會兒,說道:「我送你回去。」
幾天後,弘晝才知道承歡即將遠嫁的消息,他沒有弘歷的內斂,竟然大著膽子跑到雍正面前大鬧了一場,質問雍正,紫禁城裡少年才俊多得是,為什麼要把承歡嫁到貧寒的塞外?難道是因為皇阿瑪打不過蒙古人,最近戰事吃緊,所以要犧牲承歡?
雍正面對兒子的指責,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怒,也看不出不怒,只喝命他滾回去閉門思過
承歡在時,不少人都對她心有嫉恨,可真等她要走了,眾人反倒留戀起來,想著皇上以後若發怒,再沒有人可以軟語求情,也沒有人可以談笑間就化解掉他人的殺神大禍,所以,對承歡的遠嫁,倒是上上下下人人悲傷,看著像辦喪事多過像辦喜事,只有服侍承歡的老嬤嬤巧慧面容帶喜,興沖沖地打點所有行囊。
三個月後,送親的隊伍,隊伍從北京出發
清晨要走時,卻發現尋不到承歡,宮裡亂成一團,後來又發現弘歷和弘晝也不在,越發亂起來,查問了半晌,才確認他們三個竟已失蹤了一夜
直到日上三竿,弘歷,弘晝才帶著喝醉的承歡返來,弘歷面色溫和,恭順地跪在雍正面前,磕頭請罪,弘晝卻歪戴著帽子,倔強地盯著雍正,眉宇中帶著挑釁。雍正看著弘晝,再看看承歡,有一瞬間的失神,依稀間,似乎看到年少的胤祥猛地推開他書房的窗戶,斜斜跨坐在窗台上,歪戴著帽子,笑講著如何灌醉了八貝勒府的小丫頭,得意於鬧得八貝勒府亂成了一鍋粥,胤祥語聲清亮,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就如夏日樹梢上沐浴著正午陽光的新葉。
雍正面色清淡,不理會跪在地上的弘歷,弘晝,吩咐宮女送承歡上車,承歡卻甩脫宮女,跪在雍正腳下,抱著雍正的雙膝嚎啕大哭起來,一遍遍叫著「皇伯伯」,無論如何不肯離去,不要說往日得了承歡恩惠的人,就是不喜承歡的人都忍不住傷心落淚,雍正卻是一點兒反應沒有,反倒命宮人拖開承歡,把她塞進馬車裡,真正讓眾人見識到什麼叫面冷心更冷。
在承歡的哭泣聲中,送親隊伍出發,離開了承歡出生長大的紫禁城,駛向她一點兒也不熟悉的蒙古草原。
下午,承歡在巧慧懷中悠悠醒來,睜開眼睛,第一句就叫道:「皇伯伯?」
巧慧柔聲說道:「我們已經出了北京城了。」
承歡隱約想起來她哭過,立即問:「我可有哭?」
巧慧道「哭了,哭的一群人跟著格格一塊兒哭,連五阿哥都偷著在抹眼淚。」
承歡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昨兒晚上真不該答應兩位哥哥出去,看到我那樣子哭,皇伯伯心裡不知道要有多難受。」
巧慧說道:「皇上看著格格強顏歡笑,心裡一樣難受,與其兩個都強忍著,不如一個哭出來。」
承歡臉埋在巧慧懷裡,默默出神
巧慧微笑著說道:「等格格去了草原上,就會明白皇上和王爺替格格安排這門婚事的苦心。」
承歡問道:「姑姑喜歡那裡,對嗎?」
巧慧神色有些黯然,說道:「奴婢不知道,奴婢跟在二小姐身邊的時候有限,她有時候很復雜,有時候很簡單,奴婢其實不大明白她心裡在想什,但她肯定希望你能離開紫禁城。」
承歡把玩著手裡的玉佩,她生命力最疼愛她的三個人都替她選了這門婚事,也許她應該改變態度,去期待蒙古的生活,只是,皇伯伯‧‧‧‧‧那九重三殿內還有誰能真正體諒他一兩分呢?
巧慧似知她所想,說道:「格格,皇上昨天私下召見過奴婢,讓奴婢轉告格格,切勿掛慮他,只要你過得好,就是你最大的孝心。」
承歡又想落淚,卻盡力忍住
從此後,她已不再是承歡父輩膝前,可以任意撒嬌的小女兒,而是大清朝的和碩公主,蒙古的王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