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出書版番外(三):寒梅落,淚隨風

雍正八年。

人間四月芳菲已盡,花褪殘紅青杏小,並非紫禁城最絢爛的季節,可對常居北地的蒙古人來說已經是如夢如幻的美景。

紅牆綠瓦垂柳依依、綠水橋下繞人家、乳燕飛、嬌鶯啼,每一樣都透著新鮮,透著旖旎,漢人詩詞中描繪的秀麗風光讓他們身心皆醉。

伊爾根覺羅?達蘭台表面上和眾人一樣欣賞著醉人風光,可心裡卻時刻繃著一根弦。聽聞雍正喜怒陰晴不定,刻薄寡恩,手段又酷厲,從親兄弟到娘舅隆科多沒有一個是好下場,這次違例准他們入京覲見究竟是恩是威、是福是禍還難料。

皇上特准他入住圓明園,衣食款待都是上等,卻一直未能見到皇上,只四阿哥弘歷來見過他一次,說道:「皇阿瑪最近諸事纏身,恐怕要過幾日才能見你,你先在京城各處游玩,若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打發宮人來找我。」

他心中忐忑,不知道皇帝所思所想,私下吩咐貼身隨從烏恩其多和周圍的侍衛喝酒聊天。銀子花出去,終於從閒談中探出星點消息,原來是聖眷最重的十三王爺病重。

達蘭台憂心更重,傳聞雍正獨斷專行,唯一能扭轉聖心的人就是十三王爺,這次來覲見前,父王還私下裡特意叮囑,若遇見禍福難料的事情,可以去求見十三王爺。

又是一天過去,皇上仍未召見,他又不敢請辭,只能心中暗焦。

在房裡翻了半卷唐寅的詩詞,推開窗戶,看到一輪圓月斜映,晚風中,陣陣花香。好一個月明如水照花香,他不禁信步走出了屋子。

待行到水邊才發現自己忘記披外衣,現在夜深人靜,自己又並不畏冷,所以並沒在意,隨意坐在荷塘邊,看著一池亭亭如蓋的綠葉在風中輕顫。

可惜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景致要到七月,他是不可能賞到的。

忽聞水聲淅瀝,荷葉翻動,似有什麼東西從水下而來,他凝神靜待,掌中蓄力,待看清楚,卻霎時呆住。

一個少女驀地破水而出。

皎潔月色下,銀光蕩漾,她烏發貼面,薄衫盡濕,香肩暗露。眉梢眼角暗鎖愁意,臉上點點水珠,若鮫人之淚。

少女看到他,也是愣住,呆呆地站在池塘中。

她腳下是千傾銀波蕩漾,身後是萬頃荷葉隨風自舞。

他想起了漢人的一句詩,「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

遠處響起腳步聲,他猛然驚醒,此處是天可汗的別苑圓明園,滿人入關後沾染了漢人的習俗,男女之防很重,若被人撞見他這副穿戴,他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楚,自己倒是罷了,只是怕禍及部落。

少女似看破他的焦慮,忽地一笑,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禁聲的姿勢,緩緩沉入水底。

人影消失,只有漣漪陣陣。

他既心安,又茫然若失。

一群值夜的太監打著燈籠過來,達蘭台忙避讓到樹叢陰影中。等人群過了,他走回池塘邊,站了很久,只聞清風吹拂荷葉的簌簌之聲。

夢兮,幻兮?

達蘭台終於接到聖旨,雍正早朝散後會召見他。

他心懷謹慎,面上卻盡力坦然。

等見到雍正,他心裡暗暗驚訝,聽了很多他的傳聞,本以為是一個面相凶煞的人,不料竟只是一個蒼白瘦削的男子。他不敢細看,恭敬地奉上父王敬獻給雍正的禮物,本以為雍正會垂詢部落裡政務,可他竟然只是聊家常地問:「你父王、娘親的身體可好?」

「都好。」

「草原上的花才剛開始開吧?」

「是的,臣來時,草不過剛剛沒了馬蹄,夜裡寒氣仍重。」

「是啊,要到七八月份,傍晚才最好,不冷也不熱。」

「是,母親最喜歡用過晚膳後出去遛馬。」

雍正沉默了下來。達蘭台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悄悄看寶親王弘歷,弘歷只是輕搖了下頭,示意他不必擔心。

短短一瞬後,雍正忽然笑著問:「求婚是你父王的意思,還是你母親的意思?」

求親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皇上一直沒回復,父王就不敢再提,沒想到今日卻突然重提此事。

他掂量了一瞬,謹慎地說:「是母親的意思,父王本不敢妄想,可耐不住母親游說,所以就貿然上了奏章。」

「滿蒙通婚是祖制,沒有什麼妄想不妄想,只是朕並沒適齡的女兒,不過倒是有一個勝過女兒的人」

「皇阿瑪!」

弘歷突然插話,似不贊同,雍正靜靜看了他一眼,他立即蒼白著臉低下了頭。

「十三王爺的女兒自幼在朕身邊長大,性格、、、、、、」

達蘭台本以為會聽到「性格溫良,舉止端順」之類的話,沒想到雍正想了想,沒再說了,話音裡倒是帶出了笑意:「朕考慮了很久,決定將他嫁於你兄長。」

達蘭台心中滋味難辨,面上卻要裝出大喜,跪下謝恩:「叩謝皇上聖恩。」

雍正淡聲道:「你下去吧,來一趟不容易,多玩幾天再走。」

「謝皇上。」

等雍正走了,他才敢起身,想和弘歷說話,卻發現弘歷臉色甚是陰沉,他試探的叫:「王爺?」

弘歷盯了他一眼,強笑著說:「恭喜。」

達蘭台笑著說:「謝王爺。」

弘歷和達蘭台各懷心思地聊了幾句後,各自離開。

晚上,達蘭台不知不覺中又走到了池塘邊,望著明月,心緒起伏。同父同母的兄弟,只是因為一個早出生了幾年,就可以叫阿斯蘭,以雄獅為名,另一個就要叫達蘭台,父母只期盼他長壽。

水波輕響,荷葉顫動,達蘭台不禁叫:「姑娘。」

沒有人回答,達蘭台以為自己聽錯了,半晌後,卻聽到荷花深處傳來惱怒的聲音問:「你是誰?為何在這裡?」聲音哽咽,倒好似剛剛哭過。

達蘭台問:「你被主子責罵了嗎?」

「我走了。」

水聲嘩響,荷葉翻動。

「姑娘,是我打擾了你,我離開。」

卻沒有人回答,只有微風吹過,荷葉簌簌而響。

他一直在池塘邊站到明月過了中天,才緩步而回。

清晨,達蘭台決定去探望十三王爺,算是盡該盡的禮數。

到王爺府邸求見時,才知道皇上下過聖旨,嚴禁各級官員來探病,正想返回,一個剛下馬車要進門的年長僕人看到他的穿著,忽的問:「您是伊爾根覺羅部落的王子?」

他不敢輕慢,客氣地說:「正是。」

對方忙行禮:「奴才三才,在十三爺身邊服侍,不知道王子親來,怠慢了,快請進。」

達蘭台跟著他一路邊行邊聊,三才說:「皇上為了讓爺靜心養病,特意下旨不許各級官員來探病,不過王子來,爺肯定想見的。」

正在亭台樓閣間走著,忽聽到有人吵架。

「你去給皇阿瑪說,你若自己不願意,皇阿瑪斷不會讓你出嫁。」

「我沒什麼願意不願意的,反正年齡到了,總是要嫁人的。」

「可你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品格性情一無所知。」

「有幾個女子是見過夫君才出嫁的?」

「你就不擔心他對你不好?」

「我的姓氏是愛新覺羅,他若敢對我不好,皇伯伯和你們都不會允許。」

「那是千里外的蒙古,可不是京城,他就算欺負了你,我也不能幫你打他。好妹妹,你去求求皇阿瑪吧,我和四哥真的不捨得讓你嫁到那麼遠的地方。」

「皇伯伯的意思很堅決,你們不用擔心,皇伯伯定是了解過那人才賜婚的。」女子的聲音軟了下來,這一軟,卻讓人感受到了她心裡的淒楚和無奈。

達蘭台一時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拿眼看三才。三才卻微笑著,好似什麼都沒聽到,達蘭台驀然反應過來,這個奴才並不介意讓他聽到。人還沒過門,警告已經到了。

弘晝大聲嚷:「為什麼你就不肯去求皇阿瑪把婚事取消?紫禁城有什麼不好?」

「我阿瑪的病......你們難道不明白嗎?這是皇伯伯讓阿瑪安心,我也不想讓阿瑪操心。」

三才加重了腳步,給弘歷和弘晝請安:「四阿哥、五阿哥吉祥,達蘭台王子來拜見王爺。」

達蘭台也忙給弘歷請安:「王爺吉祥。」

弘歷淡淡說:「起吧。」

弘晝卻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怒氣沖沖地揚長而去。

亭子裡的女子早已沿著長廊而去,達蘭台只看到一個背影從垂柳間綽約而過。

弘歷笑對達蘭台說:「正好我也去見王叔,一起吧。」

兩人並肩而行,因達蘭台熟讀漢人詩書,正好投弘歷所好,所以相談甚歡。

見到他們,十三王爺要起身,弘歷忙走到榻前,摁住他:「王叔快別如此,若讓皇阿瑪知道了,還不罵死我?」

弘歷又是拿軟枕,又是拉被褥,立在榻前照顧十三王爺,絲毫未見王子尊貴,更何況他是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的未來天子。

達蘭台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十三王爺病容很重,興致卻很好,達蘭台笑道:「我來時,父王和母親特意叮囑我,如果見到王爺,就說他們在草原上一直等著您,若有空,一定再去趟塞外,駿馬美酒都在等著故人。」

十三王爺大笑,笑聲未盡,咳嗽起來,弘歷忙幫他捶著背。

十三王爺笑著說:「你父王、母親二十年未見到我,不知道此故人非彼故人了,若真見到我,恐怕要驚歎這個糟老頭子是誰。」

話語雖感慨,可因為說話者的語氣並不頹喪,所以聽者也不覺得太難過,達蘭台笑道:「王爺的風采一定和當年一樣,父王母親又一直惦記著王爺,絕不會認不出來的。」

十三王爺只笑了笑,細細問著他父王、母親的日常生活瑣事,言談風雅有趣,達蘭台比對著雍正時輕松多了,而且十三王爺身上有一種很平和的氣質,讓人不自覺地就想和他親近,全無提防猜忌之心。達蘭台仿若對著親暱的長輩,將日常生活中的瑣事都隨口道來,連母親總愛賭氣、鬧小性子都講了出來。

十三王爺一直含笑聽著,眼神很溫暖。

達蘭台正談到興頭上,叮叮咚咚的樂聲突兀地響起。

弘歷笑道:「承歡在趕我們走了。」

十三王爺也笑,看著達蘭台,想了會兒,說道:「其實一切都盡在不言中,不過為人父母,總是不能放心,你回去告訴你母親,我的女兒就交給她了。」

達蘭台愣了一下,忙站起,恭敬地說:「我一定會把話轉給母親。」

十三王爺點點頭,溫和地說:「你回去吧。」

達蘭台行禮告退,看到十三王爺憔悴的病容,心中忽地傷感起來,只怕......沒有多少日子了吧!

和弘歷出來時,朱廊間一個抱琴的女子匆匆而過。達蘭台不敢多看,只從眼角的余光裡掃到一個窈窕側影。

未走多遠,叮叮咚咚的琴聲響起,很寧靜悠遠,達蘭台心神一舒,贊歎道:「書上說琴曲能凝神解憂,今日一聞才明白果然不假。」

弘歷淡淡道:「這不是琴曲,是箏曲。十三叔喜歡聽箏,所以格格自小練箏。」

達蘭台呆了一下,微笑著說:「是我見識太淺薄,竟不能分辨琴曲和箏曲。」

弘歷淡淡一笑,說道:「沒什麼,我也不見得能聽出馬頭琴和胡琴。」

達蘭台回到蒙古時,皇上准婚的旨意已經傳回部落,整個部落的人都在歡慶。

母親尤其開心,見到他立即屏退眾人,私下問他話:「聽聞你見到十三王爺了,他可好?你可說了我們請他來草原?他可願意來?」

「王爺病得很重,怕熬不過幾個月了。父王常說十三王爺身姿高健,馬術和箭術都很高超,我還帶了一張強弓作為禮物,可後來發現他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也許因為被病痛折磨,別說拉弓,就是走路都困難。」

「什麼?」母親的臉色蒼白,身子竟是晃了一晃。

他忙扶母親坐下,母親呆呆地坐了會兒,問道:「十三王爺可有說什麼?」

「他說他的女兒就交給母親了。」

母親的眼睛裡湧出了淚花,她猛地扭過了頭:「你一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達蘭台恭敬地行了個禮後退了出去,眼角的余光瞥到母親的臉頰有淚滑過。

約莫過了一個多月,十三王爺病逝的消息傳來。

達蘭台雖有幾分感慨,可畢竟非親非故,沒有什麼感傷。

母親卻悲痛萬分,剛聽聞消息時,她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失聲痛哭,幾乎哭暈在父王懷裡。其後,又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設了靈堂,命大哥以女婿之禮,為十三王爺守靈,她自己也日日去靈堂祭奠。

一個深夜,他聽到有隱約的歌聲傳來,不像蒙古長調,不禁好奇的隨著歌聲而去,卻看到母親一身素服在十三王爺的靈前唱歌。

真情像草原廣闊

層層風雨不能阻隔

總有雲開日出時候

萬丈光芒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開過

冷冷冰雪不能淹沒

就在最冷枝頭綻放

母親一邊唱,一邊輕揚衣袖,慢慢地跳起了舞蹈。唱到後來,她哽咽難語,再唱不出。馬頭琴的聲音突然想起,接著母親歌聲的調子,幽幽而奏。

達蘭台看到他的父王,不知何時來了,盤膝坐在靈堂的地上,拉著馬頭琴。母親也看到了父王,動作僵了僵,父親卻專注地拉著曲子:「敏敏,跳完。我們一起送她最後一程。」

父王高聲而唱,雄偉的聲音滿溢著悲傷: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天地一片蒼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為伊人飄香

愛我所愛無怨無悔

……

母親淚落如雨,慢慢地旋轉,跳著美麗而哀傷的舞蹈。她的身姿不在如少女般輕盈靈動,她的腳步時有踏錯,可是父王,會讓馬頭琴的琴聲也緩慢一點兒,他會拖長了聲音等母親再次踏對步子。

達蘭台輕輕地離開了。他不知道父親、母親和十三爺的故事,可他能看出母親的悲痛、父親的悲傷。他開始隱約明白十三爺和天可汗把格格許配給大哥的原因,也許他們就是想讓她像母親一樣,永遠都是草原上最嬌貴的花。有個男子願意在他想縱馬馳騁時,給他一片草原;願意在她跳舞時,拉馬頭琴;願意在他步履凌亂時,慢下來等她。

敏敏跳完了舞,馬頭琴聲卻未停。

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唱過這首歌,也再沒跳過這支舞,她不知道她只唱過一遍的歌,佐鷹如何記得的。現在,她已經恍惚了,想不起那笛子的聲音是怎樣的,好似二十年前,她聽到的曲子就是馬頭琴奏的。

她走到佐鷹身邊,慢慢坐下,頭靠著他的肩膀。

馬頭琴聲依舊如泣如訴地奏著,佐鷹在敏敏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對著十三爺的靈牌,說道:「你放心走吧,我和敏敏會為你照顧好承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