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出書版番外(二):一窗明月滿簾霜

雍正六年。

「死弘晝,把畫還給我!」

承歡在後面追,弘晝邊跑邊回頭做鬼臉,「就不給你,就不給你!」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跑進了正大光明殿。

有了柱子、家俱的阻擋,弘晝如魚得水,更是毫無顧忌,承歡追得氣喘吁吁,仍沒追到他,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忽地沖著弘晝背後驚叫:「皇伯伯。」

弘晝最怕皇阿瑪,嚇得一個激靈,立即跪倒。

承歡笑著從他手裡奪回自己的畫稿,站在弘晝前面,得意洋洋地笑道:「乖晝兒,再磕幾個頭,我就恕你無罪。」

弘晝看自己被捉弄了,立即漲紅著臉,跳起來去打承歡,承歡溜的一下就跑掉了,邊跑邊叫:「我都讓你別跪了,你偏要給我行大禮,我有什麼辦法?」

兩人正笑鬧,光當一聲,正大光明殿裡用來插長春蕊的青瓷瓶摔到地上,承歡和弘晝都安靜了,面面相覷。打碎東西並不是什麼大事,可兩人自小就是闖禍精,此時才想起先前已經被警告過不許進入正大光明殿戲耍。

承歡立即說:「不是我打的,是你打的。」

「不是我打的,是你碰倒的。」

兩個人互相推諉,吵得不可開交。弘晝突然說道:「這個殿只有逢年過節、接見外國使臣時,皇阿瑪才來,我們偷偷地把碎片扔掉,神不知鬼不覺,到時候有人問起時,我們就說不知道……」

承歡小聲說:「皇伯伯來了。」

弘晝以為承歡又嚇唬她,嬉皮笑臉地學著承歡的聲音說道:「皇伯伯來了,好可怕呀!」

承歡揪住他的手,強拖著他下跪,弘晝這才看到雍正就站在正大光明殿的門口,身側立著弘歷和高無庸。

雍正看著地上的狼藉,淡淡問道:「這個月的第幾次了?」

高無庸仔細想了想,回道:「秉皇上,不算兩人偷喝酒燒了屋子那次,第十九個器皿。」

弘晝磕了個頭,不敢說話。承歡一邊磕頭,一邊說道:「是我打的,不關弘晝哥哥的事。」

弘晝卻立即說:「是我碰倒的,不關承歡的事。」

「到底是誰?」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是我!」說完了,又彼此瞪著,像一對斗雞。

雍正蹙著眉,剛想說話,一陣風過,將承歡掉到地上的畫紙吹到了雍正腳邊。

雍正垂目看了一眼,高無庸已經明白皇上的意思,立即彎身撿起,卻在看清楚畫上的人物時,遲疑著不敢遞出,猶豫了一會,終還是雙手捧著奉給雍正,只臉色有些發白。

雍正面無表情地淡淡看了一眼,隨手將畫紙掩入袖中,轉身而去,吩咐弘歷道:「你來處理。」

高無庸立即跟上,聽到身後又傳來爭吵聲。

「弘歷哥哥,不是我打的,是弘晝做的。」

「四哥,我向你發誓,真的是承歡打的。」

「明明是你,你干嘛要陷害我?大丈夫敢做不敢當。」

「我只知道君子要實話實說,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

「如果你不搶我的炭筆素描圖,我怎麼會跑到這裡?」

「你不好好彈箏,跟著那幾個洋和尚學什麼西洋畫,我看看又怎麼了?」

……

高無庸擔了心事,可雍正一切如常,不但沒有絲毫恍惚懈怠,反倒比往常更勤勉,披衣坐於炕上,一直閱覽奏折到深夜。

高無庸提醒了兩次,「皇上,夜深了。」雍正卻沒有反應,他只能閉嘴,打起精神伺候。

承歡抱著小琉璃燈進來,幾個太監想請安,她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蜷在雍正膝旁,靜看著雍正寫字,安靜得如一只貓般。

雍正唇畔含了一絲笑,一手放在承歡背上,一手仍在運筆急書。

一會後,他放下毛筆,問道:「怎麼還沒有睡?」

「皇伯伯也沒有睡。」

雍正示意高無庸把奏章都收起來,高無庸如釋重負,立即照辦。

雍正拿了件自己的外套,蓋到承歡身上,問道:「怎麼了?」

「皇伯伯,我真的是十三王爺和王妃的親生女兒嗎?」

「承歡!」

雍正對承歡向來溺愛,此時卻面容冷峻,承歡不敢再說,委屈又不甘地低下了頭。

雍正問道:「你聽到什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不明白我每年十二月份祭奠的是誰。」

雍正知道她沒有說實話,不過亦不想逼問她,只語聲柔和地說道:「不要胡思亂想了,你是你阿瑪的親生女兒,你阿瑪其實心裡最疼你,有些事情,你如今不懂,將來就會明白。」

承歡問道:「弘歷哥哥說我的名字是皇爺爺所賜,皇爺爺為什麼要叫我承歡?」

雍正慢慢說道:「她希望你能孝順父母,承歡膝下。」

承歡俯在雍正膝頭,眼中隱有淚光,和白天的活潑無憂判若兩人。雍正輕撫著承歡的頭,凝視著桌上跳躍的紅燭怔怔出神,很久後,雍正以為承歡已經睡著,正想命人送她回屋,承歡卻突然小聲地說:「我好想姑姑。「

雍正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才緩緩放到她頭上,淡淡說道:「朕命人送你回去安歇。」

承歡已經走到門口,雍正突然叫住她,把她的畫紙還給她,承歡咬了咬唇說:「這是我畫得最好的一張,伯伯如果想要,可以留著。」

雍正說道:「不用了。」

承歡看到雍正冷漠的樣子,心下失望,恭敬地拿回畫紙,轉身出了門。

皇伯伯也記不得姑姑了嗎?

宮裡隱有傳聞說姑姑是皇伯伯的女人,可又有人說姑姑是十四叔的福晉。姑姑究竟是誰?每年十二月磕頭祭奠的人究竟是誰?她究竟是誰的女兒?腦中的謎團越來越多,卻沒有人可以給她答案。

小時候的記憶模糊紛亂,很多事情,連她都分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起先,她還想問明白,可每一個被她問到的人,不是嚇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就是說她記錯了。如今,她已經放棄詢問別人,只想從皇伯伯這裡試探出答案。

承歡回到寢殿,命丫頭退下,剛拉開被子,想要睡下,一個僵屍猛地從被子下面坐起,雙手卡向她的脖子,她驚得連退了幾大步,才勉強站穩。

弘晝看承歡終於被他嚇到,得意地大笑起來,「哦,膽小鬼,膽小鬼!」

驚嚇中,承歡心裡積聚的淚意化作眼淚墜下。

弘晝呆住,在他心中,承歡從來不知憂愁,能令皇阿瑪展顏而笑,能令所有人開心,是所有人的忘憂果。

他忙賠禮道歉,承歡擦去了眼淚,強笑道:「我沒事,就是突然被嚇住了,你這僵屍倒扮得挺像的,下次教我,我去嚇唬弘歷哥哥。」

弘晝看似糊塗,實際比常人更敏慧,明知承歡說了假話,卻順水推舟,笑道:「好啊,明兒我們一起去嚇他。」

承歡說道:「你趕緊回去吧,這麼晚了,若讓別人看到,又是一樁麻煩事。」

弘晝笑嘻嘻地說道:「好妹妹,我睡不著,你陪我出去走走,咱倆挑僻靜處,沒人能發現。」

承歡心裡憋悶,正睡不著,於是拉上帳子,營造了一副她已歇息的假象。她懶得穿外衣,隨手拿了件白色織錦披風,就和弘晝從窗戶裡翻出去。

兩人不敢打燈籠,不過所幸月色明亮,就著月色散步,倒別有一番趣味。不過,若落在外人眼裡,定不會如此想,一個白衣少女,長發披垂,一個黑衣僵屍,臉色煞白,活脫脫黑白無常夜巡圖。

兩人不敢走正路,專揀僻靜處,不曾想這裡竟然也有太監把守,一個照面間,兩人嚇得剛想逃,那個老太監卻臉色發青,眼睛凸出,身子晃了兩晃,暈了過去。

弘晝和承歡彼此對望一眼,不禁都笑起來,弘晝竊笑道:「看著吧,明兒個又該說宮裡鬧鬼了。」

承歡只覺眼前的荒涼院落似曾熟悉,不禁拉著弘晝的手,悄悄走了過去,看到門口有太監守著,竟然是高無庸。兩人不敢再往前,心裡卻越發納悶,轉回來,四處轉了一圈,看到院牆邊的大樹,都有了主意,悄悄攀上樹,竟然看到雍正獨自一人,靜坐在屋中。

弘晝驚顫得手發顫,差點兒就要掉下去,反倒承歡很鎮靜地扶住他,躲在枝葉間安靜地偷窺著。

一燈如豆,光映寒壁,雍正擁衾側坐於案前,似在看什麼文稿,卻半晌不翻頁。

夜涼風急,卷起地上的落花殘蕊,一團團、一陣陣,送入帷幕。

天上一輪皓月映得舊竹簾子發白,像罩了一層寒霜,襯得那飛上竹簾的殘紅猶如啼血。

雍正卻不言不動,似已神游天外,任那半卷的竹簾打得門框辟啪作響。

良久後,高無庸提著燈籠進來,雍正打開箱籠,親手收拾好東西,鎖上屋門,在高無庸的服侍下離去。

朦朧燈火中,弘晝第一次發現皇阿瑪的身子很瘦削單薄,似不能承受之重,平日裡,被他威嚴所攝,下意識地就認定了他嚴酷強壯、無所不能。

弘晝呆看了良久,直到那點昏黃的燈影消逝於黑暗中,忽然間,往日裡對皇阿瑪的怨憤就淡了一些。

他回頭看見承歡呆呆的,不禁搖了她一下,小聲說道:「我們翻進去,看看裡面究竟藏著什麼。」

承歡第一次沒有符合他的鬼點子,手腳並用,溜下樹,說道:「我不想看,我要回去睡覺了。」

弘晝無可奈何,也滑下了樹,卻邊走邊頻頻回頭,承歡忽然站定,說道:「弘晝哥哥,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嗎?不要去打擾皇伯伯。」

其實弘晝雖然調皮,可一向畏懼雍正,他再好奇,若沒有承歡做墊背,也絕不敢去偷看。可承歡沒有說「不要去偷看」,說的是「不要去打擾」,弘晝眼前浮現著剛才的一窗明月滿簾霜,人倚孤燈映寒壁的景象,心中莫名地一悸,收起了調皮好奇的心思,點了點頭,說道:「我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