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車在夜色裡行駛了多久。
腦袋剛要朝著玻璃撞去的一瞬間,魚薇猛然驚醒。
她倏忽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身在何處,眼睛確實地看清了周圍時,才想起自己正好端端地坐在步霄的車裡。
他的黑色轎車此時停在路口,前面排著兩輛車,正在安安靜靜地等紅燈,他人的確就坐在她左手邊,正握著方向盤,聽見她的動靜,一雙眼睛噙著笑意盯住她:「醒了?」
他坐在駕駛座上,把視線重新收回到前方紅綠燈,魚薇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黑色外套不知所蹤,只穿著件兒白色短袖。
魚薇一低頭,果然身上蓋著他的衣服……
是那件很舊很舊,碼數也偏大,款式已經過時,卻每每被他穿出一股懷舊味道的黑色長外套。
魚薇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問過他「難道就這麼一件衣服?每年來來回回地穿」,他笑笑回答說,人送的,不捨得扔。
那「人」是誰呢?以他那張很難撬開的嘴,估計會把那個答案深埋成百年難解之謎,不過可想而知,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人。
八成是個女人……
「馬上到了,你就沒有別的話跟我說了?」綠燈亮起時,步霄重新發動車子,看似無意地問道。
魚薇知道他什麼意思,但剛睡醒,再加上已經快到地方了,她瞬時間只覺得疲乏至極,連偽裝的力氣都不想發動。
「他們對我確實不太好,但,還是我可以自己解決的程度。」魚薇頭靠在椅背上說道。
步霄聽到她的回答,依舊是絕不勞煩別人的老腔調,心想也不知道這孩子跟誰學的,脾氣倔起來,跟自家老爺子似的又臭又硬,是八百頭牛也拉不回來的那種,從這個方面來看,她簡直像是步老爺子的親孫女。
車外的景色越來越繁亂,開到了高層住宅區林立的地界上,周圍臨近一個商業廣場,夜裡還閃耀著五光十色的燈光,這附近有個大型超市和各種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再往前開,路邊擺滿了大牌檔和路邊攤,熱鬧不減,大有不休不眠的樣子……
車等待橫桿徐徐升起,步霄把車駛進小區,最終停在單元門口,魚薇道完別剛要下車時,肩上的書包帶子被扯住了。
「等會兒。」他在身後喊了她一聲,魚薇回過頭
步霄除了第一次見面時喊過一次她的名字,打那之後就一直喊自己「小傢伙」、「小屁孩兒」或是他給自己取的暱稱「小魚刺」。
幾年前,她媽媽病危的那段日子,他曾親眼見過魚薇在醫院裡跟一群女人打架,準確來說是撕逼,扯頭髮、咬人、用尖指甲撓臉,她什麼招式都會,於是給她起了個極相稱的外號……
此時車裡的燈亮起來,映亮了步霄的側臉,襯得他的臉更白皙,烏髮更黑,他把拽著她書包帶子的長臂收回去,在黑色長褲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物件,朝著她遞過來。
「送你的。」步霄側過臉,對著魚薇笑,聲音溫沉。
他有一雙桃花眼,臥蠶又很深刻,所以顯得眼睛很亮很亮。
魚薇攤開手心來接,只覺得手掌中微微一涼,份量很輕,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手鏈,黑繩,上面綴著一尾小魚形狀的雕鏤小掛墜,應該是銀質的,在黑夜裡映著車裡的光,亮得古樸而低調。
魚薇在看見這條手繩的時候,眼前一亮,緊接著抬眸朝步霄看去,想看他的表情。
她從來沒想過,步霄會買這麼有女孩兒氣息的禮物送給自己。
果然,他坐在車裡,把車熄了火,神情透著一絲捉弄,瞬間安靜下來的空氣裡,他每個吐字都清晰可聞:「趕緊上樓去吧,小、魚、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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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步霄是什麼時候開車離開的,因為魚薇乘電梯到了八樓,從樓道窗戶往下看時,步霄的黑色奧迪還停在單元樓下,沒亮燈,黑亮的車身隱在深沉的夜色裡,幾乎被綠化帶的幾棵樹影給遮蓋住了,她停在窗邊想等他離開再進門時,802的門就被拉開了,接著防盜門一陣子門鎖聲響起,樓道里的聲控燈齊刷刷地亮起來。
周家門裡的客廳沒開燈,門外樓道里的光太耀眼,映的門裡那個女人的身影宛如鬼魅,被光影扭曲、拉長。
從門裡頓時飄出來一股子飯菜味兒,混雜著室內不潔淨的空氣,興許周家人晚上吃的海鮮蝦蟹,魚薇只覺得鋪面襲來一種直鑽鼻腔的腥羶味。
「不進屋在這裡做鬼啊?」徐幼瑩的嗓音很尖很細,像是貓被踩了尾巴發出來的。
魚薇最後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樓下步霄的車,垂下頭跟著小姨進門。
客廳裡的燈沒開,只有電視亮著螢光,姨父周國慶坐在沙發上正看電視,邊看邊「嗤嗤」地笑,電視機裡演著八點檔電視劇,魚薇進門的時候他的目光開始死死地盯著她。
徐幼瑩「啪」的一聲把客廳的燈打開了,忽然亮起的白光讓她的臉像是刷過漆的墻皮,露出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他給你錢了?」
魚薇沒吭聲,只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把口袋全部給我翻出來,書包也放這兒。」徐幼瑩照例要搜身。
周國慶死人一般的冰冷眼光在徐幼瑩摸她身上有沒有藏錢的時候,像是上百隻軟體蟲一樣黏膩地爬過她身子,上上下下一陣逡巡,特別是徐幼瑩拉魚薇領口朝內衣裡看的時候。
沒翻到錢,但步霄剛剛送給她的那條手鏈被她塞進校服口袋裡,自然被徐幼瑩搜了出來,她興許剛才就一直在樓上盯著他們的舉動,看見步霄把她送回來,給她遞了東西,今天才搜得格外久。
「噯呦,我以為什麼好東西,打發孩子的小玩意兒,頂多值個五塊錢,他也好意思送你……」徐幼瑩五官尖利的臉上露出一種像是要嘔吐的嫌惡表情:「他不是有錢嗎?開這麼好的車,就買這個給你?虧你還想傍他,他要是真睡過你,你就虧大發了。」
魚薇渾身發冷,只覺得根根汗毛豎起來,每個毛孔裡往外滲出一陣陣惡寒。
這是一種徹骨的冰冷,冷得她牙關打顫。
但是她沒有說話,她生怕自己一句微不足道的反駁,徐幼瑩會把步霄送給自己東西直接扔垃圾桶。
可她沒那麼做,卻直接把那條黑繩手鏈套在了自己的手脖子上。
「還給我。」魚薇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徐幼瑩說道:「這是我的。」
徐幼瑩聽見她的話,立刻像是聽到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辭,瞪大眼睛:「你說什麼?你天天吃我的喝我的,睡在我家裡,你吃穿用度花我的錢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是我的呀?」
魚薇肩膀顫了顫,只覺得脊背挺了一天,此時如山倒的情緒幾乎要把她撕成碎片,她晃了晃,再次站得筆直筆直。
那條手鏈掛在徐幼瑩浮腫的手脖子上,繩子顯得有點緊,那魚形鏤空掛墜像是直直戳在她的肉裡……
那是步霄剛剛送她的,她連戴都沒戴過一下。
「去,先去廚房把碗洗了,然後趕緊進你屋寫作業去。」徐幼瑩說完這話,重新坐回沙發上。
周家並不算大,一百多平,三室一廳,每個房間都小了點。最大的那間臥室是小姨夫妻倆住的,其次大的那一間房,是表弟周小川的房間,此時小學三年級的表弟正在屋裡伏案寫字,檯燈灑出很壓抑的光線,他本來就胖,打在白墻上的黑影龐然大物一般,魚薇洗完碗回房路過時,那個胖乎乎、留著寸頭的小男孩回過臉對著她呲牙咧嘴,臉被燈照得花白。
徐幼瑩最寶貝她這個兒子,據說當初頭兩胎懷的女孩,她私下找人做了彩超,得知性別後都打掉了,好不容易才生下一個讓她在婆家可以挺起脊樑骨的男孩,自然萬般寵溺,表弟每天只吃肉,胖得像隻豬。
魚薇走進自己房間時,魚娜正在門後等她,把門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一雙圓圓的大眼睛。
魚娜今年九月份剛上初中,多虧了步霄的幫忙,給她安排的寄宿學校,每個月五百塊錢生活費,雖然在學校過得不算好,但也省得妹妹在人家屋簷底下跟自己一樣受氣。
「姐,你可算回來了……」魚娜看見自己走過來,趕緊把門閃開。
「你不寫作業,站這兒幹嘛呢?」魚薇進了屋,只見魚娜飛快地把臥室門關上了。
「這屋門鎖壞了,小姨夫老是有事沒事闖進來,剛才我換衣服,他也進!」魚娜氣得撅起嘴:「姐,你平常都怎麼過的呀?」
魚薇看了眼門鎖,早就習以為常,這還算好的,周家衛生間的門也一直是壞的,魚薇不論是洗澡還是上廁所都提心吊膽地用凳子堵著門,最近已經習慣了儘量不在家裡用衛生間,就算這樣,周國慶也隔三差五假裝不知道浴室裡有人,闖進門裡偷看。
「他看見你哪兒了?」魚薇把魚娜拉到床上坐好,問她。
「沒,我裡面幸好穿了件背心。」魚娜看見魚薇神色嚴肅,想著話題興許太沉重,又一個月沒見姐姐了,很快就嘰嘰喳喳地跟魚薇聊起學校裡的事。
「姐,我對數學還是沒轍,我這腦子興許不靈光,但是英語這次月考我還考滿分了呢,總分全班第三……」
床頭燈的光幽幽的,灑了些柔暖的顏色在妹妹的小臉上,她神情洋溢著小孩子獨有的靈動,黑色瞳仁乾淨清澈,大概是因為上了初中,往常還是一派天真爛漫,在封閉式學校裡呆了幾個月,此時有些變化,像是成熟了些,言語間多了幾分得意的神情,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學習上的事,隨便學學就好。」魚薇聽著魚娜說完,淡淡然地對妹妹說道。
「人家都盼著成績好呢,你怎麼這麼隨意啊?」魚娜瞪圓了大眼睛。
魚薇輕輕笑了,眼底柔和,但那笑容很快斂去,漸漸出了神,聲音更像是自語:「成績是最無關緊要的,關鍵是活得像自己,你像魚娜,我像魚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