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剛剛院子裡的動靜太大,魚薇又正好坐得臨近書房窗戶,樓底下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窗外剛降下的濃濃夜色裡,伴著土狗「汪汪」的狂吠聲,有人喊了句「老四回來了」,這話對於魚薇來說,就像是聽見了得到特赦的囚犯,整顆懸著的心踏踏實實地沉進了肚子裡。

  他來了。

  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魚薇側過臉,朝著書房的門口望去,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依舊穿著那身她四年來經常看見他穿在身上的黑色長外套,他身後是幽深走廊裡的一片黑暗,而容貌露在書房的暈黃色燈光裡清晰可見,側臉的稜角是男人味十足的分明和硬朗,表情卻是萬年不變的似笑非笑。

  步霄走進書房時,看了魚薇一眼,狐狸似的對她眨了下眼睛。

  魚薇看見他臉上慣常的壞笑,忍不住眼光停留在他眉梢、唇角,緊緊地又攥住了手心,接著就聽見他對步老爺子開口,語氣完全不像是跟自己的老父親說話,沒輕沒重的,有點欠揍:「老頭兒,新聞聯播都播了,趕緊下樓吃飯吧。」

  步老爺子可能是習慣了老么一副沒正行的模樣,倒也不介意他走過來要推自己的輪椅,只是嘴上氣哼哼地罵道:「哼,你還回來幹什麼?每次回家停車都那麼大動靜!院子裡的花估計又被你給踩壞了!」

  步霄笑笑:「那這麼著,下次我離家一里地就下車步行,走著走著再弄個三叩九拜,五體投地那種,行了吧老頭兒?」

  說完,他彎下腰、動作利索地整理了一下父親膝上蓋著的毛氈毯,鋪平捋順,然後推動老爺子的輪椅,朝門外走。

  「你瞧瞧你說的這都是什麼話,你媽聽見能給氣活嘍!小兔崽子,你爹我死了啊?你拜神還是拜鬼呢!」步老爺子吹鬍子瞪眼。

  魚薇瞧著這一幕倒覺得新奇,這老父親和小兒子的相處模式看似火藥味十足,不停地拌嘴,但其實心裡應該是互相關愛的。

  她看了看姚素娟的表情,只見老爺子的大兒媳婦此時笑得很愉快,顯然這父子倆平常就是這麼交流的……

  書房在二樓,老爺子的輪椅不能下,魚薇還想著平常上上下下怎麼辦時,步霄把輪椅停妥當,然後走到老爺子身前蹲下,動作很熟練地把父親背好,姚素娟在他身後幫忙,拿好了老爺子的拐棍,就這麼下樓了。

  「你別看小徽他四叔沒大沒小的,其實老爺子哪個兒女的話都不聽,就聽老四的……」

  魚薇下樓梯的時候跟在步霄後面,姚素娟偷摸摸跑到她身邊,跟她咬耳朵說悄悄話:「老人家腿摔了之後,護工、私人醫生都是老四找來的,上上個月老四說要在家安電梯,結果老爺子怎麼都不同意,說嫌吵,他還是找人來安了電梯,果然老爺子很喜歡用,上來下去的都不要人伺候,但每次這小兒子回來,都非讓他給背下去,說不喜歡家裡有個上來下去的大鐵盒子嗡嗡響……哈哈,要我說呀,他就獨獨喜歡為難老么……」

  魚薇聽著姚素娟跟自己咬耳朵說的這些家常話,心道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樣,步老爺子對自己五十多歲時突如其來的這個晚來子喜歡得很呢,只是嘴上不一致罷了。

  一樓已經飯香撲鼻,電視裡放著新聞聯播,步靜生看見四弟把父親背了下來,趕緊把沙發旁停著的另一台輪椅推了過來。

  晚飯是姚素娟事先就安排妥當的,這會兒擺了一桌,步家除了常年在b市生活的二姐以及這些天一直在國外出差沒回家的三哥,今夜都到齊了,按著年齡長幼為次序,一一坐下,魚薇本想挨著小輩分的步徽坐,結果在老爺子的執拗要求下,坐在了他的右手邊。

  這頓飯吃得不算慢,但對於「食不言寢不語」、規矩繁雜的步家來說,因為老爺子在飯桌上跟魚薇聊天,速度果然比平常的時候慢了很多,吃完飯,姚素娟張羅水果、茶點的時候,魚薇就很客氣地告辭了。

  「爺爺,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魚薇跟步老爺子在客廳門口告別,又聽了很多的客套話。

  姚素娟熱情得恨不得留魚薇過夜,不過她也是明白人,怎麼可能留別人家孩子在家裡睡,只能把她送到門口,末了使勁地囑咐步霄:「哎!老四,你別把人家小姑娘送到小區門口就覺得完事兒啦,記得送上樓啊!」

  魚薇跟著步霄朝院子裡走,看著眼前的他頭也不回,只伸直了胳膊朝後擺擺手,她的位置在他身後,隱約能看見他的眉梢、眼角,是上翹的,神色輕鬆,走了兩步,他給自己點了根菸,接著蹲在地上揉了幾下他養的那隻叫「毛毛」的土狗。

  直到上了車,坐好,他才語氣輕鬆地說了句:「晚上吃飽了麼?」

  魚薇心想著剛剛那一桌子菜,幾乎是她好幾年沒見過的豐盛,「嗯」了一聲,心裡卻沉了個秤砣似的,過了一會兒飄上來下半句:「不知道下一頓什麼時候能吃上這麼好的,還不得把自己吃撐了才算。」

  步霄坐在駕駛座上,閒閒散散地把伸在窗外彈菸灰的手臂收回來,低頭笑道:「就吃了半碗米飯……你這麼好養活?」

  這邊送完孩子,聽見步霄的車響起引擎聲,姚素娟才往回走,結果剛進屋,就看見步老爺子坐在輪椅裡,電視早就被他按滅了,屏幕一片漆黑,老人家抿著唇,臉上表情相當黯淡。

  步靜生和樊清一句話也不敢說,正襟危坐,面色凝重,步徽倒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坐在沙發上,嘴裡咬著蘋果,低頭玩手機。

  客廳裡很難得這樣的寂靜,幾乎靜得人發慌,座鐘沉悶悶地擺著,時間都有氣無力。

  「你們是眼瞎了?」步老爺子看見姚素娟走回來、不安地坐在丈夫身旁,終於忍不住說道,語畢重重地嘆了口氣。

  姚素娟機靈,稍微一點就知道公公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看不出來那孩子過得不好嗎?!」這才是老爺子今天第一次真的發火:「老實跟我說,魚薇她姨家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把孩子養成那樣兒,她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哪個十七八歲正讀書的小姑娘手心裡都是老繭的!」

  姚素娟聽著步老爺子說話,鼻子一酸,她當然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雖然嘴上沒說,但誰都看得出來那孩子過得不好:「爸,所以我剛才跟老四說了,回頭讓他跟孩子的姨家聊聊,咱們家每個月打的錢,到底花在孩子身上多少……」

  步老爺子聞聲並沒有再開口說話,鐵青的面色沉沉地映在燈光裡,更顯得沉重,過了好久,他才又嘆了口氣:「唉,那孩子真不知道經過什麼事情,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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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開車駛入盤山道的步霄也是這麼想的。

  夜色深沉,漆黑的山裡每隔一段距離才有盞路燈,影影綽綽的樹影隨風拂過發出像是下雨的聲音,正是落葉時節,大風吹捲著無數葉子砸在黑色轎車的車身,發出輕微的撞擊聲,魚薇副駕駛那一側的車窗卻被她開得老大,冷風不斷地灌進車內。

  從他的目光看去,她雖然規矩地坐在副駕上,身上繫著安全帶,但臉完全轉向車窗那一側,出神地盯著窗外,烏黑的短髮被猛烈的強風吹得亂舞,一張小臉兒完全露在冰冷的風裡,也不知道她怎麼呼吸的。

  步霄對她的印象一直都猶如第一印象,在醫院長長的走廊盡頭,滿身是血,臉上卻沒有表情的孩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小孩兒。

  不過接觸了這麼多次,四年裡,幾乎每個月他只要得了空閒就會去看她,或是在學校門口,或是在她小姨家門口隔著防盜門,見過這麼多次,他才偶爾會看見她玩性大發的時候,不過……那模樣更不像個孩子……

  比如現在。

  在不認識、不熟絡的人面前,她永遠是安然沉靜,討人喜歡的,就像剛剛在老爺子和姚素娟面前,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是毫不出錯的恭謹、溫順,並且透著一絲極其聰明的伶俐勁兒。

  可其實私底下,她比那模樣有攻擊力多了。

  但哪怕是現在,這孩子在自己面前放下了戒備,她的各種舉動依舊跟別人不一樣。

  步霄見過她同齡的這麼多小孩,小男孩、小女孩,沒有一個跟魚薇似的,古裡古怪,可這一點反而讓他挺喜歡跟她說話,因為他永遠猜不出來她下一句會說什麼,哪怕他比她大了快一輪,都覺得看不破。

  步霄一邊開車,一邊扭頭看了眼吹猛風的魚薇說道:「小姑娘不都喜歡留長頭髮麼?你這一腦袋短毛兒,哪個男孩兒喜歡你……」

  似乎是因為風聲太大,魚薇沒聽清楚,回過頭,呼呼刮過的大風把她的短髮吹散亂,女鬼似的糊了一臉,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步霄二話不說,嘴裡叼著煙,直接把車窗關上了。

  玻璃窗緩緩升上來,接著「咔」的一聲悶響,完全閉合,不留一條縫,強風瞬時止息,只留女孩的滿臉亂發。

  以為她沒聽見自己的問題,步霄繼續不吭聲抽菸、開車,他那一側的車窗開了半扇散煙味,潮濕的夜風掠過他凌亂的頭髮,露出漂亮的額頭,顯得那一雙眼睛更黑亮。

  魚薇側著頭靠著窗戶,輕輕捋好頭髮,像是在思考是什麼的,過了一會兒朝他問道:「你喜歡留長頭髮的女人?」

  她的嗓音是少女獨有的聲線,雖然不夠脆,但輕甜、細柔,語氣卻是古怪的,畢竟這問題怎麼也不像是個小女孩能問的。

  步霄聽見她忽然的發問,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夾著煙,轉過桃花眼,從眼角瞥了一下魚薇,笑得淡淡的。

  這人一笑時,薄唇邊有兩個酒窩,很陽光帥氣,可眼底透著的那一抹小壞,讓他臉上的笑怎麼看都透著莫名的邪。

  「嗯,」他聲音溫淡清涼,說不出的有磁性,說下半句的時候放低了嗓子:「女人嘛,還是長頭髮好看。」

  魚薇聽見步霄這麼說,眼神放空了一下,不過車裡幽暗,車外漆黑,車前燈是朝著兩人彎曲的前路照亮的,他目視前方,什麼都沒看見。

  原來,他喜歡長髮……

  車裡沉默了一會兒,魚薇才輕輕開口,若有所思地說了句雲裡霧裡、不知其意的話:「頭髮長的話,被人抓住特別疼,所以我才一直留短頭髮。」

  步霄聽她這麼說,忍不住朝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笑問道:「誰沒事兒喜歡天天抓你頭髮玩兒?」

  「女人打架的話,攏共不就那麼幾招嘛。」

  步霄聽見她這種回答,簡直啞然,撣了下菸灰,眼裡的笑意卻抹不去:「那誰讓你跟人家打架的?」

  魚薇說這話時一本正經:「生氣的話,我當然忍不了。」

  步霄開車轉過了一個彎道,沉吟了一會兒才繼續道:「那這樣,以後你再生氣,給我打個電話,打架這種事兒還是給男人做。」

  魚薇聽見他這話,幾乎是一瞬間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沉了沉嗓音,悶聲問道:「女人你也幫我打嗎?」

  「我雖然不打女人,但讓女人難受,還是有很多辦法的……」步霄說這話的時候,十足是個懶洋洋的痞子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