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魚薇哭完,天已經黑透了,她只能再次上樓。

  但站在802的門外時,她才發現周家的門鎖得嚴嚴實實,她敲了門沒人應,心知徐幼瑩這是把自己鎖在外面了。

  很清晰地能聽見客廳裡電視機和人走動的聲音,卻沒人給自己開門,魚薇沒有辦法,只能緊挨著防盜門,默默坐下。

  水泥地冰冷冷的,樓道里一片漆黑,她安安靜靜地倚著門坐在黑暗裡,雙臂環住膝蓋,一動不動,像是要盡全力把自己跟黑暗融為一體,好像忘了自己,就不會再有那種無處可歸的感覺。

  那感覺不太好,好像全世界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就那樣靜靜坐了四、五個小時,將近十一點的時候,周家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暈黃色的燈光佈滿讓人喘不過氣的黑色觸角,讓黑暗的地方更暗,亮起的地方讓人觸目的黃。

  她全身埋在黑暗裡久了,這會兒被光一照,亮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周國慶開的門,他站在門後,臉上毫無表情地盯著地上的魚薇,他開門的動靜很輕,跟徐幼瑩不一樣,甚至連樓道里的聲控燈都沒亮。

  魚薇全身被光映成橘黃色,此時緊張地嚥了口唾沫,她默默站起身,打了打身上的灰,她可以跟徐幼瑩頂嘴、打架,但對周國慶,只剩下渾身發寒的恐懼。

  小姨夫一如既往一句話沒說,魚薇飛快地閃進門裡,直接跑進自己的房間。

  還好,魚娜坐在燈前,正在寫作業,看見姐姐回來,立馬擱下筆走過來,緊緊抱住魚薇。

  一夜無眠。

  隔壁房裡的徐幼瑩鬧了一夜,對著丈夫又吼又叫,哭著喊著說自己受了欺負,問周國慶還是不是個男人,又說魚薇這麼小就被步霄包養了,讓小姨夫去找步霄問個清楚,自己到底哪裡佔了步家的便宜。

  最後房裡傳來巨大的摔碎東西的聲音,徐幼瑩尖叫了一下,此後再無人聲。

  第二天,魚薇很早就把妹妹搖醒,收拾東西,數了下包裡買完手機還剩下的錢,零零碎碎,東拼西湊也就只剩30多塊錢,她趁著徐幼瑩還沒起,趕緊帶著魚娜出了門,送妹妹去車站坐車回學校。

  早飯隨便找了個麵館解決,姐妹倆之間氣氛一直很沉重,魚娜肚子裡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怎麼跟姐姐說,只能憋著。

  她心裡一直覺得昨天發生的事,都是因為自己問姐姐要手機導致的,讓魚薇受了這麼多苦,所以她現在雖然拿著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心裡也高興不起來,反倒很是愧疚和自責。

  「娜娜,」兩碗麵端上油膩膩的桌子,魚薇在麵條的熱氣之後開口,聲音很溫柔:「以後在學校,能不回來儘量別回來,缺什麼就給我打電話,我定期去看你。」

  聽姐姐這麼一說,魚娜憋了太久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流了出來。

  「快吃吧,別放涼了。」魚薇看見妹妹哭,依舊沒什麼動容的神色,很冷靜地催她吃東西。

  魚娜有時候會想,為什麼打從自己有記憶之後,她一直不記得姐姐哭過,此時坐在小小的、髒兮兮的麵館裡,她忽然想起來魚薇跟自己說過「哭又沒有用,哭什麼?」

  那還是媽媽死了之後,魚娜每天晚上抱著姐姐哭時,姐姐說來安慰她的,但現在想起來,魚薇這句話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姐姐肯定背著自己偷偷哭過的,她卻還是這麼不懂事……

  「姐,你……」魚娜吃了幾口面,忍不住問道:「你跟步叔叔到底……」

  魚薇剛取了筷子,掰開,一雙黑亮的眼睛隱藏在麵條的熱氣之後,倏忽間動了一下,神情在那一瞬間有了一絲的變化,但很快消失無蹤。

  「還能有什麼,步叔叔是多好的人,我算什麼呢。」魚薇說完,把一次性筷子插/進碗裡,翻起麵條,低下頭吃了一口面。

  魚娜一怔,隨即看見姐姐碗裡的面,魚娜鼻子又是一酸。

  這家麵館的面都是麵條在上面,菜全擱底下,用筷子翻上來才能看見配菜,她這一碗麵底下滿滿噹噹的肉絲,但魚薇用筷子翻上來的,什麼也沒有……只有兩根蔫蔫的青菜葉子。

  她難受極了,二話不說把自己的碗挪過去,夾了一半的肉塞進姐姐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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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日這天天氣不錯,溫度也高。

  明晃晃的烈日大有幾分返夏的意味,掛在當頭,步霄和步徽在後院的沙坑裡「過招」,已經打了快一個小時了,幾乎次次都以步徽被摔得沙塵飛揚告終,但十八歲的大男孩別的沒有,就剩渾身用不完的體力,一次次瘋狗似的又撲上去,試圖把四叔絆倒。

  老四嘴裡叼著煙,一雙噙著笑的眼睛被沙子迷得幾乎睜不開,只覺得白襯衫裡滿是扎人的粗沙,雙臂被兩隻細胳膊抓著,只見他唇角掛著笑,反方向一撤,突然伸手一搡,步徽又撲進沙子裡了……

  步徽從坑裡坐起來,滿臉滿嘴的沙子,在那兒吐起沙來,終於認輸。

  步霄看他那慫樣兒實在忍不住樂,在他身邊蹲下,低下頭,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揉著黑亮濃密的頭髮,從黑髮間稀里嘩啦地往下掉沙子。

  「四叔,你覺得我什麼時候能打過你?」步徽揉了揉黏滿了沙子的睫毛問道。

  「嗯……等你結了婚?」步霄蹲在坑裡,涎著臉笑道,說罷又咂咂嘴,改口道:「嗬,說錯了,看你這猴急的樣兒,娶了媳婦更打不贏我了,天天晚上就累死你。」

  步徽啞著嗓子笑起來,笑聲猥瑣,壓低聲音又在四叔耳邊說了句什麼,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叔侄兩個並肩坐在沙坑邊上,步徽這時問四叔借火。

  「誰讓你學抽菸了,怎麼就不知道學點兒好的呢?」步霄蹙起眉,眯起眼,瞥了他一下。

  步徽眨眨眼睛,得了理:「跟你學的啊。」

  步霄哭笑不得,只能摸出打火機,點火,給步徽點了一根他自己從褲兜裡摸出來的紅雙喜,估計是這小子背著大嫂偷藏的。

  步徽邊抽菸,腦子裡還邊想著自己什麼時候能打贏四叔,聽四叔說,他從小就跟原來舊家院子裡的一個老陝練武,那是個武功高強的練家子,教過四叔許多功夫,有拳法有棍法,聽上去虛幻得跟武俠小說裡似的。

  他這會兒又想起來這事,問步霄:「四叔,當初教你功夫的那個師父後來去哪兒了?」

  步霄知道侄子腦子裡已經演了一出葉問了,緊眯著眼抽了最後一口煙,捻滅菸頭,站起身,拍拍腿上沙子道:「進去好幾年了。」

  步徽被噎到,還真沒想到會這樣。他也站起來,跟著四叔往步家的後門走,天氣太熱,又打了一個小時的架,滿身沙子,步霄走在侄子前面,覺得實在扎人,把白襯衫扣子全解開,一把脫掉了上衣,拿在手裡,只剩下腰帶和黑色西褲。

  步徽跟著效仿,也脫了上衣,兩個人裸著上身朝屋裡走時,步徽又看見四叔背後長長的一道疤。

  聽姚素娟說,這是四叔十四歲的時候跟人茬架時,被人砍了,當時渾身是血被背回家的,似乎那時,爺爺發了一次大火,爸爸找了人才沒讓四叔進少管所去,打那以後,四叔才算是轉了性,那之前,用姚素娟的話來說「老四從前就是個十足的壞痞子」……

  那件事發生時,步徽太小,所以有記憶以來,他只能想起四叔改邪歸正之後的樣子,也就只記得四叔打過一次人,還是自己上小學的時候,被街上混混欺負了、扇了兩個耳光,很多年沒打過架的四叔親自上門找事,二話不說把人腿打折了。

  叔侄兩個朝著屋裡走,結果被姚素娟撞到,罵了他們一通,就把兩個人轟去洗澡了。

  洗完澡,吃過午飯,步霄剛擱下碗站起來,又被步徽鬼鬼祟祟地拉進他房裡,說自己作文不會寫,讓他來指導一下。

  結果進了侄子的房間,坐在書桌前,步霄翹著二郎腿,翻著他的語文書問他什麼作文題目時,步徽先把房門關上,湊上來神秘兮兮地說道:「四叔,其實不是作文……」

  步霄挑挑眉,側過臉看見步徽欲言又止的樣子:「考試又沒及格?」

  「也不是……」步徽面露面色。

  「理科的話我可不會,你四叔我以前數學都考三十多分兒。」步霄吊兒郎當地道,老臉也不帶紅的,說完又想起來什麼,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我不是給你安排了個同桌麼?你數學不會問魚薇去……」

  他可是看過那小傢伙的成績表的,清一色的三位數,兩位數的學科全是百分制,她還沒下過九十五,標準學霸。

  步徽本來還沒想起來,猛一聽四叔這話,想起自己現在跟魚薇坐同桌了,氣不打一處來,嘟囔道:「四叔。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非得讓她跟我坐同桌?班上沒有一個爺們兒跟女孩兒同桌的……」

  「就你還爺們兒,鬍子才長出來幾天?」步霄拿起語文書拍了一下步徽的後腦勺,背靠在椅子上,輕輕斂了斂雙目:「我讓你跟她坐同桌,治你還是次要,我是想著以後要是有人欺負她了,你就給我上,看見她過得不好了,你就回來告訴我,把她當親妹妹照顧著,聽見沒?」

  「聽見了……」步徽煩躁地揉了揉微卷的頭髮,心想著四叔還真是把那丫頭當自家人了,怎麼處處想著她,一時間竟然還有點「吃醋」。

  「趕緊說吧,你找我到底要幹什麼?」步霄把課本扔回桌上,坐直。

  步徽下定決心,張口道:「四叔,你能幫我寫份情書嗎?我一哥們兒不會寫,我吹牛說包在我身上了,結果吃飯前憋了一個小時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步霄聽見這話,哭笑不得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步徽滿臉無辜的樣子,不禁有點頭疼,合著他一個大人現在還得幫著一小屁孩兒寫情書?

  問清楚真的不是步徽自己要寫,而是幫人寫後,步霄想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從桌上拿起鋼筆,輕輕點了點桌子:「把紙拿出來。」

  情書……還真是第一次寫,步霄輕輕嘆了口氣,步徽已經把紙遞給他了,為了不干擾四叔,他還相當識趣地下樓問做飯阿姨要水果,打算端上來給四叔補充腦力。

  步霄看著面前那張事先準備好的淡粉色信紙,只覺得筆尖一碰到紙就凝滯住了,怎麼也不得勁兒。

  也是,他一個光棍兒想著誰寫情書呢?

  他像步徽那麼大年紀的時候,屁股根本在凳子上黏不住一分鐘,整天翹課到處玩兒呢,他也從來不是寫情書的那個而是收情書的那個,桌洞裡成天塞著一堆小女孩寫給他的粉色小信封,聞起來還香香的,他是看也不看就那麼擱著,能擱一學期。

  不如就想著,假如自己終於撞見了一個讓他忘也忘不了的人,假如他要提筆寫給她的話。

  步霄拿上信紙,眯縫起眼睛笑起來,笑得有幾分不要臉,沒錯,他怎麼也得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獨處時再想人家姑娘……

  步徽端著水果跑上樓的時候,正好看見四叔從自己房裡出去,耳朵上夾著鋼筆,手裡拿著信紙往他屋裡走,喊了聲:「叔,你寫好了?」

  步霄頭也沒回,聲調漫不經心地拉長:「我晚上寫,明天早上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