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步霄沒坐多久,撂完狠話就走了。

  魚薇把他送下樓時,他少見的沉默,但走到一樓,在陰涼的門洞裡,他慢慢停下腳步,轉過身,揚起唇角,臉上又掛上了那副懶懶的笑意。

  不知他什麼意思,但他似乎一時半會兒不想離開,只停在魚薇身邊凝眸看著她。

  「你現在眼睛裡能看見什麼?」步霄忽然開口問道,尾音噙著笑,眼神卻是深邃的。

  「啊?」魚薇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只好愣愣地回答:「能看見你……」

  「沒錯,有什麼事兒別自己扛著,你那小肩膀扛不住,」步霄看著她,緩緩說道:「我都在。」

  魚薇聽到他語氣從不正經漸漸變成正經,最後說那三個字的時候,眼眸深深地看著自己,那一瞬間,她沒什麼別的感覺,只想哭。

  很多時候都是那樣,受了多少欺負和委屈,狠狠咬牙,石頭也能咽進肚子裡去,可這時候只要有人對自己稍微溫柔一下,眼淚就像是開了閘一樣。

  但魚薇可以忍著,她暗暗下決心絕不要在步霄面前哭。

  又說了一會兒話,他還是要走的,魚薇扒著單元門的門框,只覺得指甲都要掐進門板裡。

  她看了太多次他的背影……她一次也不想再看了,話就在唇畔,可是她不能說。

  很多真心話都像是從孩子嘴裡說出來的,莫名傻氣和執拗,比如說,不要走、留下來、我想永遠待在你身邊。

  這個時候,她眼裡的天很白,地很黑,天地之間好像只有他離開的背影,他邁開腿朝著車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來,回了頭。

  魚薇一怔,他走的時候還從沒回頭過。

  步霄看見魚薇果然還站在那裡,縮在門洞的陰影裡,心裡想著,難道每次她都是這樣看著自己離開的?

  「魚刺。」他轉過身喊她,笑容耀眼得彷彿那一瞬間,全部的陽光都灑在他眼底,他的語氣是難得的正經:「我再說一遍,有人欺負你就給我打電話。」

  說完,他轉過身,瀟灑地朝後擺了擺手,表示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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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門找事的「惡人」走後,周家客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徐幼瑩怎麼說也是個小學老師,又仗著丈夫在大學裡教書,一直自詡家裡是「書香門第」,夫妻倆都是為人師表的,乃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說出去從來都是受人欽羨和尊敬的,什麼時候被人這樣罵過,可偏偏她自己貪小便宜這事的確被步霄發現了,滿肚子又羞又怒的毒汁這會兒都要從五孔七竅裡噴出去。

  周小川看見陌生的叔叔走了,從房間裡出來說想吃排骨,徐幼瑩氣得一把將抹布甩出去,罵道:「吃吃吃,你看你吃的,胖成什麼樣兒了!難怪人家說你像豬!」

  徐幼瑩雖然平日裡寵溺兒子,但每當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很喜歡把自己的怨憤全部朝著孩子身上撒,有時候周小川數學題解不出來,或是考試成績不好,她照樣能把兒子罵得哇哇亂哭,有時候更是恨鐵不成鋼地上手直接擰周小川的肉。

  周小川嚇了一跳,自從家裡來了兩個表姐之後,媽媽有了發洩的對象,很少罵自己的,他一時不習慣,「啊」的一嗓子哭嚎起來,臉上的肉都皺在一起,眼淚比黃豆粒還大。

  徐幼瑩臉色發白,一手把剛剛給步霄倒的那杯熱水潑進水池,把菸頭丟進垃圾桶,聽見兒子哭聲震天,用*的手扭著周小川的耳朵,把孩子拎進房裡,「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哭,你哭夠了再給我出來!」

  接著她走回廚房,可周小川的哭聲實在太響,吵得她心煩意亂,徐幼瑩怎麼想都嚥不下這口氣,想著明明是魚薇打了自己的臉,她憑什麼忍著,於是踩著拖鞋,從廚房裡走出來,「哐」的一腳踹開姐妹倆的房門。

  一進門就看見床上擺著兩個手機的包裝盒,姐妹倆坐在床沿,正在看新手機,心裡的火噌得就冒到頭髮梢。

  她沒說話,只靜靜地走到床邊,看見魚娜手裡的紙袋子,一把奪過來,魚娜嚇得趕緊往後撤,躲到魚薇身後。

  魚薇靜靜坐在床沿,眼睛都沒抬一下。

  徐幼瑩翻了翻紙袋,看見牌子,冷笑道:「這麼好的手機,我這輩子都沒用過呢,你多有手段了,傍了個男人給自己買手機。」

  魚薇聽她這話,並不打算搭理,她太瞭解徐幼瑩了,吝嗇、貪小便宜、欺軟怕硬、虛榮,什麼噁心的詞她都沾邊。剛才步霄來找事,她就知道徐幼瑩一定會在他離開後衝自己撒氣。

  「你怎麼跟你媽一樣,這麼喜歡勾引男人……」徐幼瑩見她不理自己,氣得胸腔劇烈起伏,罵道:「小賤貨,真不要臉!才多大就被包養了!」

  魚薇聽著她嘴裡一直往外蹦刺耳的詞語,早就沒感覺了,只是「包養」那兩個字眼還算新鮮,她聽著,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感受。

  她要是真被步霄包養了……

  魚薇想著想著,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心裡隱隱還有些醜陋的念頭,她竟然覺得就算那樣也沒什麼不好,她興許還挺享受每天可以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有他給自己撐腰。

  原來在她得不到卻一直奢望的那個人面前,她也只是一把賤骨頭。

  忍了太久的眼淚,這個念頭卻讓魚薇一時間情緒波動,實在忍不住了,眼淚無聲地滑出眼眶,劃破雪白得幾近透明的兩頰,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掉在腳邊。

  「哎呦,你還哭了?」徐幼瑩看見魚薇默默地掉眼淚,連哭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清高樣子,憤怒在她胸口洶湧得攪動:「你裝什麼清純呢?不要臉!那姓步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還說什麼你是他的人,我呸!你們一對狗男女!」

  她罵自己,魚薇都忍了,左耳進右耳出,可從她嘴裡忽然蹦出來的這句話,實在太刺耳了。

  魚薇眼裡噙著亮盈盈的水光,抬起頭掃了一眼徐幼瑩,語氣平靜如冰:「那也比你好,嫁給一個禿了頭的臭男人……」

  「你說什麼?!」徐幼瑩聽見魚薇的話,差點氣得厥過去,按住魚薇的肩膀,「啪」的就是一個耳光。

  魚薇捂著臉,實在憋不住了,步霄說不喜歡女孩打架那話她也忘在腦後了,直接撲上去,把徐幼瑩按翻在地上,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姐……」魚娜嚇得不輕,又不敢上去勸架,一片混亂中,只能坐在床上邊哭邊喊:「別打了!小姨,我求求你了,求你別打我姐!」

  魚薇不知道跟徐幼瑩廝打了多久,她太瘦了,徐幼瑩一隻胳膊都比她小腿粗,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反壓在地板上,單方面被打。

  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跟徐幼瑩打架了,當初剛到周家的時候,她幾乎天天被打,這會兒累了,又動彈不了,只覺得頭髮被扯掉了幾根,衣服也亂了,嘴角也破了,口腔裡一股血腥味,她奮力撲騰了幾下,正在這時,徐幼瑩「哎呦」了一聲。

  撕扯中,她打魚薇的時候,腕子上的手鏈硌了她一下手脖子,疼得她頭皮發緊,她一低頭又看見手腕上那條魚形鏈子,頓時又想起來今天步霄的話,氣得飛快把鏈子扯斷,從地上爬起來。

  「你這個小賤人,不是想要這鏈子嗎?我讓你戴!」她步伐飛快,朝著窗戶走去,魚薇一驚,滿臉淚痕地從地上坐起來時,徐幼瑩已經打開窗戶,把手鏈扔了出去。

  窗外高空中銀光一閃,手鏈無聲無息地墜下了樓。

  魚薇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衝到窗邊,眼巴巴地扶著窗框往下看,那條小鏈子太小了,又在八樓,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只覺得腦子裡「嗡」了一下,像是心裡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垮塌了,那一瞬間,全身沸騰的血都冷靜下來了。

  步霄……那個她一直在心裡念了千百回,卻從來沒有念出口的名字,這會兒像是魔咒似的,讓她渾身僵住了。

  過了大概三秒,她忽地瘋了似的拔腿朝著周家的門跑去。

  徐幼瑩看見魚薇那一瞬間入了魔似的表情,尖著嗓子罵道:「瘋子!神經病!你死在外面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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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下是個綠化帶,魚薇跑下樓的時候,也顧不得整理衣服,衣衫不整的樣子讓小區裡的路人紛紛側目。

  她踩著拖鞋跑進綠化帶裡,開始彎著腰到處翻找。小區的物業不太管事,這院子裡的綠地上被住戶種滿了各種植物,甚至還有蔬菜,有一叢茂密的深綠色的草,說不出名字,長了有及腰高了,也沒有人來修葺,植物全都長瘋了似的茂盛,這讓她很難在裡面找手鏈。

  也不知道找了多久,天色已經擦黑,她還在昏暗裡的光線裡鍥而不捨地尋找,直到腰背痠痛,腳尖全是泥。深秋的蚊子還沒死絕,現在是最兇猛的時候,咬了她一腿紅腫,魚薇幾乎要因為天黑而放棄時,終於在草葉覆蓋下的泥土裡找到了那條步霄送給自己的小魚形狀的手鏈。

  這才鬆了口氣,她趕緊把手鏈翻出來,發現黑繩已經斷了,斷裂的地方呲牙咧嘴地露著繩子纖維,看得出這根黑繩原本是很結實的。

  這還是步霄送給她之後,她第一次往自己手脖子上比劃,不由得嘴角露出一絲不經意的笑。

  因為掉在泥土裡,那銀色的小掛墜髒了很多,上面沾滿泥濘,她拿到嘴邊哈了口氣,在校服外套上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直到擦得很乾淨,她才把掛墜舉起來,抬頭,透著光仔細打量。

  傍晚最後的夕陽餘暉在鏤空的銀飾上像是穿了孔一般流瀉下來,漏到她的眼底,魚薇覺得眼前一閃,愣住,她朝鏤空的小魚內部看去時,似乎看見刻了字。

  她一激動,立刻又把掛墜擦了擦,拿到眼前,仔細朝裡看。

  看清字的那一刻,她覺得心掉進了湖水裡,沉了下去,載沉載浮後,沉進一片黑暗裡,那裡很黑很黑,卻很安寧。

  很小的兩個字,不知道誰細細刻上去的,很用心意的樣子,楷書,兩個字:「平安」。

  平安。

  他給她刻上的祝福,平安。

  魚薇呆愣愣地看著那兩個字,只覺得手裡緊緊攥著手鏈的力度太深,幾乎要把手指捏碎,緊接著,她鼻腔裡強烈的酸楚襲來,嘴朝下猛地一抿,沒壓抑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她眼淚止不住,只能用髒了的手背猛擦,魚薇握著那條手鏈,站在草叢裡放聲大哭,她已經依舊很久很久,沒像一個孩子似的,哭得這麼不成樣子、涕泗橫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