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霄說要在棋盤上虐她,還真的沒食言。
往後的一個多月裡,魚薇每週末來步家時,給步徽補習完功課後的閒暇之餘,都跟著步霄學下棋。
魚薇一直覺得他不會是個好老師,畢竟他吊兒郎當的,總喜歡使壞,這次她卻失策了,他從開場白就讓她驚艷。
「這顆黑子現在被我放在這兒,它就活了。」步霄捻起一枚黑子,瀟灑地落在棋盤正中央:「這個位置叫天元,它就在這兒喘氣兒呢,這四條線就是它的四口氣。」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一切都變得很有意思,魚薇看著他把棋子一顆顆擺在棋盤上。
步霄的手真的很有男人味,不是很白皙,也不是很纖長,反倒因為手掌寬大和骨節突出,以及略深的膚色,顯得很野性。
他拿棋子的時候,手指是標準的落子姿勢,食指和中指夾住棋子,中指在上,食指在下,垂手落子時那股愜然和隨意,性感得要命,常常讓魚薇看得眼神發直。
基本理論很快講完,不過兩個下午的事情,真到自己上手的時候,魚薇才覺得吃力,她在縱橫十九道上沒怎麼撲騰呢就被步霄給玩兒死了。
不過步霄也看出來了,魚薇沒有任何好勝心,反倒自有一股韌勁和耐性,她沉下心決定做什麼了,能把所有人都磨死,但他怎麼欺負她,殺得她丟盔棄甲,她也處之泰然,逆來順受。
再往下教下去,他才發現她身上更可怕的能力,她頭腦太聰明了,而且強在自己很不足的地方,那就是她計算能力強,她也沒有大部分女棋手喜歡在局部大砍大殺的習慣,很有全局觀。
這讓步霄覺得找了個好對手,兩個人坐著下棋,儘管魚薇棋力不足、單方面被虐,他也覺得很有意思。
特別是魚薇落子時候,皺著眉沉思,然後抬腕、兩指拈起黑子時,那認真的眼神,垂眸咬唇、想著往哪兒落的模樣,讓他怎麼看怎麼想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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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來到十二月末,聖誕節到了,魚薇卻還在躊躇一件事。
她給步霄織的圍巾,早就已經織好很久了,卻到現在還沒送出去,在自己手邊上放著,每個週末來步家,她都放在書包裡,怎麼背來的怎麼背回去。
這個星期天正好是聖誕節,魚薇正在步徽房間裡坐著,跟他一起寫作業,沒坐一會兒,聽見院子裡姚素娟興高采烈地喊起來:「下雪了!趕緊來看啊,今年第一場……」
一抬頭,漫天鵝毛飄灑了下來,鋪天蓋地,小園裡立刻被紛紛的雪花掩映住,晶瑩的雪片就在窗外觸手可及之處,似乎要沾到眼睫上一樣想要引起人的注意。
瑞雪兆豐年,這是個很有氣氛的聖誕節。
步徽停了筆,看著窗外的雪出神,過了一會兒,長而捲翹的睫毛覆蓋著長眸,眼瞳朝著魚薇那一側看去,喊了聲:「喂。」
魚薇聽見他喊自己,轉臉看他,他立刻眼睛像是觸電一樣彈開,彎腰從地上書包裡翻出來一個東西丟給她。
一隻藍色的咧著嘴的史迪仔,魚薇接過玩偶一愣,完全沒料到他會主動送自己東西。
自從她開始跟著步徽一起做作業、學習,他們倆之間的距離顯然比之前要近了好多好多,但步徽還是很講究男女之別的,學習之外的事從來不提,所以她跟他的關係顯然沒到私下想著對方互送禮物的程度。
果然步徽怕她誤會一樣,眼睛看著別處解釋道:「娃娃機裡夾到的,就當聖誕禮物了。」
魚薇頓時明白了,至於他為什麼會去玩兒娃娃機那種東西,傅小韶跟自己發短信時提過一嘴,說平安夜也就是昨天放學後她拉著步徽去逛街了,他給她夾了個凱蒂貓,她特別開心,估計這個也是一起夾的,女孩兒的東西,留在他房裡的確奇怪了,他才想著送自己吧。
下雪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那個人,一定是自己喜歡的人。魚薇從步徽房裡出來,在天地間紛紛落雪之時,只想趕快見到他。
可他沒在院子裡跟哥嫂們一起看雪,也沒在教她下棋的那個陽台上,魚薇穿過走廊,才隱隱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從步爺爺的書房裡傳來。
這讓魚薇吃了一驚,走到書房門邊朝裡看時,看清他在那裡做的事,她更是瞪圓了大眼睛。
步霄坐在茶几邊的沙發上,嘴裡叼著煙,但沒點,今天下雪,他終於穿得厚了些,一件很厚實寬大的黑色粗線毛衣,高領的,他頭髮最近長了好多,此時全部梳到後面去,鬢髮和劍眉更烏黑。步爺爺正在搖椅裡躺著,監督著兒子手裡的活,步霄面前擺開一堆雜物,正在動手做一個東西,從雛形上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一盞孔明燈。
聽見腳步聲,步霄抬眸看見魚薇在門外,歪頭衝她笑起來,聲音輕佻:「可算來個心靈手巧的,進來幫我個忙唄。」
這天,她沒有跟他學下棋,而是跟著步霄在老爺子的監督下,一起做了個大大的孔明燈,做好之後,步老爺子說得在上面寫上大家的心願,每個人都寫。
魚薇一時間覺得挺好玩的,沒想到步爺爺還這麼浪漫,有顆「少女心」,大家寫了一圈,又送回房裡,步爺爺問起魚薇要寫什麼,魚薇想了想,拿起毛筆蘸了蘸墨汁,怕字寫醜了,先在毛邊紙上練手,用心寫了一行。
步霄剛開了窗戶,雙肘抵在窗欞上邊抽菸邊看雪,見她寫字心裡好奇,指間拈著香菸湊過來看,只見魚薇站在燈影裡,纖細的手腕下落上一行娟秀、柔美的字跡,從筆梢一個字一個字躍出來,像是吹口氣便盡數能活起來一樣,靈氣四溢。
她字小,寫得極其誠心:「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步霄蹙著眉,淺笑地看著她這一行字,又把煙叼回唇邊,心想著這明明是一句爛大街的俗話,為什麼此刻他心下默念了幾遍,竟然意外的溫柔而深情,興許是這小屁孩兒盯著這行字的眼神太執著、太畢恭畢敬,興許是她一手毛筆字寫得太漂亮、清秀,襯得這句話格外雅緻脫俗。
等到晚飯後,一家人來院子裡看放孔明燈,雪還在下,小了一些,臨放之前,步霄才拿出筆,在最中央的空白處寫了兩個字。
魚薇當時看見的時候,實在不解其意,因為步霄只龍飛鳳舞地寫了兩個大字:「你好」。
「老四你問誰好呢,你這個神經病!」姚素娟穿了一身紅色大衣,攀著樊清的手臂,站在迴廊的屋簷底下罵他。
步霄不以為然,挑挑眉說道:「問天上住的人和神仙們好啊,今兒不是聖誕節麼?」
姚素娟接道:「怎麼,那還得是外國的神仙啊?你問問玉皇大帝他過不過聖誕節……」
一家人都哈哈笑起來,魚薇也抿唇笑了,卻看見步霄把孔明燈放飛時是笑著的,但繼而神情越發認真,並沒有笑,盯著那盞燈看了很久。
橘黃色的光在紛紛揚揚的雪片裡,緩緩升空,向著漆黑無垠、卻灑下雪白的天幕裡飄去,給天上帶去人間的問候和心願。
直到看不見那盞燈了,魚薇才繼續注視著大雪裡步霄的背影,只見他也看見孔明燈飄遠了,正好雙手插兜轉過身,隔著紛紛雪幕,他垂下眼簾,忽然下一秒抬頭,竟然也望向自己。
他因為要放燈,獨自站在大雪裡,烏黑而略長的發間落了一層淺白,眼睛依舊很黑很亮,分明的臥蠶,飛揚的眼梢,看得她心跳加快。
魚薇站在廊簷下,跟他對視了好一會兒,直到步霄眯起眼,對她笑得很壞很壞,她知道他發現自己偷看他了,於是飛快地把視線移開。
是不是對視時先移開目光的那個人心裡都藏著比另一個人更多的感情,所以才會怕被發現,不敢望下去呢?
這天,直到臨別,魚薇還是沒能把圍巾送出去。她想著沒事,下次,等下次,下個週末她一定鐵了心把圍巾給他。
可沒成想,她終於下定了決心,在今年的最後一天來到步家時,他卻不在。
星期六中午放了學,照樣還是姚素娟來接孩子們,魚薇一上車,車只開出去不遠,姚素娟就興衝衝地提起今天家裡肯定清靜,老四不在家了,魚薇聽著她興高采烈的下一句,不禁心裡沉頓頓地被砸了一下。
「他晚上相親去!」姚素娟眉飛色舞地念叨起給步霄介紹的那個女孩的樣貌和家室:「年齡比他小個不到三歲,又是公務員,女孩子還是安穩點好,老四那人已經不著調了,得找個能栓得住他的,他這次竟然願意去,興許是看照片特別滿意。」
魚薇一時間覺得心裡沉甸甸的東西忽然被抽走了,呼吸都不暢順,眼睛茫然地朝車外看去時,滿眼灰濛濛的,什麼顏色都沒了。
一下午,她像是散了線的人偶,怔怔對著卷子,木然地做題,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坐在飯桌上了,可他的臥室是空的,平常教她下棋的陽台是空的,走廊上是空的,現在就連她對面的那把椅子,也是空的。
他去相親了,一想到這個魚薇就難受。他興許不會等她,不對,他心里根本就沒有她,何談等她。
雖然沒吃幾口飯,但喉嚨堵塞得難以忍受,她深呼吸了幾下,只想吐,於是臉色慘白地把碗筷擱下了。
步家人看見這一幕都隱隱擔憂,步爺爺更是問她是不是胃不舒服,臨走時給她揣上好多胃藥,姚素娟看見魚薇身體不好過,特別心急,看她把碗放下就趕緊收拾東西,開車送她回去。
姚素娟前腳帶著魚薇開車離開,後腳院子裡就再次響起轎車進院、熄火的聲音。
樊清坐在沙發上織毛衣,這會兒聽見聲音覺得納悶,一抬頭,看見步霄從門裡進來,穿著黑色的呢大衣,臉上笑嘻嘻的,邁著長腿晃悠悠走進來。
「哎,老四,你不是相親去了麼?」樊清愣住。
步霄一看被三嫂發現了,倒也不辯解,淡淡笑道:「沒去。」
「你又放人家姑娘鴿子,等會兒大嫂送完孩子回來,還不得又罵你罵上一星期啊。」樊清看見四弟沒正行的模樣,先替他愁起來,可誰知他重點還是跑偏了。
步霄若有所思地抬眸看了一下樓上:「那小傢伙今天怎麼走得這麼早?」
「小魚薇今天身體不舒服,大嫂剛才臨走時還說呢,興許要帶她上醫院看看。」樊清垂下頭繼續織起毛衣,邊念叨:「那孩子是不是胃不好呢?最近好不容易才養胖點的。」
步霄低頭想了一下,最後跟樊清又聊了幾句,說馬上收拾東西就走,這幾天都不回家了,省得大嫂念叨他,說完就上樓去了。樊清看著他的背影直搖頭,心想著照這進度,老四打一輩子光棍都有可能。
步霄回房收拾了幾件衣服,塞進包裡,把燈關上剛想關門離開時,猝然停下腳步,又在漆黑的屋裡呆了兩秒,「啪」的一聲再次把燈按亮了。
忽然想起什麼,步霄走到桌前,看見那張毛邊紙還靜靜躺在那裡,上面一行字跡清清楚楚,秀麗工整:「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窗外猛地在此時「轟」的一聲炸開煙花,是大哥帶著小徽在院子裡放煙火,一時間滿屋子流光溢彩,五色紛呈。
他在一片煙火聲中,又想起那天,魚薇站在燈影裡寫字,明亮的光暈裡,整個人白皙清秀得幾乎被光照透明了,她鬢髮黑柔柔地散到頰邊,鼻尖那顆小痣很俏麗,她看著這一行字時的眼神,像是要把一片誠心都寫進去的模樣,不禁心念一動。
隨即,他把那張毛邊紙疊好,夾進桌上一本書裡,也塞進了包裡帶走。
他打算開車去她小姨家看看她,畢竟聽說她今天身體不舒服。
車開進市區繁華之處,就快到她家了,他停在一個路口前等紅燈,忽然手機震動起來,步霄朝屏幕望去,來電顯示是三個字,「小魚刺」。
嗯?她竟然給自己打電話了?步霄摸起手機,蹙了蹙眉,隨即笑容浮現在唇畔,她有了手機之後,這還是第一次給自己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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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素娟把魚薇送到小區樓下,魚薇就下車了,等她拉開車門時,姚素娟連連問了許多遍要不要帶她去醫院看看。
「我真的沒事,這會兒已經好了。」魚薇只能撒謊,畢竟她食不下嚥的理由真的是不能見光的。
天氣似乎不好,夜幕沉靄,在醞釀一場紛揚的大雪,寒風又冷又刺骨。
「真的沒事?唉,你這丫頭,你就把我當成老四,別跟我客氣。」姚素娟把臉探出車窗,神色有些嚴肅地問她。
魚薇聽到她提起步霄,一時間眼神又愣了一下,原來就連他大嫂都看出來,她這麼依賴他了麼?
她搖搖頭,硬擠出一個笑容,跟姚素娟說她真的沒事,接著跟她道別,讓她趕緊回去、路上小心,畢竟天要下雪了。
姚素娟的車開走後,她臉上的笑容幾乎是一瞬間就消失的蕩然無存。
魚薇並沒有立刻朝周家走,繞著小區轉了幾圈,她今天回來得早了,卻不想進門,想著在外面多呆一會兒是一會兒。
在外面走走停停,磨蹭了近一個鐘頭,魚薇才坐上電梯,來到了她不想回來的802門外,輕輕叩了叩門。
她最近過得太幸福了,工作日一天都在學校裡,週末去步家,每個人都待自己極好,她吃得很好,穿得很好,似乎這間屋子只是一個不怎麼溫馨的冷冰冰的旅館,她每晚回來睡覺,已經很久沒在這裡呆上一整天了。
門鎖聲響起時,魚薇的心忽然咯咔一下。
開門的動靜不太對,不是徐幼瑩開的門,門縫閃開時,魚薇看見周國慶的身影從門縫裡顯現,她的身體頓時僵住,有點害怕,等門被拉開時,她低下頭趕緊走進屋,可每走一步,她的心就加快一下。
客廳裡很安靜,小姨似乎不在家。
魚薇幾乎是在一瞬間身體晃了一下,但她不敢回頭看,路過表弟房間時,她看見屋裡一片漆黑,周小川也不在,忽然她想起,似乎前些日子聽徐幼瑩說,她週末要帶兒子回趟娘家。
這還是頭一次,她一個人跟小姨夫待在一起。
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魚薇幾乎是毛骨悚然地聽著三道門鎖一個、一個、一個,輕輕地鎖上。
她加快腳步,衝進自己的房間,飛快地跑過去,扶著窗戶朝樓下看,沒用的,她是親眼看著姚素娟開車離開的,她不在,沒人會在,沒人會像步霄那樣送她上樓之後,靜靜地把車停在樓下,在漆黑裡坐著,等上一根菸的時間再走。
魚薇勸自己冷靜下來,沒事的,興許什麼都不會發生,她在床邊站定,心忽然狂跳起來,渾身如墜冰窖,她想起來了,自己這屋門的門鎖壞了,而此時門外的腳步聲很輕,但她聽得出就在客廳裡來回走動。
接著「咚咚」兩聲,門板後傳來敲門聲,魚薇嚇得魂飛魄散,一下子猛靠在門板上,用身體抵住,用盡所有的力氣抵著。
門似乎被輕輕推了一下,因為被自己用力抵住了,所以沒開,魚薇一顆心跳到嗓子眼,聽見門後周國慶開口喊自己:「魚薇,我給你削了蘋果,你開開門。」
他的聲音簡直讓她頭皮發麻。
幾乎沒時間發愣,魚薇飛快地扯下書包,摸出手機,手指發顫地撥電話。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名字,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只有他能來救自己了。
魚薇忽然想起步霄現在還在相親,但她猶疑的時間不過零點一秒,心急如焚地撥通了電話,雙手發顫地舉到耳邊。
門後推門的力氣隱隱傳來,越來越用力,魚薇嚇得猶如驚弓之鳥,此時微小的動靜都會讓她崩潰!
「嘟嘟」兩聲,漫長得像是一整個世紀那麼久,接著電話通了,那端熟悉的溫醇聲線傳來的一瞬間,魚薇眼淚嘩的一下,湧了出來。
「喂?」步霄接通了電話,聲音撩起電波的細微聲響,顯得就像在她耳畔一樣,接著他似乎察覺不對,沉下聲線問道:「怎麼不說話?」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魚薇止不住顫抖,哭了起來。
「怎麼了?」步霄聽見她抽泣的聲音,第一次那麼嚴肅而急切地開口:「魚薇你人現在在哪兒?」
「步叔叔……你能來一下小姨家麼?」魚薇緊緊攥住手機,低低地喊他道:「我害怕。」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害怕,除了媽媽去世那天,她在他面前哭過,這麼久,她都沒這麼膽小過了。
步霄讓她一直別掛電話,他現在就在附近,立刻趕過來。魚薇開了免提。聽著電話裡傳來他的聲音,手裡緊攥著手機,此時稍微冷靜了一點,只要知道他來了,他在來救自己的路上,她就沒那麼不安,於是她平緩下呼吸,衝著門後喊了聲:「我不會開門的,我男朋友馬上就來找我,你不要一直推我的門!」
門外忽然就沒了動靜,在一片寂靜聲裡,她的心像是被放在案板上的一塊肉,除了跳動之外,猶如等著凌遲的第一刀切下來般,分秒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客廳裡一直是靜無人聲的,十分鐘漫長的猶如一個世紀,魚薇突然聽見一陣猛烈而又急切的砸門聲響起,幾乎要衝破墻壁,掀翻一切,渾身一激靈,頓時腳下一軟,只能扶著門才能站好。
那砸門聲非常非常響,而且很久都不間斷,她隔著這麼遠都能聽見,整個樓都為之一顫。
她不敢出去,直到聽見客廳裡傳來開門鎖的聲音,一道一道鎖打開,她豎起耳朵來聽,最後一道鎖也開了,聽到步霄的聲音響起,她終於鬆了口氣,拎上包就從房間裡衝了出去。
幾乎是從屋子裡跑出去的那一瞬間,她就看見了門外那個高大筆直的身影,步霄正倚著門站著,對面就是周國慶,臉靠得很近,他垂眸望著開門的中年男人,情形像是冷冷的對峙。
她從未見過步霄流露出那樣的表情,他冷酷的樣子真的很嚇人,閃亮的眼眸裡有種逼人不敢直視的,張狂的「狠」。
魚薇飛快地跑過去,從周國慶身邊擦身而過,出了門,她只邁出兩步,就被步霄伸出一隻手臂猛地摟進懷裡,他的手掌就放在她的肩上。
一時間,她的臉埋在步霄黑色呢大衣的胸口,鋪天蓋地的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和溫度,他摟著自己肩膀、在她臉旁的手掌滾熱滾熱,魚薇覺得狂跳的心一下就平靜下來了。
步霄一隻長臂摟住她的肩膀,把魚薇摟在懷裡,眼睛依舊狠狠地逼視著門裡的男人。
盯著那個不陰不陽、默不作聲的男人看了好久,他這會兒眸裡露出一點冷笑和鄙夷,然後微狹了一下眼睛,一手摟著魚薇,另一隻手抬到脖子處,左右橫劃了幾下做了個「死」的動作。
接著,他沒說一句話,摟著魚薇的肩,轉身朝樓梯間走去。
步霄知道魚薇沒受傷,他剛才在電話裡聽得都差不多,應該是那個老色鬼想推門進她房裡去,幸好她給自己打了電話,並且他正好就在附近,及時趕了過來,不然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現在比起打人,他更想盡快讓魚薇覺得安全下來。
下樓的時候,步霄一直還是緊緊摟住她的肩膀的,樓梯間裡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響起,走到一樓,出了門洞,直到走到車邊,步霄把副駕駛的門拉開,才把摟著她的手鬆了,讓她上車。
坐進車裡,把車門摔上,他第一件事還是確認:「他碰你了麼?」
「沒有。」魚薇早就冷靜下來了,這會兒說話也有了條理:「其實他沒幹什麼,就是一直推我的門,門鎖壞了,我都抵住了。」
步霄這會兒坐在座椅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卻沒發動車子,只留一個側影給她,他慢慢地籲出一口氣,像是窒息了很久這才得以喘氣一樣,然後他從大衣口袋裡翻出煙盒,用打火機給自己點了根菸。
魚薇從沒見過他現在這個樣子,渾身又冷又狠,側臉結冰,她知道他是生氣了,而且心情非常差,他的劍眉一直緊緊蹙著,雖然他不開口,但她知道,他在忍耐,在克制,想平息下來。
步霄靜靜地抽了幾口煙,車窗是敞開的,這會兒冰冷的寒風呼嘯吹過,拂起他有點凌亂的黑亮鬢髮,有可能是他剛才因為著急趕來頭髮才亂的。
魚薇沉默了好久,想讓他安心,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只能開起玩笑:「我真的沒事,說不定,他真的只是想給我削個蘋果吃……」
步霄聽到她這句話,慢慢轉過臉盯住她,他的眼神熱到幾乎要把她烤化了,把她生吞活吃了,揉碎了嚥下肚子一樣,深切到骨髓裡,然後他蹙著眉,壓低聲音道:「你覺得好笑麼?」
他認真了,魚薇頭一次見他認真的神色,一時間望著他那樣的眼神,不知道說什麼。
步霄垂下頭又抽了口煙,卻覺得不適,一股難受的感覺在身體深處翻湧,想找個出口,只能從喉嚨和鼻腔裡鑽出來,他靜靜看著扶在方向盤的指間裡,燃燒的香菸冒出繚繞的煙氣,一口也不想抽。
他捻滅菸頭時,魚薇再次開口,聲音很輕柔:「步叔叔……」
他只覺得渾身剛硬如鐵一瞬間化成水,滿身燥熱「唰」的一下被清涼的微風吹熄了,她開口喊自己的時候,他覺得世界一下子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盛下她的後半句話。
步霄繃緊的神經一下子垮掉,整個身體癱軟在椅背上,苦笑著扯了一下嘴角,心煩意亂地扯開大衣領口的扣子,轉過臉看著她,很無奈卻很溫柔地問:「嗯,怎麼了?」
「我晚上可以不回去了麼?」魚薇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表情。
步霄終於覺得最後一道防線也徹底崩潰了,哭笑不得地揉了一把頭髮道:「我怎麼可能讓你回去?」
「那能不能也不回山上家裡?」魚薇有點欲言又止。
步霄聽得出來她「山上家裡」說的是自己那一大家子,明白她的想法,不想被人知道她出事,回答道:「可以。」
從他的視線看去,她聽見自己答應她的要求,似乎一下子就安心了,甚至轉頭的時候還輕輕笑了一下,他實在不覺得今晚發生的事還能讓他笑得出來,他剛才差點急瘋了,想殺人的心都有,她現在還這麼雲淡風輕的。
步霄此時在心裡默默地答應了自己,不會讓這種事再有第二次,絕對不會。
車開出去的時候,魚薇根本沒問去哪兒,她覺得去哪兒都很放心,今天一晚上都可以不回去,她可以跟步霄待在一起,她覺得今天的心情像是過山車似的,剛才多麼的激烈和害怕,這會兒一點點都體會不到了,她甚至連明天都沒想,只想過好今夜。
黑色轎車開到市中心的時候,魚薇看見廣場上圍聚著滿滿的人,這才想起,今天是今年的最後一天,零點過後就跨年了。
車在繁亂的、似乎不眠不休的鬧市街頭開過去時,魚薇才看見步霄握著方向盤的手,手背上全是傷,關節處破皮流血了,她頓時心裡一沉,原來剛才他這麼擔心自己,砸門的時候連手都不顧了。
反覆問了好幾遍他疼不疼,步霄最後都被問急了,笑道:「就這麼幾個小口子,有什麼好疼的?」
魚薇還是不放心,想著等下有機會給他清理包紮一下傷口,周家外面那道防盜門有些地方是生了鏽的,她想了想,語氣堅定地說道:「不行,你得打破傷風的。」
步霄笑著扭頭看她,只能答應她:「得,去還不行麼,真是服了你了。」
車停在一條很幽靜的路上,這附近有很多巷口,車進不來。步霄停了車,魚薇下車站定,打量著周圍從來沒見過的陌生街道,這時漆黑的街上很冷清,一個行人也沒有。
可下一秒,她幾乎被步霄的動作嚇得心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他鎖好車,慢慢朝她走來,走到她身邊時沒停腳,但是右臂一伸,再次摟住了她的肩膀,順勢把她摟進懷裡,帶著她朝前走。
「……」魚薇在步霄懷裡,被他摟著,臉就靠在他的胸口,聞著他的味道,渾身滋滋燒熱,兩耳冒煙。
步霄倒是沒有任何不自在,摟著她的動作相當坦蕩,所以魚薇還是能感覺出,這個攬肩膀的動作跟剛才那個不一樣,剛才他是急瘋了,很用力,此時他只是虛虛地摟著自己,很禮貌,右手在她肩膀旁邊擺出一個「紳士手」,也不扶住她,就輕輕地垂在空中。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她今晚受驚了,現在還在安慰自己,讓她放心。
走到一個巷子深處,魚薇才猜到這是什麼地方,這裡的建築都是古色古香的,應該是步霄開的古玩店,果然,走到兩扇黑漆大門前時,步霄停住了,摸出鑰匙開門。
他既然要開門,就把她的肩膀鬆開了,魚薇在一片鑰匙響聲裡,抬頭看著匾額上三個字「無寶齋」,不自覺地念出聲,然後沉吟著問道:「為什麼是無寶?那不就是說沒有寶貝麼?」
步霄開了門,眼睛笑得在夜色裡亮晶晶的:「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說沒有你信麼?你肯定覺得我藏著掖著,不想把寶貝賣給你,非得進來問問我,你看,你現在就問了。」
魚薇笑了,他真的狡黠得跟隻狐狸似的,還有這種歪理邪說。
進門之後是個店舖,一片漆黑,魚薇也沒看清楚擺設,跟著步霄來到後院裡,後面是個小小的院子,步霄說他房間隔壁住著的是個古董鑑定的老頭子,魚薇看了兩眼漆黑的屋子,老人家已經歇下了,於是她輕輕地跟著步霄進了屋。
燈一打開,魚薇仔細地打量起步霄的屋子,在步家的那間,只是他回家睡覺的臥室,這裡才算是他自己的地盤,於是不禁看了好久。
其實沒什麼好看的,除了床很大之外,沒什麼特別,還很亂,四處瀰漫著單身漢的氣息。魚薇找了張椅子坐下,步霄在門外打了個電話進來,她一直擔心著他手上的傷口,說要幫他塗藥。
結果步霄沒回應,抿著唇朝床走過去,咧開長腿在床尾坐下,人被身後的檯燈燈光映得身形很高大。
他眯起眼看著自己壞笑,笑得酒窩都出來了,才淡淡道:「你的小屁股坐在我內褲上了。」
魚薇心下一驚,趕緊站起來回頭看,果然看見椅子裡塞了一堆疊好的內褲……她頓時無語,哪兒有人把內褲放在這裡的。
「我找了個女性朋友,等會兒她接你去她家裡住。」步霄很隨意地開口道。
魚薇一愣,心情頓時黯淡了幾分:「我不住在這兒啊?」
步霄盯著魚薇看,咧嘴笑得更開心了,酒窩從唇邊展露,眼瞳發亮:「睡我屋?你不嫌我臭啊?」
魚薇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道:「你身上一點兒也不臭。」
步霄聽她還一本正經思考他臭不臭這個問題,被逗樂了,撫額笑了一會兒,才略微正色道:「不合適,大半夜的,孤男寡女。」
魚薇聽他的話,這才有點覺得不好意思,步霄看見她忽然垂眸的神色,這麼一想,自己跟一小女孩兒說這話實在太不正經了,伸了個懶腰,摸出一根菸堵自己的嘴。
只抽了一會兒煙,在魚薇的督促下,步霄就翻出了家用醫藥箱,讓她藉著燈光給自己清理傷口、塗藥,又答應了一遍回頭就去打針,她才算放心,一切弄好時,正好院子裡響起推門聲,步霄叼著煙說人來了,魚薇於是跟著他朝屋外走。
從黑漆門外走進來一個女人的身影,在夜色裡浮現,一點點勾勒出身形,魚薇還沒看見臉,就知道她是個美女,果然,她的臉露在燈光裡時,魚薇心道沒猜錯。
她穿著一身白色的呢大衣,腳踩一雙黑色過膝靴,一頭酒紅色長卷髮,衣著時髦,五官精緻,像是電影明星。
步霄淡淡笑著,讓魚薇喊「嵐姨」,結果魚薇還沒開口,宜嵐開口打斷道:「喊什麼嵐姨,喊我嵐姐吧!」
步霄聽了這話,勾唇笑笑:「呦,她喊我叔叔,喊你姐,那你喊我什麼?你怎麼不喊我爸爸啊?」
說罷,宜嵐罵了他一句「滾」,不理他胡說八道,湊過來看魚薇,嘖嘖道:「給你買衣服的時候就知道你一定漂亮,這麼一見,真是比我想的還可愛,來,小妹妹,跟嵐姐走。」
她露出幾分「壞阿姨」的感覺,魚薇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其實很少有人把自己當小孩哄的,熟悉她的長輩都知道她完全可以當個少年家長,猛地被她這麼對待,其實她有點不舒服。
但是沒辦法,既然她是步霄的朋友,自己又不方便住在他屋裡,魚薇只能咬咬後槽牙,面色沉靜地朝她走去。
步霄站在屋門前,跟宜嵐交代了幾句,說明天一大早就去接人,還問是不是耽誤宜嵐跟她男朋友共度*了,開了會兒玩笑,等到把人交給她,看著宜嵐拉著魚薇朝外走時,步霄才明白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其實已經有點令他難受了。
魚薇回頭看他,見他的眼神這會兒很深邃,魚薇明白什麼意思,他是有點擔心自己去陌生人家裡過夜,於是她對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挺好的,就跟著宜嵐朝外走。
「魚刺。」走出去幾步,魚薇又聽到步霄喊自己,再次回頭看去,他站在屋前,身影被院子中一層層婆娑樹影覆蓋,臉露在白月光裡,有明有暗,但他的眼眸依舊是明亮的,笑著看向自己沉聲道:「明年見。」
魚薇一怔,隨即才明白他的意思,明天元旦,她這一走到明天早晨就跨年了,可不是「明年見」麼?
要見他,得等到明年……可對於她來說,即便不是跨年之夜,在沒有他的漫漫黑暗裡,一個晚上跟一年沒有任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