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薇一夜好眠,早上是被吵醒的,門外一片喧鬧聲和腳步聲,她睜開眼朝床邊看的時候,地上只有個枕頭,步霄已經不在了。
她瞬間失落下去,想起他跟自己說的,要是晚上有空房了他就出去住,也不知道他離開多久了。
套上靴子,魚薇走到門邊用貓眼往外看,是一群戴著旅行社帽子的人圍聚在走廊裡吵鬧,接著她拉開窗簾,一片冰涼的青藍色透進窗子,窗欞邊寒氣逼人,魚薇只看見滿眼白茫茫,雪卻已經停了。
魚薇洗漱好走回床上,再次裹上步霄的大衣,把臉埋進去聞著他身上的味道,她心知自己這樣的行為太痴漢,卻不打算控制,如果說她從十四歲之後,生命僅剩下一點意義,那全是他帶給自己的。
快樂的,期盼的,痛苦的,無望的……魚薇闔上雙眼,似乎是夢見又似乎只是單純回憶起,十四歲母親入院那段時間,她第一次在醫院見到步霄的情景,三歲那年的一面之緣畢竟畫面模糊,這個場景卻猶如昨日般歷歷在目,她看見步霄邁著長腿穿過醫院走廊,走向自己,她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她以為他會像所有人一樣路過,但他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魚薇?」他彎下腰問自己的名字,笑容耀眼,魚薇怔住了,她不認識他,卻分明好像在哪見過他……
之後媽媽說起來,她才知道,他就是當年那個抱著狗的小叔叔,他來幫她們了。
他變成了一個那樣高大的男人。
一陣敲門聲,魚薇忽地一激靈,猛然睜開眼從恍惚裡掙脫,飛快地下地穿上鞋去開門,一拉開,果然是步霄,他站在門外,似乎對自己開門這麼快而有點驚訝,輕輕蹙起眉。
「你也不問問是誰就開門……」步霄倚著門框垂眸望著魚薇:「不怕是大灰狼麼?」
魚薇有點恍如隔世,面色蒼白地抬眼看著步霄,每當這樣的時刻她總懷疑,他是不是真的……
步霄看著魚薇臉色有點發白,樣子呆呆的,伸手箍住她下巴抬起她的臉,湊近看著她:「怎麼了?一個人在屋裡害怕?」
魚薇搖搖頭,自知因為做夢她有點失態,趕緊解釋:「不是,我只是沒睡醒。」
步霄蹙著眉輕笑,盯著她又看了一會兒,把手鬆開了,低聲道:「那你再去洗把臉,我帶你吃飯去。」
洗了把臉,魚薇跟著步霄下樓,他說打聽過了,隔壁是家小飯店,說要帶自己去吃點熱的東西。
飯店很小,卻也算乾淨,沒坐多久,點好的食物就端上了桌,一個砂鍋裡沸騰著魚湯,奶白色的鮮湯咕嘟咕嘟地翻湧,切好的小蔥、薑絲和新嫩時蔬鋪在上面,冬筍、雪菜、火腿和豆腐被燉出濃香,滴上幾滴醋,這會兒熱騰騰的直勾人饞蟲。
魚薇早就饑腸轆轆,拿起勺子舀了口湯,喝之前怕燙到,對著勺子吹氣。
步霄昨夜住在別的房間的,卻整宿沒睡,只坐在床上抽菸,這會兒他隔著熱氣,看到魚薇嘟起小嘴吹熱湯,不禁視線停留在她的唇上。
昨夜他親了她,那觸感是軟軟的,熱熱的,她的唇瓣只有自己吻過,佔領過,感受過……步霄想到這兒,不禁低下頭去輕輕吐出一口氣,接著抬起頭時臉上掛著有點自嘲的笑意。
自己這一大清早的,到底在想些什麼?步霄不想吃飯,往後一靠椅背,把勺子丟在空碗裡,叮噹一聲,偏這會兒,魚薇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把勺子放下,摸起手機抬眸看他一眼:「步叔叔,我接個電話。」
步霄瞬間就冷靜下來了,只覺得滿腦子凌亂思緒被她輕輕的「步叔叔」三個字像是當頭一棒給打散了,徹底消失乾淨。
她還喊自己叔叔呢,他能對她幹什麼?其實昨夜他想了一宿,做出的決定也是如此,那就是他想的事,等她上大學再說。
別說,還真的跟宜嵐說的似的,有種「養成」的既視感。
魚薇接了電話,低聲地道:「嗯,我是,您好朱阿姨……我現在不能去,下周可以麼?」
步霄的注意力這會兒被她這通電話吸引了,一時間蹙起眉,心想著這小傢伙說什麼呢,怎麼還有分「業務繁忙」的既視感?等聽到下一句,他就全懂了。
「嗯,可是,付三押一對我來說有點困難。」魚薇察覺到步霄在聽自己講話,目光躲閃開,盯著桌子。
她竟然要租房子?
步霄徹底不想吃飯了,點了根菸,聽魚薇打電話,直到她把電話掛斷。
「你要租房子不知道跟我說麼?」步霄深深蹙著劍眉問道。
「我還沒租呢,所以沒說。」魚薇回答得倒是挺坦然。
步霄笑了笑,指間拈著煙,淡淡說道:「那就別租了,房子我給你找好了。」
魚薇盛湯的動作僵住,瞪大眼睛:「啊?」
步霄盯住她水靈靈的雙眸,輕佻笑道:「你能瞞著我,我也能瞞著你……」
魚薇喝了幾口湯,聽著步霄繼續道:「我認識的人多,隨便問問就能找到好的,還便宜,什麼樣的都有,我找了一套離你學校挺近的,是我一個大哥給閨女買的,結果他女兒出國了,就這麼空著也浪費,不如你帶著魚娜搬進去。」
她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如果步霄真的給她找好了,那最好不過,不會被騙,還可以便宜,可是聽著聽著魚薇才發現,步霄張羅她的事遠不止找房子,每一樁都事無鉅細,她一時間驚訝得說不出話,她從沒發現他已經默默地把自己的路全都鋪好了。
「老爺子的錢以後直接打你賬戶,」步霄把最近他一直做的事都講完了,說到這裡語氣變得輕了些:「還是得看你打算考哪裡的大學。」
魚薇想都沒想:「我要留在G市。」
步霄一驚,微微斂眸看著她,昨夜他也想過,如果她考了別的城市的大學,他會怎麼做,可沒想到她早就規劃好了,他笑著抽了口煙淡淡道:「也對,畢竟娜娜在這兒。」
他說的只是其一,魚薇低頭喝湯的時候想著,他跟娜娜是一半一半的,她想留下來的原因裡,只有魚娜和步霄,這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動力和理由,這兩個人如果丟失了任何一個,她將永生都無法快樂。
這天直到中午,魚薇才跟步霄離開小旅館,掃雪車剷除路面積雪後,宜嵐開車來接他們了,步霄說自己的車等先她送回去後,他再找拖車拉走。
宜嵐開車來的時候,步霄一上車,她就眼裡滿是內涵地看著他說了句:「步霄,你我都是老司機了,這油什麼時候耗盡,那不是門兒清的麼?怎麼帶著孩子還犯這種低級錯誤呢!」
步霄又被噎得只能默默抽菸。
魚薇在回去的路上看見手機裡多了條短信,點開一看是步徽發的,他問自己怎麼沒去上課,她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說自己有點發燒。
「哦。」步徽回的短信也相當簡潔,甚至連個客套話都不說。
把魚薇送到樓下時,步霄臨走前跟她說了句下個星期帶她去看房子,魚薇點點頭,一時間心情無比輕鬆。
進周家家門的時候她默默告訴自己,這道牢門再過半個多月就徹底困不住她了。
徐幼瑩看她進門後瞪著魚薇,嘴邊全是冷笑,目光滿是嫌惡,彷彿親眼看見她做了什麼噁心事似的。魚薇知道她什麼意思,這是她在家的時候,自己第一次夜不歸宿,徐幼瑩肯定腦補自己跟步霄做了什麼「好事」,果然她一開口的確是那個意思。
「現在越來越明目張膽了,還在外面開房過夜,你小心玩兒脫了。」徐幼瑩尖酸刻薄地說道,朝著她翻了個白眼。
魚薇自從過上好日子後,她就知道徐幼瑩一直憋著一口氣,看自己不順眼。
小姨究竟為什麼要跟自己和娜娜過不去,魚薇隱隱也是知道的,徐幼瑩經常罵姐姐的時候,她聽過一兩句,大概是說她母親當初勾引了她的男朋友,當然言辭很齷齪,魚薇對於自己死去的媽媽生前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並不感興趣,就算真的是那樣,徐幼瑩這樣對待自己和妹妹這麼久,也算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不打算跟她爭執,魚薇走回房裡時淡淡說道:「我下下個星期就搬家,到時候你把戶口本給我,我和娜娜就算跟你沒關係了。」
徐幼瑩瞪大了眼睛,氣得胸前劇烈起伏:「你說什麼?你翅膀長硬了?」
魚薇靜靜地看著她道:「我十八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現在日子過得不順心全都是自找的,你好自為之吧。」
徐幼瑩聽到她的話,頓時渾身發顫,臉色發白,恨得直咬牙。
這是她對徐幼瑩最後的告誡,魚薇對小姨談不上深仇大恨,但是她的所作所為令她噁心,從今往後的人生裡她再也不想看見她。
十二點多的時候,魚薇忽然接到姚素娟的電話。
姚素娟接步徽回家時聽說她發燒,問問自己好了沒,魚薇撒謊時很慌張,就說昨晚燒就退了,早晨只是沒起來才沒去學校,結果姚素娟一聽她沒事了,要順道來接她去步家,下午照常跟步徽一起學習。
這倒也沒什麼,魚薇趕緊換了身衣服,把書全塞進書包,出了門。
中午到步家時,魚薇聽說步霄也回來了,但午飯時一直沒見著他的人影,姚素娟說他昨夜又不知道去哪兒浪了,上午回了家就倒頭大睡,說吃飯也別叫他,魚薇低下頭,心虛地扒飯,她自然知道步霄昨晚沒睡好,也不急著見他。
跟步徽坐在房裡一題題地做數學卷子時,突然,步家「冂」字形老樓的院門前,響起一陣門鈴聲。
魚薇起先沒當回事,倒是步徽挺好奇的,朝著院子裡張望。
片刻後,毛毛的叫聲響徹整個庭院,過了不多會兒,步徽房間的房門被人推開了,姚素娟把頭探了進來朝著魚薇喊道:「丫頭,你小姨來了,你趕緊下來。」
魚薇聽見這句話瞬間毛骨悚然!
心裡「咯咔」一下,接著一顆心狂跳起來,幾乎像是脫了韁的野馬,因為心跳太快,魚薇的臉瞬時就白了,衣領裡冒出一層冷汗。
徐幼瑩來了?
她一秒鐘就猜出了她來的用意……魚薇站起身的時候腿軟得不行,幾乎跌倒,步徽看著她的樣子,一臉莫名地伸手扶了她一下。
魚薇跟著姚素娟走出房門時,覺得時間幾乎像是一把寒刃,在刀刀凌遲著她的心臟,每走一步都覺得眼前更黑暗一分,漸漸事物都脫了形狀,姚素娟的聲音像是飄在另一個空間:「這是出了什麼事啊?」
遠遠地,隔著樓梯欄杆的間隙,魚薇就看見樓下客廳裡坐著的人,有步爺爺,步靜生,還有正在倒茶的樊清,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女人,在看見她下樓時,露出一臉令她牙關打顫的笑容。
果然,下一句,她就聽見徐幼瑩開口了,聲音含著笑意,卻字字令她膽顫心驚:「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魚薇還小,昨天晚上跟你們家老四一起在外面過夜,今天早晨才被送回來,我總得問問吧。」
魚薇腳下一軟,在下到半截台階的時候差點癱倒,忽地,她的手肘被一隻溫熱的手掌穩穩地扶住了。
熟悉的菸草味道和體溫隱隱從身後傳來。
魚薇轉頭一看,步霄站在她身後,一把扶住了她,他臉上竟然還有淡淡的笑意,見她站穩了,他路過她身邊下樓時,溫柔又嚴肅地說了句:「沒事兒,你先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