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步霄不在的冬天裡,G市遭遇了最強寒流,電視、報紙反覆報導著今年是百年難遇的極寒,天氣眼瞅著一天天冷了,持續降溫到了零下十幾度後,雨雪天氣又接踵而至。
魚薇騎著小電驢,後座載著一個大號保溫箱,裡面全是熱咖啡和奶茶、柚子茶之類的熱飲,穿行在小雪紛紛的校園裡。
步霄離開後的這個三個月,她有很多改變。十一放假回來後,她為了不讓自己閒著,開始在同學之間賣起自製冷泡茶,也算是做做小生意。
成本微薄,用透明的玻璃敞口瓶,塞上木塞,泡一個茶包,幾種水果,取個好聽的名字,什麼飄渺綠茶,古樹普洱,鳳凰單樅,清新茉莉,泡成五顏六色的,加點冰塊,一瓶賣九塊,因為樣子特別漂亮,大有人願意掏錢買。
那個時候天氣很熱,最近天氣冷了,冷泡茶全部換成了熱飲。從一開始的無人光顧,到現在的供不應求,她賣茶的生意越來越紅火,還成了g大一景,還被送了個外號「茶花女」,現在要買她的飲料必須得提前預定,因為掙了點錢,魚薇給自己添置了一輛小電驢和保溫箱。
錢是越掙越多,只不過也越來越累。魚薇此時騎著小電驢,只覺得冷風割面,雪粒子撲簌簌地砸臉,睫毛上一片冰晶,皮膚暴露著的地方被風一吹就冷得刺骨,索性抬起一隻手把棉服的兜帽戴好,繫上紐扣,脖子稍微有了點微薄的暖意,誰知正好駛過一片結冰的地面,她車子一歪,整個人跟車一起摔在地上。
倒吸了口涼氣,她從地上爬起來,引來周圍路人的側目,魚薇疼得咬住牙,去檢查車子,車沒事,但是後面的保溫箱甩了出去,剛才摔的時候,就只聽見稀里嘩啦一陣脆響,等她把塑料箱子抱回來查看時,發現一角磕碎了,裡面的玻璃瓶也碎了好幾個。
她的心情頓時比天氣還陰鬱、灰暗,雪粒子漸漸轉為雪片,劇烈地在空中翻捲、搖曳,魚薇開始想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做這個……
拍了拍膝蓋,她身上沾了很多泥濘,正好是下課時間,周圍的路人也越來越多,有人圍聚在四周,都目光探究地打量著她,魚薇站起身剛想把箱子抱起來時,忽然發現自己的電動車被一個高瘦的身影扶了起來。
魚薇看見那個人時,微微一怔,已經多久沒看見他出現在自己眼前了?好像是步霄走了多久,就有多久吧。
步徽幫她把車扶好,眼睛卻並沒有看她,徑直走到她身邊幫她把腳邊的保溫箱抱過去,放在後座上,捆好繩子。
其實這三個月裡,魚薇經常遇到步徽的,畢竟在一所學校,更何況,他們倆的專業英語課是在一起上的,但是他從來沒有跟她說話,魚薇也沒有跟他說話,豈止是說話,常常是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兩個人就很默契地轉過頭,誰也不看誰,擦肩而過,匆匆離開。
所以今天他能來幫自己,估計是她的形象真的很慘,步徽實在看不下去了。
果然他把東西幫她弄好,終於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蹙了蹙眉,像是嘆了口氣,然後沉聲問道:「你到底為什麼非要賣這個?」
十一放假回來後,步徽就發現了,魚薇開始做小生意,畢竟她火得有點快,學校bb上,到現在八卦「g大茶花女」的帖子還被頂在熱門。
他經常看見,她頂著烈日,抱著一個白色泡沫箱,在階梯教室門口賣茶,穿著一身裙子,披散著一頭長髮,有人是真的買茶,還有人只是想泡她去跟她搭訕……
四叔要是看見那一幕,真的會同意她做這些?又累又辛苦,還被人說閒話。
魚薇收拾了一下自己,她形象確實有點狼狽,推過電動車,看見步徽正邁腿想走時,她喊了他一聲:「我能跟你聊聊嗎?」
步徽愣了一下,轉過身看著她,半晌後點了點頭。於是,在這個大雪天,魚薇跟步徽有了一次久違的談話,她推著電動車,跟他並肩走在大雪裡,在g大林蔭道上前行,她沒有跟步徽聊任何敏感的話題,前事不咎,只聊當下,她跟他聊了聊自己最近的計畫,因為冷泡茶賣得很好,她打算開一家店。
走到即將要分開的岔路口時,步徽一直沉默地聽著,終於告別,看著魚薇騎上電動車,消失在茫茫大雪裡,想起她剛才那句話。
「……之所以想大學時做做生意,是因為……」說到這她愣了一下,低頭很淡地笑了一下,繼續用輕柔、沉靜的語調說道:「有個人跟我說,掙錢不一定要死心眼兒,非得去給人家打工,做苦力的,我想像他一樣試試,但很顯然我還是沒他聰明……」
雪下得越來越大,步徽徹底看不見魚薇的身影了,他聽到她的那番話時就明白,她嘴裡的那個「他」,說的是四叔。
這一瞬間,他體會到了一件事,他跟魚薇中間的隔閡是無形中的一堵厚而堅硬的墻,那不是大水大火可以消滅的東西,就算沒有四叔,她也不會喜歡上自己,因為他跟她隔得太遠,他是十九歲的樣子,她卻渴慕著他在十九歲絕對不會擁有的東西。
她喜歡的是成熟、有閱歷,對萬事都遊刃有餘,可以引導她的男人,他也會有的,只是他現在不可能有,簡而言之,他跟她分處在兩個恰好錯開的世界裡。
步徽終於看透了他身在局中絕對看不見、只能冷眼旁觀時看出來的事,他和魚薇之間有一堵墻,他也沒有必要去摧毀它,那是毫無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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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跟步徽的關係破了冰,消除了一些尷尬,魚薇覺得離步霄回來的時間越來越近的時候,突然禍事橫起。
這天她在家裡,跟步霄發了短信,正準備睡覺,很意外地接到姚素娟的電話,大嫂的語氣有種奇怪的焦慮,魚薇問她怎麼了,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丫頭,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她這話莫名懇切,有種請求的意味,魚薇立刻問她怎麼了,有事儘管跟自己說。
步霄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魚薇沒有回過步家,主要是怕在家裡撞見步徽,讓他不舒服,但上次跟他談話後,她覺得步徽已經在慢慢接受了,所以她最近週末都會回去陪步老爺子下盤棋、說說話。
「公司裡出了點狀況,我可能一段時間不能著家,一大家子人呢,平常都是我操持的,我這麼一走,怕家裡出事,你也知道的,樊清她人太溫柔了,龍龍又小,她平常要照顧孩子,你能不能來家裡幫點忙?」姚素娟交代了一下狀況。
魚薇肯定一口答應,還問了好幾次她公司裡的事嚴不嚴重,姚素娟只是嘆氣,說一筆賬收不回來,數目很大,最近資金周轉不開,她得把精力放在公司裡。
從這天以後,魚薇每天有了空就去步家,其實她也不需要做什麼,只是張羅一下三餐,照顧一下老爺子,但畢竟她是臨時接手的,家裡一下子沒有了大嫂,果然亂了起來。
魚薇接手大嫂來管家之後,步靜生終於看不下去媳婦兒一個人頂事、每天忙裡忙外的樣子,跑去公司陪著姚素娟去了,吃住都跟大嫂一起、不回家了。正巧屋露偏逢連夜雨,樊清母親去世,跟老三帶著龍龍回了濟南老家奔喪,正是一月份,就快春節的時候,偏偏一大家子人全走光了,只剩下魚薇照顧步老爺子。
老爺子最近心情很不好,家裡先是亂成一鍋粥,然後一個個全都走了,老四先走的,孫子又不願回家,老大公司出了問題,老三岳母離世,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個倒掉,把一個好好的家給折騰散了。
結果身邊就剩下一個小丫頭陪著自己,步老爺子在這個百年寒冬裡,天地蕭索之時,覺得日子有些靜得不尋常,他心情也有些低落。
「爺爺,該您走了。」棋盤對面,那個輕柔而沉穩的聲音喊了他一聲,步老爺子一抬頭,才回過神,自己正在跟魚家丫頭下棋。
窗外緩緩落著大雪,就要到農曆春節了。
步老爺子拈起黑子走了一步,緊接著魚薇的白子也步步緊逼,局面是一場絞殺,這丫頭棋風越來越邪氣了,這一步走得簡直就跟小兒子一樣。
步老爺子因為潰敗,有點生氣地抬起頭想教訓老四,又一晃神,才想起來老四走了,對面坐著的是魚家丫頭,再定睛一看,棋盤對面坐著的那個小姑娘對著自己笑了,可他怎麼看見她身後的人明明是老四,那兩道身影重合著疊在一起,成了一張面孔,一個人。他跟魚薇一個人對弈,可分明像是她手邊還坐著老四一樣,她每一步走得都像是聽了老四的話一樣走出來的。
真不愧是老四一手教出來的,他之前怎麼就沒發現,魚薇和步霄這樣相像?
這會子,老爺子心裡想起老四,有點想念小兒子了,怎麼那個孽子在身邊的時候,看他這麼不順眼,他這麼久沒來了,還挺想他,就連院子裡那顆被他撞歪的夾竹桃都長直溜了,他那個小兔崽子還沒回來。
當初就因為他喜歡上魚家丫頭,老四才被家裡逼走的,自己之前也是反對的,可魚家丫頭只能是這麼好的孩子了,真跟老四成了,那是多好的事。
這幾天,家中變故,他一雙昏花的老眼才算看清楚,魚薇這小姑娘辦事有多伶俐,多冷靜,多讓人放心,家裡大人一個個都走了,就剩她一個,她照樣還是把自己的日常起居照顧得井井有條,每天晚飯的魚都是她親自做的,她看出來自己胃口不好,變著花樣兒地給自己清蒸、紅燒,就為了讓自己這個老頭子多吃幾口飯。
她這丫頭之前說的,等長大了要孝敬自己,果真一點點都沒有食言。
步老爺子嘆了口氣,把棋子放下,不想再下了,魚薇看見老人家累了,給他倒了杯熱茶剛想離開,走到門邊時,聽到老爺子喊住自己,聲音有些疲憊,卻很嚴肅:「丫頭,以後別喊爺爺了……跟著老四喊吧。」
魚薇聽見這話,猛地怔住,雙腳停在門邊,有點不敢置信,回過神才相信這是老爺子認自己了,心裡有點鬆了口氣,回頭一看,步老爺子坐在輪椅上,背影佝僂,靠著窗戶邊,望著窗外的大雪,神情落寞,她悄悄地掩上門扉,走了出去。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一樓吹進來一陣冷冽的穿堂風,魚薇把門窗都關上,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卻也不覺得暖和,望著天地間紛紛茫茫的大雪,雪花如席,鋪天蓋地,把院子全部覆蓋在雪白裡,她忽然想起去年此時。
於是她做了個決定,在家裡找到了所有需要的東西,學著步霄,開始做孔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