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個夢。
「八阿哥胤禩雖年齡尚幼,然恭孝難得,特晉封多羅貝勒。」
「八阿哥胤禩仁孝兩全,朕心甚慰,自古母憑子貴,良嬪教子有方,特晉為妃。」
「爾乃辛者庫賤婦所生,有何資格妄圖承繼大統?」
「鋒芒畢露,只不過譁眾取寵,老八,俯首稱臣吧。」
「廉親王胤禩謀逆之心眾人皆知,朕念其兄弟手足情分,留其姓名,罷黜爵位官職,令自改其名,即日圈禁。」
冗長又繁瑣的夢。反反覆覆,虛虛實實,層層疊疊,仿若有一生那麼長,又仿若比一生還長。這是夢吧?只要睜開眼,就通通不在了。
「……八……八阿哥……」誰?是誰在他耳邊低聲叫他?
那個聲音竟然絞著他的思緒,讓他捨不得睜開眼,從那裡掙脫出來。
女人細若游絲的聲音,讓他側耳聆聽。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想我吧?」
「我去哪裡?嗯,回家啊。」
「你問我家在哪裡?額娘沒告訴過你嗎?唔,要怎麼說呢?」
「那個地方好遠,比塞外,比江南,比天涯海角都還要遠得多。」
「什麼?再遠你也會去?那個地方——就算你是皇子,也永遠找不到的。然後,我大概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吧。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一樣。」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不想把你當做夢,麻煩你,一定要牢牢地賴在我的記憶裡,證明你真的在我的生命裡存在過……」
這個女人憑什麼在他的腦子裡不停地自說自話?把她當成回憶?或者要他虛無縹緲地飄在記憶裡?她上哪兒搜到的謬論?婦人之見!
「誰管你那麼多,若真有那麼一天,我可沒你那麼好說話,我定要去找你!老實等著吧你!」
滴滴滴滴滴滴——
啪!大手胡亂地在床頭亂摸,卻怎麼也摸不著鬧鐘。皺著眉頭,薄唇悶悶地輕吐低咒。
「我的皇子大人,賴床哦?」
「……」
「納蘭教授可是最最討厭人家遲到的哦,就算你鑑定文物的眼光再精準獨到,畢業論文還是可以判你不及格的。」
「……」
「拿不到畢業證,沒有好工作,沒房沒車沒前途,妾身是不會在意啦,可是妾身的娘親大人就沒那麼好說話了,若是妾身沒福分繼續伺候你,這樣真的好嗎?嗯?」
眯著睡眼,拉開一條縫,他睨著床沿邊雙手托腮的熟悉臉孔,勾勾唇。
慵懶沙啞、睡意未消的聲音溢出,「妾身敢離我遠點麼?」
「怎麼了?我特意一大早就過來叫你起床,不領情哦?」
「領。」他伸手刮她挺翹的鼻子,「只是怕不好說話的娘親大人不高興。」
「呃?」關她媽什麼事?
「娘親大人沒有告訴過你,剛起床的男人很危險嗎?」定力再好也難經得起撩撥和誘惑,偏偏她還擺出一副很可口的模樣。
「……」
「不是你說我們都老夫老妻了?還臉紅?嗯?」
「Coffee or tea?」
「後面還有其他選擇?」他挑挑眉,略表期待。
吐吐舌,晴川堅定地搖頭,表示「or me」這種葷腥的選項不在可選行列內。
於是,皇子大人難掩一臉失望,意興闌珊地伸伸懶腰,「沒有備註的話,咖啡好了。」
咖啡——兩年前,在皇子大人的眼裡,還是「像中藥一樣難喝的噁心東西」,什麼時候起,他也開始每天清晨習慣性地灌下一杯,還會用他曾經覺得像鳥語一樣的洋文對她P.S. :「不加奶球和砂糖。」
襯衫的領扣鬆開兩顆,牛仔垮褲修身又潮感,兩條長腿悠閒地交疊,黑軟的碎劉海微遮眼瞼,長眼睫隨著閱覽報紙的眼睛輕輕搧動,嘴裡叼著她剛烤好的吐司,因兩手拿著報紙不得空閒,只得賣萌又耍帥地蠕動唇瓣,一口一口地吞嚥吐司。
晴川突然很俗氣地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有一位皇子大人紆尊降貴地留在她身邊,啃她烤得有些焦的吐司。
他沒有消失,沒有變成她記憶末梢的一塊殘片,沒有化成什麼若有似無的氣息纏繞身邊,而是實實在在、份量很足地賴在她的生活裡,會眯眼瞪她、伸手拍她腦袋,還會把面包屑掉滿地,讓她打掃起來很辛苦。
什麼都沒變,他還是他,除了多了一個新名字——蘇殷斯。
「蘇殷斯同學,」她煞有介事地說教,「你就不能好好吃嗎?又掉了一地!」
「唔,唔唔唔。」
「什麼?見我媽?」
「唔,唔唔唔唔唔!」
「又要見我媽哦?算了啦,提親什麼的,等你畢業找到工作再說啊。」
「不行!」總算嚥下吐司,他義正言辭地正色道,「等不下去了。」
「你……最好別滿腦子都是那種事情!」
「什麼事情?我是說你等不下去了。」
「咦?我哪有等不下去?」她雖說二度待字閨中,有點悶,但是,重獲青春戀愛的感覺,還是很享受的。
皇子大人啜飲一口咖啡,挑眉道:「你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打算等多久?」
「一、一大把年紀……」原來殷斯不是很鬱悶要跟她分居兩地、媽媽每天盯著她的門禁時間,而是覺得她年紀一大把,不結婚很說不過去!
「搞清楚呀!現在是什麼時代?我才二十幾歲,什麼叫一大把年紀?二十多歲就結婚,那叫提早進入婚姻的墳墓好吧?」
「你也知道你都二十多歲了?十三歲就可以嫁了。」
「十、十三歲嫁……你是要犯罪,還是圈養童養媳呀?二十二歲,二十二歲才是女生法定的結婚年齡!」
皇子大人,果然只有身體和品位回到了現代,思想還是很跳脫……
「反正滿了,就可以結婚,對吧?」
「話是這麼說啦,可是……我媽她……」
「二十萬塊存款,對吧?」
「……」
想到上次他莽莽撞撞衝進她家提什麼親,結果被老媽冷笑著審問,她還冷汗滴滴……
「有房?」
他搖頭。
「有車?」
他還搖頭。
「銀行存款?」
他抬頭看她一眼,她急忙幫忙打圓場。
「媽,殷斯有存款啦,在我這裡,他都讓我幫他存著,他不懂怎麼應付銀行、算利息啦,很聽話的男人對不對?錢全部上繳哦!」
「聽話?」老媽涼涼一笑,「我呸,聽話在哪裡啊?聽話有什麼用?以為現在還是把錢給老婆就是好男人的時代嗎?身為一個男人連最起碼的理財概念都沒有?活期,死期,算利息?有什麼前途、有什麼出息啊?一塊錢存到死還是一塊錢,懂不懂?像你這種男人,我見得多了,把錢放在女人那裡,好像表面上看起來很乖巧一樣,其實還不是變相吃軟飯,拿得比存得多。我問你,他每個月給你多少錢?」
「呃……媽,殷斯還在上研究生啦。將來一定……」
「哈!要女人跟你一起相信你那虛無縹緲的將來,簡直笑死人了。就這樣你還想叫我嫁女兒給你?」
皇子大人眨眨眼,他想打斷一下岳母大人噼裡啪啦的自由言論,「晴川很早以前已經嫁過了,我只是……」覺得禮貌上應該和岳母大人打聲招呼而已。
「你說什麼?!」
「我是說,她已經跟我……唔!」
嘴巴被人從後面摀住了。很顯然,他的福晉大人不想對外公佈他們倆合法夫妻的身份,朝他擠眉弄眼了好一陣,才打哈哈地解釋道:「殷斯是說,我們倆——以結婚為前提,開始交往,是交往啦,哈哈,媽!」
「交往哦……喂,臭小子!你沒有對我家寶貝女兒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吧!」
「呃?」問他?他淡然地撥開她礙事的手,「您是說,周公之禮?」
「周……周公之禮?我管你是文縐縐的周公之禮還是做愛還是炒飯,總而言之通通不准……」
「已經做過了。」
「噗——噗——噗——」
「哎,你是在幹什麼呢?女兒,我在跟他說話,你在旁邊不停地吹什麼氣?」
「啊?沒有啊,我只是覺得有點熱而已,啊哈哈哈哈!」隨即,她抬腳踢他,從齒縫蹦出警告聲,「我警告你,不要跟我媽亂說話啊。」
「……」說實話有什麼不對。他們本來早就圓房很多次了,而且……是她說,他們這個時代很開放的。愛情客棧到處都是……還有按時辰收費的。
「咳!言簡意賅啦,總之這位先生,沒有二十萬的固定存款,連我們家的門都不要進啦,嫁女兒什麼的,免談!」
嘭!大門被甩上,他碰了一鼻子灰。提親被拒,原因是他上輩子都不曾考慮過的理由——窮。老實說,在這個時候,殷斯開始懷念她所謂的那個「封建社會」。貌似他家阿瑪和額娘才比較有現代氣度,完全沒嫌棄過她的身份地位,只要她頭一點,就把晴川整個人塞到他懷裡隨便抱。時代當真在進步嗎?真愛不無敵了啊?也沒差。那就賺錢唄。
「這是什麼?」一張六位數的存摺攤在晴川眼前,她瞪大眼睛,他卻不在意,聚精會神盯著電視裡的早間新聞。
「類似銀票的物種。」
「我不是要你解釋啦!我當然知道這是存摺哩!」到底誰比較像現代人啦,他還有心情跟她解釋,「我是說,上面的錢是——你去接客啦?」
「啊?」雖然他知道這個可怕的時代,男人也可以出去接客,可是他從沒想過,這兩個字可以放在他堂堂皇子大人身上,他還沒淪落到那個地步吧?
「那不然,錢是哪裡來的呢?」這麼短的時間裡,除了用他那張可以騙小妞大妞的花容月貌去變鈔票,她的腦袋裡想不到其他更有效的辦法啦!去便利店打工當然變不出六位數,滿腹經綸倒背《詩》、《書》、《禮》、《易》、《樂》、《春秋》也變不出六位數,就算用他最擅長的伎倆——上奏摺也沒人會發六位數獎金給他吧?這個時代可沒他老爸在撐腰啦!
接客了吧?果然是變骯髒了咩?要不然最近怎麼會越變越性感、越變越潮男的樣子。當初那副土了吧唧、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仰仗她才能過生活的純潔小可憐樣通通不見啦!
襯衫只系兩個扣,胸肌腹肌全被看光光,牛仔褲系到窄腰下,踩著人字拖陪她逛超級市場,兩手一插褲袋,荷爾蒙全面擴散,那副慵懶的模樣,讓旁邊的女人垂涎三尺!她當時還一副充滿驕傲的炫耀心態,現在想來——她簡直是白痴、蠢材、大豬頭!
「不再純潔啦你!你以為這樣犧牲自己我就會高興嗎?我告訴你,我不會,絕對不會!」
「……」黑眸眨眨,殷斯表示分外不解。他的福晉大人,自從回娘家後,對他的貞操觀總是抱著懷疑態度。
「你還給我賣萌眨眼睛!你看你,連眼神都春春的!」
「我沒有。」
「你還狡辯,你看你的眼睛,對對,就是這樣,總是這樣輕輕地眨,睫毛亂動一下,看著很撩人、很討厭,你知不知道!」
「……」關他眼睛什麼事,「我說我沒接客。」
「咦?那你為什麼……唔,不純潔……」晴川指指存摺,這是他不純潔的證據。
「玩個股票扯不上貞操觀吧?福晉大人?」
「……咦?」
股票——有價證券,是股份公司在籌集資本時向出資人公開或私下發行的,用以證明出資人的股本身份和權利,並根據持有人所持有的股份數享有權益和承擔義務的憑證。
現在不是翻百度百科的時候!皇子大人說——他在玩這種資本主義社會產生出來的物種?好違和又無力的感覺。連她這個現代社會的好兒女都搞不清的複雜東西,他怎麼……
「很簡單啊,看看書就懂了。」
「……」唔,怎麼有種在學校碰到優等生的感覺,一副「本人就是不用看書也能考高分,羨慕嫉妒恨就來打我啊」的討人厭態度。
「錢不能存進錢莊吃利息,拿出來錢滾錢才是正道,你家娘親大人是這個意思吧?」
「……皇子大人,我覺得,你學壞了。」變成沒血沒淚的資本家也指日可待了吧。
「哦,你是在說很喜歡我嗎?」挑挑眉,殷斯避重就輕,只揀他想聽的部分聽。
「皇子大人,『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這句話,我們這個時代不管用。」
「『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這句好像依舊管用。」
「……那,那可不一定。」
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攬過她的腰肢,仰頭看著站在他面前的晴川,點點唇,「是不是不一定,試試看就知道了。」
「幹,幹嗎?」
「試試看你是不是口是心非啊。」
「大清早的,誰說要親你了!」說什麼她口是心非,才沒那麼容易上當哩。
她抬手推開殷斯纏在腰間的爪子,腦袋卻被他扣住向下壓,直到鼻尖相碰才鬆手。剩下一寸的距離,他看進她眼裡。
「為了你,我學壞了。」
幽幽的男音,帶著要命的磁性,騷擾她發燙的耳根子。
「你是不是該讓我討個賞?」
軟化,只在一瞬間而已。
殷斯抓起晴川的兩隻手擱在自己臉頰上,鼓勵她,不要跟他客氣,捧起他的臉頰,朝著嘴巴,大口咬下去就是了。
「好涼的。我剛剛碰過冷水。」
「嗯,幫你焐焐。」溫熱的臉頰貼上她冰涼的雙手,她的手心渡起一層熱燙。
「喂。」
「嗯?」
「你為什麼每次都有辦法對我再好一點?」
他笑,「我對你很好嗎?」
「剛開始好像沒有。可是——」就是會越來越好。好像每過一秒,他就又能想出對她更好的法子來,這樣會不會越來越貪心,對他的期望越來越高?
「那你知道為什麼?」
「嗯?你有什麼陰謀?」她咧嘴笑。
「當然有。」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越來越好、越來越寵,只有一個目的,「大概,我想看到你沒有我的時候,就什麼都做不了,賴在地上哭鼻子,很廢柴很沒用的樣子。」
「……」晴川皺眉,嘟嘴瞪他,「好奸詐的嗜好!」要把她變成廢人呀!
的確很奸詐,他不置可否地聳肩,「那你喜歡嗎?」
「我……」
「噓——用嘴巴告訴我。」
「……」叫她用嘴巴,又不讓她發聲。
皇子大人,你真的越學越壞了。
不過——她喜歡。
二十萬的銀行存摺,終於換來岳母大人的正眼一瞥。犀利的眼神掃過眼前對她女兒有非分之想的傢伙——西裝革履的正式穿著,額發倒梳的西裝頭,兩手規矩地擱在膝頭,比第一次見他穿著襯衫牛仔褲的樣子顯得成熟穩重得多。臭小子,有備而來啊!
「錢是哪裡來的?」
「賺的。」
「哼,你一個窮大學生,這麼短時間內上哪裡變二十萬來?」
「您是在誇我賺錢能力還不錯嗎?」
「……」牙尖嘴利的臭小子,「可是,我們家是開古董店的,你這滿身銅臭……」
「媽,殷斯現在攻讀的是考古系。古董店裡那些我搞不懂的地方都是他教的。」晴川急忙湊過來幫男朋友做口碑,抬手扣上他的手,表示她的態度有多堅定。
冰涼的手掌讓她在心裡偷笑一下,看他表面鎮定自若的模樣,沒想到在偷偷緊張呢!
會理財、會投資、會古董鑑賞,沒有被老媽看似刻薄的態度嚇跑,夠有誠意和毅力,穿著得體,態度適宜,這下可算滿足老媽所有擇婿的條件了吧?她看見老媽眉宇間的鬆動了,連高度戒備的挑刺表情也緩和了下來。
「那他家裡都有些什麼人?」
「呃?」
老媽沒來由的問題讓她愣了半晌。
「呃什麼呃?我不搞清楚這小子什麼來歷,就這麼簡簡單單把女兒交出去嗎?最起碼也要一起吃個飯,好好認識,商量一下吧?」
從不理不睬到老媽覺得有必要瞭解他,這是個不小的進步。
「媽,你的意思是……」晴川喜出望外,捏緊了他的手,正要摟著他慶祝一番,卻聽他欠揍的開口,「您會不會太便宜我了?」
「喲,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你是嫌我太簡單就讓你奸計得逞了嗎?」
「老實說,我已經做好過五關斬六將的準備了,才二十萬就放我過關,我有點落差。畢竟,這丫頭在我這裡,可不止二十萬。」
「呵?那值多少?」
「價值連城。」
這答覆雖然有甜言蜜語的嫌疑,卻顯然讓老媽欣喜不少,「哼,價值連城,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搬得走。說吧,什麼時候約你父母出來見個面?」
這個問題他要怎麼回答?
「媽,他……」她開口正想替他解圍,卻被他率先一步截下話。
「我目前沒有家人。」
殷斯的回答引來老媽的皺眉,「什麼叫沒有家人?你的父母呢?」
他搖頭。
「那兄弟姐妹?」
他搖頭。
「再不然爺爺奶奶、遠房親戚?」
他再度搖頭。
「怎麼會有人這麼奇怪?你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還是說,你是孤兒?」
孤兒——這個字眼讓她眉頭一動,抿了抿唇,晴川抬眼深睨他,卻見他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可能吧。」
這模棱兩可的答案,顯然不能讓老媽滿意,儘管沒再說什麼,但是她看得出老媽的態度有所保留。
循著月光,晴川送他到公車站牌前,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只有皮鞋拍在水泥地上的啪啪聲。
她拽拽他的袖子,開玩笑似地在他身旁鬧,「皇子大人?」
「……」他不說話。
「有心事哦?」
「……」他依舊沉默著。
「是在想額娘嗎?」
殷斯突然停下腳步,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猜得果然沒錯。額娘應該是和他們一樣,存在於這裡。他們也曾興沖沖地四處找過,也曾期待可能會在哪裡碰到她。可是……
「她應該不在這裡吧?」他開口,自嘲似的笑笑,「要不然,如何會怎麼也找不到她?」
要親口承認自己沒有家人,那種感覺,不好受吧?晴川看著他抿了抿唇。
殷斯笑笑,揉揉她的頭,「許是我自己太貪心了,已經找到你,就該知足了。」
「幹嗎這樣盯著我?」
「我沒事,只是沒想到你娘親大人有此一問。好像分數又降低了?嗯?」
迎上他的視線,她突然開口問道:「你是真的想再娶我一次吧?」
殷斯愣了愣,這個問題讓他有些哭笑不得,「當然,要合這裡的法的,領證的。」
「那麻煩你答應我一件事。」
「福晉大人,請吩咐。」
「寂寞的時候就告訴我。」
「……」
「不管在哪裡、在什麼時候,就算只有那麼一丁點兒的瞬間,如果你突然覺得寂寞,都要告訴我。」
「……」
「以後,也不要說自己沒有家人,你可以說,除了我,你什麼都不要。這樣顯得比較偉大!」
「傻瓜。」殷斯攬過晴川的腦袋塞進胸口,啞著嗓子低聲說道,「在你面前,我需要裝什麼偉大。」
原來那一寸莫名的傷感,竟然叫寂寞。他還沒有弄明白,她竟就先一步把它捕捉,在那寸不安分的東西傷到他前,就把它踩在腳底徹底解決掉。
她還可以再把自己想得再重要一點。殷斯不是「除了她,什麼都不要」,他是「除了她,什麼都沒有」。
短信提示音響。手機飛進一則短信,打斷了殷斯正專心查找資料的思緒。FROM 小八婆。
——「晚上想吃什麼?」
撐著下巴,盯著手機會心一笑,他回道,「你。」
——「清蒸還是紅燒?」
——「我捨不得對你這麼殘忍,生吞活剝就好。」
——「笨蛋,外面在下雨,回來時候小心感冒。」
——「嗯。」
思緒混亂,殷斯索性合上書本,起身走出圖書館。門外真如晴川所說,淅瀝的雨正下得歡。他推開門,頂著雨想一口氣衝到公車站,沒注意到迎面開來的一輛轎車,牛仔褲瞬間被車輪濺起的積水弄濕了一片。殷斯順著轎車望過去,只見轎車已停在了圖書館正門口,一張他以為永遠也見不到的臉孔竟從圖書館正門緩緩走出。
「額娘?!」
殷斯沒有看錯,也絕對不可能看錯,那真的是他唯一可以稱之為家人的人,他的額娘,那個忽然間從他生命裡消失不見的人。
她踩著高跟鞋,穿著紫色套裝,手裡捧著兩本厚厚的書籍,笑著走向那輛轎車。
他還以為她已經不在了,他還以為他找不到了,沒想到她就在這裡!用最快的速度向回跑,殷斯毫不猶豫地伸手攔住她上車的身形。她顯然被突然插過來的手嚇了好大一跳,抬眼看他的瞬間,瞳孔驀地放大。殷斯分不清那是驚是喜,只壓住自己的心跳張口就要喚她。
「額……」
「媽咪?他是誰啊?是壞人的話,叫爹地把他抓起來。」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從車後座傳出來,一個小孩從車裡跳下來,張開小手作勢要撲進面前女人的懷裡,並鼓起戒備的黑瞳朝他瞪來。
眼前突然多出來的小鬼讓他愣在原地,伸出的手還沒碰到額娘的肩頭,就已觸電似得彈開。
她猛地低下頭,不肯與殷斯對視,迅速地抱起自己身邊的小鬼,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媽咪?這個人是誰啊?」
「他認錯人了。」她打開車門,將小鬼放進車後座,自己也急忙抬腳上車。
殷斯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用力扣住眼看要合上的車門,「等等,您……說我認錯人了?」
「……先生,麻煩你把手放開。我和孩子要回家了。」
「……」五指扣緊車門,指節通紅發紫,他緊盯著車裡的女人,紋絲不動,死不鬆手。
「請你把手放開!」
「理由呢?」他忽然平靜而冰涼地反問她。
「……」
「讓我放開您的理由。」只要一個能說服他不認親生母親的理由,他也可以輕鬆地放手。
「……我不認識你。」
「……」
「我不認識你,這個理由可以嗎?」她將手扣在車門上,垂眉大聲地重複。
殷斯將手收回自己身側,代替了答覆,指尖輕顫,彷彿再也沒力氣舉起來。
車門嘭的一聲被甩上,那轎車好像怕他死皮賴臉地糾纏上去一般,飛也似的從他眼前迅速逃開。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晚餐已經熱了兩回,可他還沒到家。圖書館已經閉館了吧?就算是塞車也該到家了呀。手機也一直在無人接聽的狀態。擔心加劇,晴川再次撥通了殷斯的手機。
良久的等待音之後,突然響起的接通聲讓她欣喜地張口,「啊,你終於接電話了,怎麼還沒到家?路上很堵嗎?」
「……」
「喂?喂喂?信號不好?喂喂喂,皇子大人,飯菜要涼了哦。」
「……開門。」
「咦?!你到了?」
晴川急忙奔向門口打開大門,只見一道全身濕透的身影站在門外,髮絲、唇角、指尖都滴著水,一副被澆得很慘的可憐樣。他低垂著眼簾,背著光,她看不到殷斯的表情,被他狼狽的樣子嚇了一大跳。
「怎麼這麼慘?快進來,我去幫你拿毛巾,再不擦擦會感冒的。」
「……」
「真笨,雨這麼大,就找地方躲躲嘛,等雨小點再回來呀。」晴川一邊抱怨,一邊低頭找乾毛巾。
「我等不了。」
「怎麼等不了?天氣預報說過一會兒雨就會變小的。」
「……我怕你會走掉。」
「咦?」
熱燙的胸膛貼上她的背脊,將晴川從後牢牢地扣緊,越纏越緊,讓她動彈不得,甚至覺得幾分吃痛。
火熱的唇摩挲過她的脖頸,微微張口細咬住她的肌膚。麻酥濕潤的觸感順著她頸部的靜脈從下滑上,是他在用舌尖調皮地挑弄。吮吻由淺變深,由溫變燙,由癢變麻,從肩頭到脖口再蜿蜒挪到耳垂,卻還嫌不夠。
「會有印子的。」晴川小聲地抱怨。
「嗯。」殷斯應聲,卻不停口。
「脖子上,好明顯。」
「嗯。」
「吻痕什麼的,會被人笑死,你故意的。」
「這樣,你就不能不認我了。」
「咦?我為什麼要……」
「噓!」
捏住她的下巴,掌心包住她的心跳,殷斯直接咬上她的唇,蠻橫又快速地堵住晴川的疑問,不是害怕她問,而是不知道如何答。
有什麼事情忽然之間不一樣了。
具體的,她說不上來。
殷斯對著電腦的時間多了,捧著書本的時間少了;財經新聞、上市公司報表多了,古玩、古董的資料收集少了;咖啡漸漸喝多了,龍井越推越遠了。
他抽出一切空餘時間把晴川填滿,KTV、電影院、百貨公司,這些曾經他敬而遠之、怕吵怕鬧怕麻煩的地方,殷斯通通堅持陪她去,摩天輪、過山車、咖啡杯,他不服輸地都要去試一次,儘管腳一落地,就窩囊地抱著垃圾桶大吐特吐。他越來越像一個稱職過頭的現代男友,可晴川卻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直到有一天——
「休學?為什麼?」
她懷疑自己的耳朵,不死心地再問一遍:「為什麼要休學?」
殷斯沒抬眼,一邊掃視財經報紙,一邊喝下一口咖啡,「因為,沒什麼用。」
「怎麼會沒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你更瞭解古玩和古董的鑑別了,你一眼就能辨出真偽,尤其是前清的古物,你比任何專家都更專家……」
「所以呢?」他淡淡地抬起眼眉,「青花瓷筆筒、五彩果鳥圖碗、御製珊瑚紅五彩花繪瓶、青花官窯六面罐……分得出這些破舊東西有什麼用?還不如一張股市漲跌圖來得實際。」
「可是,連教授都說,這是很珍貴、很少有的才能。」
「這不是才能,只是記憶而已。」
「皇子大人……」
「不要再這樣叫我。」放下手裡的報紙,他看著晴川的眼睛,堅定地說道,「我不打算靠過去的記憶過日子,那樣既沒出息又沒前途。」
出息、前途——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兩個字眼突然從殷斯嘴裡說出,橫在她眼前。彷彿生拉硬扯,把晴川從某個夢境裡拽出來,那個名為「穿越,邂逅」的夢。
多少次朋友閒聊時問她:「你到底喜歡他哪一點?沒錢沒房又沒車,家裡沒背景,自己沒關係,除了臉好看,還有什麼優點?像個書呆子,跟我們完全不搭配。哎,他該不是看上你們家古董店的錢了吧?」
「你們不懂,那是命裡注定的。」她總是丟出這種玄而又玄的答案。
對。
他們是命裡注定的,一起的經歷太多,一起的回憶太多,一起拉著手的掙扎太多,所以,才能在這浮華炫目的社會裡,毫無壓力地說出「情比金堅」這句蠢話。
這裡的男生不會舉著毛筆,仔細看著她的眼眉,一筆一畫地鐫刻下來,用最做作的情詩提在旁邊。
這裡的男生不會談笑間揮灑自如,說出的情話都霸道篤定,沒有曖昧和模棱兩可。
這裡的男生不會看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丫頭掉進湖裡,就順手把人撈上來,不會第一句話開口問她:「喂,要不要做我的小妾?」
晴川喜歡的從來都不是什麼有出息、有前途,很像稱職男朋友的男生。她喜歡的、愛的、刻在心頭的,從來都是這位所謂沒用的記憶裡的皇子大人。
他真的不用有房、有車、有前途,不用適應這個時代的快節奏,不用有壓力去打拚將來,不用顧慮她朋友、家人的眼光,他,只要是他就好了。
存摺裡的錢越來越多,殷斯待在晴川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他開始像每一個都市男人一樣為自己和她的未來打拚,可晴川卻很難高興起來。
在這個時代,她不再特別,也再沒有所謂的預測能力,看不到的未來開始在她眼前模模糊糊,那些對他的堅定開始隨著都市的燈火蒸發殆盡。
晴川開始擔心,殷斯在工作場合的遭遇,會不會有其他女生對他頗具誘惑,會不會最後在他身邊的不是她,會不會根本就是她弄錯了,那只是一場夢,他們不過是繁華都市裡的兩個普通人?他根本不是晴川的皇子大人。她的皇子大人早已遺落在某個時空的角落裡。
半夜11點,晴川打開殷斯公寓的房門,他還沒有回來。
打開燈,走進公寓。她照慣例想幫他收拾房間,視線卻突然被茶几上一隻裝滿煙蒂的菸灰缸牢牢地釘住。
晴川看著它發愣了好久,腦子裡想像著他抽菸的樣子,不由得澀澀一笑。
她拿起菸灰缸默默地清洗起來。
已經學會抽菸了啊。
好奇怪。
她真有點不適應。
呵呵,她在驚訝什麼呢?男人會抽菸,不是很正常嗎?
殷斯也是普通的男人啊。
沒什麼好奇怪的,這沒什麼,壓力太大抽菸減壓嘛,男人社交時必要的手段嘛。
晴川深吸一口氣,走到洗衣籃邊,撿起換下的衣服要塞進洗衣機。手卻心虛地頓了一下,他的襯衫在手心裡越揪越緊,越拉越近,最後貼近了自己的鼻尖。一股濃重的女用香水味刺進鼻子,讓胸口泛起一股她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情緒。
……
咔噠!公寓門被合上的聲音從隔間外傳來,她抬頭看到剛進家門的殷斯,他正低眸看著她嗅著自己換下的襯衫。
場面好尷尬。她像個疑心病很重的女人,聞著自己男友的襯衫。然後也會像那些女人一樣,去翻他的電話、去搜他的聊天記錄,問他所有東西的賬號密碼,一頁一頁查他心底的痕跡。她會變成這樣嗎?她討厭變成這樣。
起身,晴川胡亂地將衣服塞進洗衣機,按下按鈕,側身就要從殷斯身邊擦過。
手肘被他反手抓住,「你去哪裡?」
「回家。」
「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車回去。」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
「不要總是熬夜,對身體不好。」
「……」
「抽菸對身體更不好,以後少抽點。」
「……」
「呵呵,好奇怪,我怎麼淨說一些傻乎乎的話,好像分手前的交代一樣。」
「你要離開我嗎?」
「……」
瞳孔驟然放大,晴川不可置信地抬眸望他。他低視著她,黑眸一眨不眨,逼她視線交會,她卻看不透他眼底太濃的深意。
「所以,最近的疏遠,不是我的錯覺?」殷斯開口,逼她承認一些事情。
沒有否定,她默默地低下頭。
適應不了殷斯悄然的改變,晴川忽然不知該如何跟他相處。
原來,他只是絕口不提,她若有似無的迴避,早就被他探究到了。
什麼時候被發現的?什麼時候起,殷斯竟學會在她面前掩藏他的心事。
是她看著他書櫃裡的前清史稿發呆,是她懷念似的拂過他以前隨興用筆墨寫下的字帖,還是她總在他的眼睛裡搜尋什麼的眼光?
他,還是那個人嗎?還是她認定了,與她經歷過很多過往的人嗎?
那些晴川視若珍寶的記憶是不是死在他的身體裡了?那些他覺得沒有用處的過往是不是已經被他簡單利落地處理掉了?為什麼她突然覺得心口被劃開一道口子,比離開殷斯更加難受?!
如果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他,如果回憶裡的那個他其實根本沒有陪在她身邊,如果歷史就是歷史,它沒有改變,沒有奇蹟,更不存在僥倖。那麼,他是誰?她認定的這個人,是誰?只是一個長得和他相似的人嗎?
「……我們,暫時分開一陣吧。」
都市男女慣用的分手開場白,晴川做夢也沒想到,會由她開口,用在他們倆身上。若還是那個他,肯定會拍著腦袋,說她在做夢,說她腦子進水,叫她想都別想,對吧?
靜默良久,殷斯緩緩開口。
「你堅持嗎?」
「……嗯。」
「一陣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
「我哪裡做錯了?」
「你沒做錯。」
「那為什麼?」
「……錯的,是我。」
對。錯的是她。是自以為是的她。是一直在做夢的她。
那個名叫穿越的夢早該醒了。
看看,這是一場多麼冷靜的都市男女的分手啊。會分析,太理智,夠知性,有度量——就是少了幾分人情味。
晴川邁步離開,他站在原地。
記憶在腦子裡靜止,下墜,沉澱,等到它落到心底那萬劫不復的角落,誰也再沒有力氣將它提起來了,然後,大腦會自動將它遺忘,刪除。
然後,她就徹底從夢裡醒過來了。
愛新覺羅胤禩年譜:
康熙二十年(辛酉)二月初十(甲午),出生。其母衛氏,滿州正黃旗包衣人、內管領阿布鼐之女。
康熙二十年(1681年),一歲。二月初十日(甲午)未時出生(公曆1681年3月29日),在康熙皇帝諸子中排行第八。其母衛氏,滿州正黃旗包衣人、內管領阿布鼐之女。
康熙三十年(1691年),十歲。七月,隨康熙帝巡幸邊外。
……
書本上的字一個一個地掠過,晴川平靜地坐在圖書館裡一頁一頁翻著,不得不承認,在胤禩的一生中,她不過就是個旁觀者。她抓著、扯著、執拗著、放不下的那些記憶,根本不值一提。
拿起筆桿,她開始認真地做筆記,把每一個該學習的重點不帶任何情緒地記下來。要繼承古董店,她要學的歷史資料還有很多很多,康熙時期的五彩瓷器、雍正時期的真品官窯……沒時間在書本裡找他的影子,他不是重點,無論對歷史而言,還是對考古而言,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重點,跳過去,掠過去……
——「我喜歡你,我要讓你留在我身邊,做我的小妾。」
——「你這個女人,你正不正常啊?」
——「像我這麼出色的男人站在你面前,你一點都不知道珍惜!」
啪!有什麼東西墜在書上,浸透了紙張,她拿起紙巾去擦,卻發現是從自己眼睛裡滴下去的。看歷史資料看到哭鼻子,會被人笑死的。抬袖胡亂地抹了眼淚,晴川抓起書從位置上站起身,打算辦理借閱。
書放進包裡,正要走出閱覽室,一道做夢也沒想到的熟悉身影忽然堵在她眼前。
「良妃娘娘?」
她在這裡?她一直在這裡?
茶水間的角落。
晴川不掩喜色地拉住良妃的手,「您在這裡?太好了!您竟然真的在這裡,一直都找不到您,我們都快要以為您不在了!沒想到……」
眼前的女人皺了皺眉,看著她眼神裡的欣喜滿是不解,「他沒告訴你?」
「呃?」
「胤禩沒告訴你,他見過我了嗎?」
「……您,已經見到他了?」
「……」沉思片刻,良妃抿了抿唇。
「那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有一起回來?我們一直在找您,他一直在找您!」
晴川略微激動的聲音惹來角落裡的孩子不安的叫喚,「媽咪媽咪,你在幹什麼呢?這個人是誰?」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撲進良妃的懷裡。她蹲下身,愛憐地摸了摸男孩的頭,替他提了提滑落的背帶褲,「媽咪和這個姐姐說會兒話,你先去挑想借走的書,好嗎?」
「嗯,晚上爹地會回家吃飯吧?我想去餐廳吃兒童套餐嘛,媽咪。」
「好,待會兒給你爹地打電話。」
「嗯!」
要求被應允,小男孩心滿意足地跑開了,晴川卻傻愣在原地,呆呆地看著良妃。
「我的兒子。」良妃開口,算是回答她眼睛裡的疑問,末了又補上一句,「親生的。」
「……那,他呢?」晴川胸口一悶,不服氣地張口,彷彿想替殷斯爭取什麼。
「這就是我今天來找你的原因。」
「您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淡漠地抬眼,彷彿看陌生人似的盯著晴川,「對我而言,已經全部過去了。我現在只想過普通人的平靜生活,我現在很知足、很幸福,有一個屬於我自己的正常的家庭,有一個兒子,有一個能照顧自己的丈夫。那段過往,我只當是場夢而已。」
「所以?」
「所以,麻煩你告訴他,不要再來找我。」
「……」
「就把我當個陌生人。」
——「你還有什麼家人嗎?」
——「我沒有家人。」
——「你是孤兒?」
——「或許吧。」
——「不要再叫我皇子大人了。我不打算靠過去的記憶過日子。」
——「我怕你會走掉。」
——「你要離開我嗎?」
殷斯的話音在腦海裡盤旋不去,直到此刻,她才聽出幾許深意。
說什麼「寂寞的時候就告訴她」,他分明已經那麼寂寞了,她卻傻呵呵地站在一邊袖手旁觀,她什麼都不懂,只懂講大話而已。
「把您當成陌生人?」晴川澀澀一笑,深深地咬住下唇。
「對。因為我不想讓我的家人擔心。」
「那殷斯呢?」她大吼出聲,氣對面的女人,更氣她自己,「那他怎麼辦?您只顧著自己,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
「您知道他現在姓什麼嗎?蘇——這是您的姓。您是他唯一的家人。他從沒有放棄過找您,他不停地找您,好容易找到您,您卻把他當成負累和過去的污點,這般輕易地割捨掉。他不是皇子,不是歷史書上的誰誰誰,沒有過去,也沒有家人,您叫他把你當成陌生人?」
「不然呢?」沉下聲的質問,良妃直視她,「你叫我怎麼對我丈夫和兒子解釋他的存在?」
「……」
「對我而言,那段過去從我回到這裡就全部停止了。我有現在的生活要過,不想一直沉浸在虛無縹緲的記憶裡!我不需要有後續,不需要他在這裡存在!他一直待在那裡就好了,待在回憶裡,我還可以偶爾懷念地想起他,可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他!」
「原來,我的混賬想法這麼傷人。」晴川輕笑出聲,良妃口裡的話和她心底的懷疑竟如出一轍。
「您錯了。他從來都沒有變過,變的人是我們。」
怎麼不是他?為了配合她的步調,他努力地調試自己。不想跟她有太大差別,他盡力適應這裡的生活。他的努力,她竟然視而不見。也許在那段歷史裡,沒有她,他也可以存在,可是在這裡,她是他唯一存在的理由,她怎麼可以否定他?
「可能您現在已經不想聽了。但我還是想告訴您,他是真的,真的很想您。」
「……」
「不過沒關係,以後他寂寞,還有我在。」
晴川說罷轉身,跑出圖書館。
殷斯的手機無人接聽。公寓裡沒人。她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找他。在這個都市裡。在這個對殷斯來說陌生到可怕的都市裡,她竟然丟開他的手,還在心裡做著不公平的比較。他分明丟開了所有的籌碼,孤注一擲地和她在一起,她怎麼捨得讓他失望到底。
第一次搭公車,他死拽住她的手,面無血色,完全不知所措。
第一次在手機裡聽到她的聲音,他驚奇地瞪眼,險些把手機掰斷。
第一次逛超級市場,他迷路在裡頭,她不得不去廣播站播報走失成人一名。
嘟嘟嘟……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晴川急忙摸出手機看,是他的來電。她迅速接聽,還不等她開口,就聽見那邊傳來弱弱的詢問聲,「一陣,過完了嗎?」
只用一句話,他輕易地挑動了她的淚腺。她嗚嗚咽咽地應聲,聽到殷斯那邊傳來濃烈的寂寞味道。
「你在哪裡?」
「遊戲廳。」
「待著別動,我來找你。」
——和你的寂寞。
玻璃櫥窗印出殷斯頎長的身影。晴川站在窗外,隔著玻璃,靜靜地看著他。他站在一台機器前,聚精會神地按著按鈕。機械爪子從上往左,再向右,定在空中,再猛然往下,抓起,撲空,回到原位。他不服輸,再丟硬幣進去。機械爪子再次出動,依舊無功而返。殷斯皺眉,耍孩子脾氣般地輕踢了一腳不合作的機器,卻繼續前赴後繼地投硬幣。
晴川輕笑,推開門,站在他身後。
「你在幹嗎?」
「夾娃娃。」他沒回頭,繼續按著手裡的按鈕。
「夾娃娃幹什麼?」
「他們說這玩意兒最討女孩子的歡心,這裡的男人都用這個表白,所以,我想試一次。」
「試什麼?」
「試試看,再追你一次。」
「……」
「就算分手了,也可以再追你,對吧?」
「用娃娃追我嗎?」
「嗯。這次,要用這裡的方法追你。」
「可我不要娃娃。」
「那你要什麼?」
張開手,晴川從後面抱住殷斯,緊緊地貼著他,「這個。」
「這個娃娃太大,你抱不回去。」
「沒關係,他那麼喜歡我,會自己抬腳跟我走回家。」
「……」
「對吧?我一個人的皇子大人!」
「嗯,跟你回家。」
那段記憶就讓它在那裡吧,不需要特別紀念,不需要特別緬懷,因為他們還有後續,很多很多的後續……
他存在於這裡,不為別人。
只為她。
《宮鎖心玉/宮》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