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傀儡新郎

  茂秋換上繡著家紋(註:日本古代貴族表身分之用的家徽。)的褶裙(註:原文為「袴」,是指日本傳統服飾中男性穿的褲子。)。要子退後一步,從頭到腳、滴水不漏地打量他一遍。三角鏡框內的鏡片閃閃發亮,她銳利的目光絲毫不像在為兒子盛裝打扮的模樣感慨萬千的母親,倒像是在校規嚴謹的中學進行服裝檢查的老師。

  要子緩緩地點點頭。

  「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真的沒問題嗎?」茂秋大大張開雙手,宛如一隻打開雙臂的人物造型風箏(註:做成人物造型的傳統風箏,人物張開的雙臂剛好是風箏的兩翼。),一臉認真地向母親確認。

  「是啊,別擔心,不然你再轉過去瞧瞧。」

  茂秋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往右轉過身去。

  要子加倍肯定地點點頭。

  「茂秋啊,你看起來器宇軒昂,這身打扮實在是太完美了。」

  「這樣啊。」茂秋又轉了一圈,再次面向母親。

  「都是令郎體格好,我們裝扮起來才特別得心應手,加上這件衣裳本身就很出色。」

  服侍更衣的女侍連忙在一旁阿諛哈腰,暗自在心底慶幸新郎的母親沒有挑三揀四。婚禮統籌師曾經說過,無論如何都不能得罪這位女士,所以她這次格外地緊張。

  「茂秋畢竟是我們御茶之小路家的繼承人,不論在多麼重要的場合下都不得有失體面。」要子說話時並沒有看著女侍,只顧著對兒子投以微笑。「我該向各位來賓打招呼了,接下來該怎麼做,你大致上都明白吧?」

  「是的。」茂秋順口答道,然後又說了句,「啊,媽媽!」他叫住要子。

  「怎麼了?」

  「我……」

  茂秋正要開口,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卻打斷了他。「請進。」要子回應。婚禮統籌師開門走了進來,他是這座壹貳參神宮婚宴會場中最資深的婚禮統籌師,聽說要子在訂下結婚場地時還特別叮囑:「不找來最資深的人籌辦這場婚禮我可不放心。」

  「哎呀,原來您在這兒啊。」蓄著服貼三七分頭的婚禮統籌師一見到要子,立刻遞上手中的紙卷。「向您報告,祝賀的電報已陸續送達,可否請您從中挑出幾篇代表,待會兒我請主持人在喜宴上唸出來?」

  「喔,這樣啊,我明白了。」要子接過電報,順手翻開最上面那則瀏覽,接著轉過頭去望著茂秋。「是中林老師發來的。他說因為身體欠佳,不能來參加婚禮。他從校長一職退休後,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年。如果他能來那該有多好。」

  「中林老師總是很照顧我,他不能來真是太可惜了。」

  「那麼您是否要挑出這篇,由我或主持人朗誦出來?」婚禮統籌師問道。

  「好呀。對了,您另外一隻手上拿的又是甚麼?」要子盯著婚禮統籌師的左手發問。

  「這份電報是要給山田家的,我是想這些也得請示對方的意見。」婚禮統籌師回答。

  山田家就是今天和茂秋結婚的女方娘家。

  「哎呀,既然如此……」要子挑起單邊眉毛。「那部份也先交給我吧,這種東西就是要全部看過了才好選,您說是吧?」

  「唔,請問……這樣真的就行了嗎?」

  「沒錯,我們會和山田家一起決定的,拿來吧。」

  要子說著伸出手,彷彿在催促婚禮統籌師趕快交出全部的電報。

  「這樣啊,那就有勞您了。」統籌師雖然有些猶豫,還是交出了手中的電報。

  要子迅速翻閱過山田家的電報,低頭沉思片刻,然後轉向茂秋。

  「我得去會場了。」

  「是。」茂秋反射性地回應她。

  要子走出房外,茂秋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內心越發忐忑不安。事實上,他還想向母親確認一件事,在沒聽到答案之前,他無法安心前往婚宴會場。

  趕緊追上前問個明白吧。他正打算這麼做,敲門聲卻突然再度響起。茂秋應了一聲,一位穿著巫女服(註:「巫女」為日本的神職女性,多穿著紅白色的傳統裝束。)的年輕女孩從門後探出頭來。

  「我將為您說明整場婚宴的流程,可否請您隨同前來?」

  「啊,好的好的。」茂秋穿著木屐緩緩踏出一步。成年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穿和服,自然也沒有穿木屐走路的經驗。

  來到另外開闢的小房間後,彌生早已在那裏等著他了。她穿著一身純白的傳統新娘禮服,頭上披著白色棉帽(註:日本女性傳統禮服的配備之一,是一塊戴在頭上的白布,用意是藏起新娘的臉孔以免讓新郎以外的人看到。),頭巾下方可窺見她上了白色粉妝的尖細下巴。茂秋依照巫女的指示在彌生旁邊坐下。

  彌生轉過頭來看向茂秋,在那一瞬間,他心想:原來她長得這副模樣啊。眼前是一張塗得死白的平板臉孔,感覺就像在白紙隨便地畫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這張臉的確是山田彌生的,但現在就是想不起她沒化妝時的模樣,大概是因為山田彌生這個人長得毫無特色可言。

  我得和這個女人共度一生嗎?

  茂秋茫然思索著這個問題。

  想了又想,他心中依舊沒有湧上真實感;應該說,他對結婚這件事絲毫沒有感想。初次聽到自己將要和名叫山田彌生的女孩結婚時,他直覺聯想到:

  (這樣一來,御茶之小路家就能延續香火了。)

  僅此而已。結婚對他來說,就是這麼一回事,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意義了。

  因此,結婚不是茂秋的終極目標,他還有一個重責大任要辦,那就是留下子嗣。

  總之,今天的首要任務是完成結婚儀式、公開宴客──

  為了達成現階段的目標,他得向母親確認那件事才行──

 

  御茶之小路家是一個古老的家族。

  若要詳加追溯它的由來,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就連茂秋都沒把握能說得清楚。想講述御茶之小路家的淵源歷史,手中非握有祖先傳承下來的族譜不可,然而那份族譜嚴加保管在御茶之小路家的金庫裏,茂秋這一生親眼目睹它的次數屈指可數。

  我們的祖先是猿藩(註:「藩」意指江戶時代諸侯的領土及統治機構。)的重臣之一。這是要子誇耀御茶之小路家時千篇一律的開頭。接著她便直接把重點帶到明治新政府(註:西元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即位,成立新政府,採行以天皇為中心的國家體制。)執政後,家族受封為特權階級,和許多達官顯要交情甚篤等等。

  要子是御茶之小路家第十二代當家,由於她的父母沒有生下兒子,所以由長女要子以招贅的方式傳宗接代。

  茂秋的父親──也就是要子的丈夫,他在學校教書,外界對他的印象是僅只是看似相當纖細的人。他假日時老愛關在書房裏看書一整天,生性沉默寡言,總是躲在妻子的背後,這點每到親戚聚會時便特別嚴重。他們家靠著出租祖先留下的土地,來維持基本收入,因此茂秋父親賺的錢,並非家中主要的經濟來源。

  茂秋的父親在他五歲時就因胃癌過世了。茂秋對他幾乎沒甚麼記憶,只知道母親要子在某一天對自己說:

  「簡單來說,你父親的頭腦很好。他們家的人比我們家的人會唸書,我之所以和他結婚,就是因為你外公說『御茶之小路家新添這樣的血統也不壞』。」

  說穿了,他們只是想要會唸書的遺傳基因罷了。

  由於父親過世得早,茂秋幾乎是由母親帶大的,但他們家又和所謂的單親家庭沾不上邊。御茶之小路家所有家事都由女傭代勞,除此之外,當茂秋上小學時,家裏的會客室甚至聚集了十餘人的家族代表,一同為他決定該就讀哪間小學才好。談到本家(註:始自日本從前的莊園制度,本家指的是名義上擁有最上級土地的家系。)長男的人生方向,御茶之小路家非得遵循傳統召開家族會議,由眾人共同討論決定不可。

  茂秋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不但每天活在要子的監控之下,從言行舉止到生活習慣,甚至於服裝儀容,全都得經過嚴格的檢查。

  要子尤其對茂秋的人際關係格外嚴厲。茂秋放學回家時,必須滴水不漏地向母親報告今天在學校發生的大小事,途中若稍微提到要子沒聽過的人名,就免不了一番追問,諸如:「你說的中村同學為人怎麼樣?他們家是在做甚麼的?」。茂秋若回答不知道,要子便會當場打電話給老師,鉅細靡遺地詢問該位同學的成績、上課情形和家庭環境等等。雖然老師實在不該回答這些問題,不過這也是因為要子給人一種不容分說的壓迫感。

  要子查清楚同學的身家背景後,便會替茂秋決定,他們今後還要不要繼續往來。「你以後不要和這位同學走得太近。」像這樣的命令也是時有所聞。茂秋總是在回答「是」之後,便躲回自己的房裏抱頭飲泣。因為玩在一起特別愉快的朋友,往往是黑名單中的成員之一;而要子要求「你要和這位同學當好朋友」的孩子,則盡是些無趣、只懂得墨守成規的同學。

  即使感到不滿,茂秋也無法反抗母親。這個現象不限於交友,總之茂秋不得忤逆母親所做的任何決定,誰叫他是家中的繼承人。茂秋未來將接下御茶之小路家當家之重責大任,必須學習當家所應具備的一切條件,而要子將引導他走向正確的人生道路。

  茂秋唸的小學附屬於某私立名門大學,學校採用的是從小學直升中學、高中的教育系統,不過茂秋在中學時就轉到其他學校就讀。新學校和前一所學校是難分軒輊的名門大學附設中學,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它是一間男校。

  「中學和高中這個階段最容易對異性抱有幻想,通常,年輕人都是在這個時期誤入歧途的,我絕對不能讓茂秋受到影響。」

  這是要子在家族會議上的主張,在場的親戚無不點頭稱是,贊成送茂秋到男校就讀。

  在這場會議上,還出現了以下發言。

  「為了避免一時走偏、鬼迷心竅,最好的辦法就是送他進入男校就讀。世風日下,現在光是走在街上就充滿誘惑。」說這句話的人是要子的伯父,他可說是家族中的長老。他所說的「走偏」,泛指一切兩性關係。

  「就是說呀,最近雜誌上常常刊載年輕女孩賣弄風騷的照片,簡直和裸體沒甚麼兩樣。」要子的堂妹說道。

  「只是賣弄風騷不算甚麼,現在連裸照都理所當然地刊載在雜誌上,那、那那那種照片真是不得了!全身都一絲不掛!三點全露喔!」要子的堂弟睜大眼睛說道。他在家族中算是年輕一輩的成員,由於用字遣詞過於粗俗,常引來長輩的側目。不過在這場會議上,大家更受不了的是他說的內容。

  「太荒唐了!」

  「不可能吧!」

  「是真的,大家有空翻一下週刊雜誌就知道了。」

  「或許真是這樣。」要子含糊帶過。「不光是色情氾濫,現在年輕人敗壞風紀的新聞也時有所聞呢。先別說那些低俗的雜誌,現在電視上不堪入目的節目也越來越多了。」

  「嗯,看電視真是百害而無一利。」身為長老的伯父附和道。「那種東西看多了只會變笨。」

  「我們家一向只看NHK。」

  「是呀,我們家也只看NHK,其他電視台淨播些沒營養的節目。」

  「要子啊,這個時期還請妳務必當心。」家族中要子最信賴的伯父語重心長地說,「青少年時期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危險誘惑,妳得看緊點才行,一個人的成功與否往往取決於後天環境的影響啊。」

  「沒錯!」全員一致表示贊同。

  「關於這點我自然會嚴加管教,以後可能還有許多地方需勞煩各位費心,還請各位不吝指教。」說完後,要子深深一鞠躬。

  經過這次會議之後,自茂秋升上中學以來,母親要子對他的管教更是變本加厲,這點最先反映在茂秋的上學路線上。為了防止茂秋在上學途中受到不當誘惑,要子親自調查了所有的通學路線,並選出她認為最安全的路線,不准茂秋繞道而行;若遇到該路線暫時無法使用的特殊狀況,則必須打電話向家裏報備,由家人為他決定要走哪一條路回家。

  每天走同一條路回家,久而久之茂秋也想換走其他路線看看,但他總是在心中天人交戰,最後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只要想到母親知道了會多麼暴跳如雷,茂秋就提不起勇氣付諸行動;他的死腦筋完全想不到母親或許不會發現。他過去曾數度反抗母親,但沒有一次逃得過要子的法眼。實際上,要子只要是兒子的事就特別敏感,任何謊言在她面前都無所遁形。

  另外,茂秋從沒帶過錢包出門,因為家中只允許他隨身攜帶公車月票以及公共電話卡。

  「反正中午學校會供給營養午餐,沒必要帶錢。學校是唸書的地方,不會沒事突然需要用到錢吧。」這是要子的理由。

  那如果想買東西時該怎麼辦?這個時候,茂秋得向母親報告自己想要的東西是甚麼,只要母親認定那個東西是必要的,就會出錢為他買下來。但實際上,茂秋利用這種方式請母親買東西的機會可說是少之又少。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非常多,其一是茂秋在日常生活和學校會用到的物品,要子幾乎都為他買齊了;加上茂秋大部份的時間都忙著唸書,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事情。不過當中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沒有想要的東西」;正確來說,是他「不知道現在市面上都在賣些甚麼,所以沒有特別想買的東西」。

  如前所述,茂秋在上下學的路上接觸到的情報,全部都在母親的掌控之下。想看電視?他一天只能看一個小時的NHK電視台,而課外讀物裏當然沒有漫畫和雜誌,至於文藝類的書籍,只要是當代作家寫的,不管是純文學還是大眾文學都不能碰,就連聽音樂也只能選擇古典樂。

  茂秋完全不知流行為何物。他唸中學和高中時,就連外出都穿著制服。所謂的外出並非和同學出遊,不是要子帶茂秋拜訪親戚家,就是帶他聆聽古典音樂會,因此穿著制服倒也沒甚麼不妥。

  茂秋在學校的人際關係全由母親一手監控,沒有誤交壞朋友,也沒有同學教他一些旁門左道。撇開母親的干涉不談,打從一開始就沒人想接近他,因為在同學的眼中,茂秋是個死氣沉沉的孩子。

  茂秋宛如溫室裏的花朵,完全沒受到外界的污染,進入大學後依然如此。他主修天文學,下課接他總在第一時間內返家,躲進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裏盯著天文望遠鏡。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模式。

  不過在這個時期,他的心中藏著一個煩惱;晚熟的他終於開始出現青春期特有的生理現象了。茂秋平均每個月夢遺一次,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更不明白這個現象所代表的意義,令他苦惱不已。

  要子當然發現了兒子的變化,她在左思右想之後,決定對他施行健康教育,並選在設置佛壇的廳房進行講解。要子在正座(註:疊起膝蓋,收攏雙腿的正式坐姿。)的茂秋面前拿出一個箱子,裏面放著祖先代代相傳的卷軸,講得白話一點,那其實就是性教育的說明手冊。這份卷軸因應時代變遷而一點一滴加入了不少科學新知,最古老的部份則是使用了類似浮世繪的春宮畫。要子利用這些資料,輕描淡寫地教導兒子男女身體構造的不同,以及懷孕的原理等等。

  「也就是說,我沒有生病囉?」

  「對,你沒生病,那個現象證明了你已具備生兒育女的能力。」

  「我必須和某一位女性完成您剛剛說明的步驟,生下小孩,對吧?」

  「這就是結婚的意思,但是這一點對你來說還太早。等時候到了,媽媽會幫你尋找合適的對象,在那之前你都不能隨意接近其他女性喔,明白了嗎?」

  「是,我明白了。」茂秋挺直背脊回答。

  十年後,他才邂逅了所謂「合適的對象」。

 

  巫女講解完婚禮程序之後,婚禮統籌師隨即來到。這代表他們即將步入會場,兩家的親屬早已在裏頭久候多時了。

  「不好意思……」茂秋開口。

  「甚麼事呢?」

  「呃、請問……家母在哪裏……?」

  婚禮統籌師剎那間露出輕蔑的目光,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令堂也在裏頭等著您呢。」

  「啊,這樣啊。」茂秋無奈地點點頭,不敢再多問。

  他有件事很想問問母親,而且非問不可。

  他決定等儀式結束後再找機會問她。

  兩人的婚禮在神明的見證下舉行,這也是御茶之小路家自古以來的習俗,基督教的西式婚禮不列入他們的考慮。接著,茂秋按照巫女剛剛教的步驟,在聲勢浩大的親族見證下,和新娘彌生一同宣讀誓言,喝下三三九度交杯酒。(註:新娘手持紅色淺酒杯先啜飲一小口,按著換新郎喝,再由新娘喝下最後一口。新人交互連喝三杯,象徵這段姻緣乃合天、地、人之好;九度交杯,有白頭偕老、長長久久的意思。)

 

  茂秋一直到二十七歲那年生日,才開始認真思考結婚這件事。不,正確來說,這也是要子的安排,茂秋在母親開口之前從來沒想過要成家立業;應該說,這種事根本輪不到他操心。他不需要求職上班,畢業後就在大學附設的天文觀測研究所擔任助手(註:日本大學的教員階級之一。),星星是他依戀的對象。

  「嫁入我們御茶之小路家的新娘,必需是門當戶對的好人家,所以身家背景是你擇偶的優先條件。然後,這位女孩必須有教養,不但要能包辦所有的家事,還要擅長茶道與花道(註:日本傳統茶藝與插花藝術,被認為是好人家的女孩應學習的兩種禮儀。)。除此之外,她的個性必須溫柔婉約、端莊賢淑,懂得時時站在你的身後謙卑地扶持丈夫。對了,她還得健康呢!我說的健康不單指身強體健,重點在於,她必須擁有能夠生下偉大繼承人的體質。」

  當茂秋詢問母親如何尋覓結婚對象時,要子開出上述條件回答他。茂秋端正地與母親面對面而坐,一臉認真地在記事本上抄下母親的叮嚀。

  「還有一件事非常重要。」要子稍稍壓低聲音說道。

  「請問是甚麼呢?」茂秋問。

  「那就是……」要子輕吐一口氣才繼續說:「她必須是處子之身。聽好囉,這點和其他條件一樣絕對不能妥協!嫁入我們御茶之小路家的新娘,一定得是未受污染的純潔之身才行!」

  茂秋大大地點了個頭,在筆記本上寫下「處女」二字,並在底下劃了兩條重點線。

  湊齊這些擇偶條件後,他們開始尋找理想中的新娘。可想而知,這是一條艱辛的道路,茂秋每回相親大概都碰到相同的狀況。

  「二十七歲?好像稍嫌年長了些。我認為新娘較理想的年齡約在二十歲左右,最起碼不要超出二十三歲……」要子對媒人如此要求。

  「話不是這樣說啊,太太。現在的社會越來越趨向晚婚,二十七歲已經算年輕了……」

  「抱歉,我們茂秋的老婆非得是年輕女孩不可。女子年屆二十七尚未出嫁肯定有問題,我不認為將近三十的女性從來沒有和男性交往過。勞煩您特地跑一趟了,請容我拒絕這門親事。」

  就算通過了年齡的門檻,也會遇到下述難關。

  「哎呀,您說她在東京都內的商社上班?這可不成,咱們家茂秋的老婆不適合在外拋頭露面……」

  「對方真的是位好女孩,而且自小學習茶道和花道。」

  「但她不是在外頭上班嗎?這種女孩欠缺持家的矜持,而且極有可能過度流於世故、失去純真,沒辦法當個好老婆。」

  其他還有「曾經在外獨居的女孩做過甚麼事沒人知道」、「學歷太高的女孩藉口特別多」、「專長太多的女孩愛管閒事」諸如此類的偏見,使得相親一事難上加難。大部份的時候,茂秋連女方的照片都沒看到,親事就遭母親回絕了。

  幸好這個世界很大,還是有幾位女孩突破重重關卡,得以和茂秋在御茶之小路家常去的餐館面對面用餐,當中不乏要子相中的好媳婦人選。

  不巧的是,這時偏偏輪到茂秋不受青睞。媒人所聽到的拒絕理由皆相去不遠,諸如「我不喜歡開口閉口都是媽媽的男人」、「他是他母親的傀儡」、「我看他是生錯時代了」等等。想當然耳,媒人不會當著要子的面這麼說,而會改用其他善意的謊言委婉帶過;儘管如此,要子聽了依舊暴跳如雷。

  山田彌生是茂秋第三十五個相親對象,她從短期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家裏幫忙做家事,沒有在外工作的經驗,除了曾和母親學習茶道和花道之外並無其他長處。她不但生性寡言又常常面無表情,是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女子。就連說親的媒人,都在心底覺得與其說她生性內斂,不如說她傻愣愣的。

  奇妙的是,要子就是相中了彌生,而女方家──山田家也爽快地答應了這門婚事。

  結婚一事至此如火如荼地展開。

 

  儀式結束後,眾人紛紛移動到攝影室,在這裏留下家族合影。茂秋趁機走到要子身邊,攝影師卻慌忙出聲阻止。

  「來,請新郎坐在新娘身邊。沒錯沒錯,坐在那裏就好,媒人請坐在新郎新娘的旁邊,然後才是令堂。很好,這樣就對了。」

  茂秋和要子之間夾了一個媒人,所以找不到機會開口詢問。折騰了老半天攝影大會終於結束,眾人紛紛移動到大廳,茂秋趕緊跟在要子後頭,結果攝影師又出聲打斷他,說要拍新郎新娘的結婚紀念照,於是茂秋只好無奈地留了下來。

  拍完新婚照後,公開宴客的時間就要到了。茂秋努力尋找母親的身影卻遍尋不著,看來她已經進入會場就坐。

  「聽好囉,我一打暗號你們兩個就同時入場。」婚禮統籌師下達指示。

  「但我……」茂秋支吾其詞。

  「又怎麼了?」由於時間就要到了,婚禮統籌師不禁目露凶光。

  「不,沒事。」

  「那請您過去站好,對,就是那裏。」

  兩人在婚禮統籌師的指示下站在門邊守候,不久入場的音樂響起,大門隨之敞開;這時婚禮統籌師對他們打暗號,茂秋和彌生便沐浴在聚光燈下緩緩步入會場。

  現場賓客紛紛鼓掌祝賀這對新人,照相機閃光燈不斷,大家都笑得合不攏嘴。

  茂秋仍在尋找母親的蹤影。要子坐在最裏面那桌,正引頸欣賞兒子的新郎打扮,兩人的視線在瞬間交會。

  媽媽──茂秋在心中發問。

  媽媽,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而且想立刻知道答案。

  萬一──

  萬一我在婚宴正精采時想上洗手間怎麼辦?而且還是大號。

  新郎能中途單獨離席嗎?

  這麼做會有失禮儀嗎?會令御茶之小路家蒙羞嗎?

  媽媽,請您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

  我就要憋不住了。今天打從一早起,我的肚子就翻騰不已,不斷發出詭異的咕嚕聲。我一直好想上廁所,卻老是抓不準時機。

  媽媽,請您救救我。

 

  這場宴會的步調進行得相當緩慢,來賓們不由得心生厭煩,上台致詞的人意外地多,每個人一開口就是滔滔不絕,連唱歌表演的人都做了冗長的開場白。宴會進行的時間明顯地拉長了,但由於之後沒有其他人預約場地,宴會廳的負責人也索性放棄控管時間。

  至此茂秋的下腹部已忍耐到極限,他所有的心力都拿去收緊屁股,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聽來賓致詞。更慘的是,無論是誰要上台說話,新郎新娘都得先起立才行;每一次起立,茂秋都飽嚐了永生難忘的滋味。

  近幾年來,新郎在宴會上更換服裝亮相已經不稀奇了,如果今天這場婚禮有這段安排,茂秋就能藉機衝去上廁所了。但很遺憾地,他們的婚禮沒有這道程序,新郎只要一直坐在上座就好,這也是御茶之小路家代代相傳的習俗。

  今天的餐點是法國料理,最先端上桌的是前菜和湯品,之後則是魚、肉類料理以及沙拉,最後還送上甜點和水果。茂秋當然是一口都沒吃,他覺得自己只要吃了一口,好不容易憋在直腸裏的東西將會一口氣傾瀉而出。

  他全副精神都放在收緊肛門擴約肌上,下腹部傳來陣陣悶痛,配合著心跳的節拍不斷刺激他的神經。一滴冷汗自茂秋的太陽穴流下,腋下也不斷冒出汗水。

  即使如此,他依舊努力維持穩健的笑容,不時對致詞的人點頭稱是。在旁人眼中,他彷彿正在享受幸福至極的悠閒時光,能夠如此泰然自若多虧他平日訓練有素。而這一切,全是因為要子曾嚴格教導他新郎在婚宴上應具備的儀態。

  然而,要子並沒有教導他:在婚禮時想上大號該怎麼辦。

  忍耐的過程實在太痛苦了,茂秋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母親心生恨意。他不把憤怒的矛頭指向某人,就無法平息內心的波濤洶湧。

  媽媽──

  您為甚麼不回答我呢?只要您肯告訴我答案,我就不用這麼痛苦了。您不是甚麼都會為我解惑嗎?您不是說,只要照著您的話做就萬無一失了嗎?

  茂秋已經弄不清楚宴會進展到哪一個階段,也不曉得現在是誰在台上說話,他的腦袋逐漸空白,下半身又熱又僵硬,幾乎奪走他的意識。

  然而,他竟在迷濛之中聽到主持人說:

  「接下來有請新郎新娘獻花給父母。」

  只見御茶之小路要子洋洋得意地站起來,她正沉醉在完成重責大任的充實感中。不用說,那項任務就是延續傳統、將御茶之小路家的名聲發揚光大。她心想:接下來茂秋要是能為家裏添個男丁,我就能卸下肩頭的重擔了。關於這一點,她倒是相當遊刃有餘;她託了信賴的醫師徹底檢查過彌生的身體,確認她是處子,也具備了懷孕生子的能力。

  因此,要子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今天該收下這束花。她成功培育了家族接班人,也順利地為兒子娶到了好老婆,理應受到眾人的讚揚。

  會場的燈光頓時暗了下來,背景音樂靜靜地流洩而出。新娘抱著花束走上前來,而茂秋則稍稍慢了一步站到她身旁。

  就在主持人誇大其詞地說著祝賀詞時,茂秋及彌生各自捧著花束走向自己的父母。這時要子察覺茂秋不大對勁;他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而且走路的方式非常不自然,像個老人一樣彎腰駝背。

  「請新郎新娘獻花給無私奉獻至今的偉大父母!」

  主持人說完,茂秋趕緊遞出手中的花,眼神像在抱怨著甚麼。要子收下花束,小聲對他說:

  「給我站直點!」

  一聽到這句話,茂秋反射性地挺直背脊。很好。要子以點頭代替回答。可是下一秒,她看見兒子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先是痛苦地歪過脖子,接著表情逐漸轉為哀傷,哀傷又變化為舒暢,之後則變得面無表情、一臉呆滯。

  「你怎麼啦?茂秋,快說話呀!」要子悄聲呼喚兒子,她的寶貝兒子卻像尊傀儡般動也不動。

  最先明白發生了甚麼事的,是新娘彌生。她驚見新郎的摺裙中漏出某些物體,接著扯開嗓門大叫一聲,拉起衣襬拔腿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