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當然也會懷孕啊,畢竟是女人嘛。
可是為甚麼偏偏在趕我們的稿子時懷孕呢?我說過好幾次「請在連載時注意身體健康」,但是她擺明了沒聽進去!
我也知道懷孕不等於生病,是件值得慶賀的喜事。如果不是碰到截稿時期,我也很想悠哉地說幾句祝賀的話!但我現在真的很傷腦筋,畢竟稿子還在連載當中。主角突然被捲進某個事件,接下來正是最精采的地方!讀者們都期盼著、想要先賭接下來的發展,結果出版社卻突然說:
「因為作者懷孕,本作暫時休刊。」
哪有這種事啊?
而且這次的作品講的還是不婚超級女強人,隨著調查敵方公司的非法走私,而漸漸步入危險的圈套。怎麼想都不適合居家氛圍嘛!正因如此,我才會請作家注意本身的形象,結果卻──
「作者懷孕了!」
這下子,形象全毀了!
關於這一點,其實出版社也可以不提懷孕這件事,改用「因為作者個人因素」這類藉口蒙混過去,但是……
哪有人因為懷孕就無法寫小說啊?
「啥?肚子大了?管她大不大肚子,快叫她寫!手還能動吧?還能打字吧?」
我很不想跟總編一樣說出這麼下流的話,但就連我也不禁有這種想法。或許因為我是個男人,所以無法理解她的狀況吧?
就這樣,我為了送上祝賀禮金,順便將這件事問個清楚,而來到作者家。
我在掛有宮岸家門牌的門柱前停下腳步。按下對講機的按鈕後,應聲的居然是個男人,讓我吃了一驚。
走出玄關的是一個戴著圓金框眼鏡的瘦皮猴。他的年齡約莫三十多歲,雖然氣色不佳,依然堆出笑臉對我說:
「來,請進請進。」
他引我進入屋內。
「打擾了。」
這傢伙就是罪魁禍首嗎?我看著瘦皮猴的側臉。這裏我來過好多次了,但一次也沒見過他。聽說他平常是個上班族,也就是說今天休假?
(在做愛之前,可不可以先想想,這樣做會為別人帶來困擾?)
我在心中罵道。
在客廳等待片刻後,宮岸玲子現身了。她穿著花俏的無領長袖格子運動衫,搭上長得誇張的長裙,頭髮則照舊編成辮子垂在右肩前。她的氣色雖然欠佳,看起來仍顯得豐腴。應該是懷孕的關係吧?
我站起來,深深的鞠了個躬。
「恭喜老師喜獲麟兒。」
「討厭,不要這麼正經嘛!這樣反而會讓我更害臊喲。」
宮岸玲子掩住塗滿口紅的血盆大口,呵呵呵地笑個不停。光是這樣就教妳害臊,那妳怎麼都不會為寫明信片通知出版社懷孕一事感到羞愧?我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從西裝內袋拿出紅包:
「這是敝社的一點心意,請老師笑納。」
裏面有五萬圓日幣。其實本來應該是要在生產以後才送的,但總編想出了一個鬼點子:若是現在送出禮金,我們就可以佔有心理上的優勢,逼得她不得不繼續寫稿連載。
「唉呀唉呀,這這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嘴上說不好意思,但宮岸玲子還是不客氣地收下了。
這時傳來敲門聲,門打開了;剛才那個瘦皮猴用托盤端著咖啡走了進來。
「啊,有勞您費心了。」
我看著他那在桌上放下咖啡杯、瘦骨如柴的手,對他點頭致意。
「老公你看,人家送我們這個耶。」
宮岸玲子將裝有五萬圓的紅包甩了甩,而瘦皮猴則重新戴好眼鏡,亟欲看個仔細般地眯細了雙眼。
「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不,應該的。」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請慢用。」
他交互看了看我和紅包,接著慢慢退到後方,直到完全走出房外才關上門。
「您的先生今天不用上班嗎?」
我啜飲一口瘦皮猴泡好的咖啡後問道。這咖啡泡得還不錯;回想起來,我以前從未在這個家喝過飲料。
「喔,你說工作啊……他不幹了。」
宮岸玲子淡淡地說出這句話,讓我差點噴出剛入口的咖啡。
「不幹了……意思是辭職了嗎?」
「是啊。既然都懷孕了,就需要有個人來全天候處理家事吧?我也想過要不要雇個傭人,但後來我發現,其實他才是最適合做家庭主夫的人。」
這位女士似乎不考慮辭掉自己的工作;不過以收入來考量,會這麼做也是理所當然的。
「呃……您的先生在甚麼樣的公司高就呢?」
「他是電腦技術人員。公司對他的實力相當讚賞,但他老是抱怨工作太操勞。他本人好像也很高興可以有這樣的轉變呢!你看了也知道,他這人就是天生的家庭主夫。」
我不自覺點頭同意。真是一種米養百種夫妻啊。
「對了,老師。」
我正襟危坐,打直腰桿。
「關於敝社的連載……」
「喔,你說那個呀。這次真的很不好意思。」
宮岸玲子若無其事地低頭行禮,看不出半點歉意。「在這麼重要的時期做出這樣的決定,我真的覺得很過意不去。將來我會想辦法補償你們的。」
「不是的,這……」
我舔了舔嘴唇,「這次老師的作品得到了相當大的好評,而且也有很多讀者寄信來表示很期待接下來的發展。」
其實我們的雜誌並沒有賣得很好,我剛才全都是瞎扯。不過這也是善意的謊言嘛。宮岸女士信以為真,「也是,也是。」地頻頻點頭。
「因此,我們覺得現在中斷連載是件很可惜的事。如何?每回的頁數可以幫您減少一些,能不能請您繼續連載下去呢?我們總編也說,這樣對我們來說有很大的幫助。」
「辦不到。」
我這麼拚命地想要找出兩全其美的方案,宮岸玲子卻二話不說地打我回票;這樣的態度激怒了我。
「為甚麼?」
「因為醫生禁止我這麼做呀。他說懷孕中不能過度操勞,尤其更不能接下會帶給我壓力的工作。我也不年輕了,肚裏的孩子很有可能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小孩,所以我想要在最完美的狀況下生下他。」
「可是讀者……」
「讀者也很能體諒我呀。而且我覺得端出這種交差了事的作品,也太對不起讀者了。川島先生,你不這麼認為嗎?」
「這個嘛……」
心裏明知不能中她的計,但還是不自覺就被說服了。不行,對這個女人講理是沒用的。
「不能請您幫幫忙嗎?我們這邊也很不好過……」
我轉而使出苦肉計,但宮岸女士的表情卻越來越凶悍。
「又不是我不寫,就會害你們公司倒閉。如果我有甚麼萬一,你們負得起責任嗎?負不起,對吧?畢竟小寶寶的生命是無價的嘛。這樣你們還想要逼我寫?川島先生,到底是我肚裏的孩子重要,還是眼前的工作重要?」
當然是工作重要啊。我很想這麼說,但還是忍了下來,只回以「嗯!」一句沉吟。肚子好像開始痛了起來。
「沒有啦,我當然不反對老師好好靜養,只是……該怎麼說呢?我們的總編……」
正當我吞吞吐吐地不知該如何說明時──
「也就是說,是尾高先生從中作梗囉?」
她直截了當地丟出總編的名字,我不由得反射性地回答:「是的。」
「我明白了。」
宮岸女士站起身來,快步拿起放在房間角落的無線電話,接著熟練地撥出一個號碼。
「啊,敝姓宮岸,請問總編在嗎?……啊,尾高先生?好久不見,現在川島先生正在我旁邊──」
宮岸玲子將方才對我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不過語氣更為凶悍,話筒幾乎都要沾滿她的口水了。
滔滔不絕地抱怨一番後,這次換宮岸女士聽總編怎麼解釋了。我本來以為她又會開始大發雷霆,但她卻意外地笑了出來。
「唉呀,原來是這樣啊?我就知道尾高先生您一定能體諒我。」
通話在茫茫如墜五里霧中的我面前和平結束了。
「總編說要暫時休刊。這樣你就沒意見了吧?」
宮岸玲子挺直腰桿、得意洋洋地說道。
沒辦法,我只好說了聲「我沒有意見。」後便夾著尾巴逃出宮岸家。不過一回到公司,總編便對著我大罵:「你這個飯桶!」
「你以為我是派你去那裏幹嘛的?居然還把禮金平白送給她!」
「可是下結論的是總編你啊。」
「在那種情況下,我當然只能那樣說啊!」
一陣醜惡的爭吵過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隨她去吧,先來想想下個月要怎麼補頁數吧。」
總編的這句話,宣示了這次的勝利完全屬於宮岸女士。
宮岸玲子以作家身分出道,是在距今三年前的事。她的某部作品得到某新人獎後狂銷熱賣,之後便讓她擠入暢銷作家之列。外界將這一切歸功於富有現代感的文筆和引人入勝的劇情。但依我看來,將讀者鎖定於年輕女性,才是她成功的原因吧?宮岸玲子出道時才三十歲左右,這點也讓讀者對她多了份同儕意識;如果作者是個不起眼的大叔,不管作品再怎麼有趣,也絕不可能像她的一樣暢銷。
她之所以開始寫作,是因為想排遣辭職結婚後的無聊時光,想不到現在竟成為動輒熱賣十萬冊的當紅炸子雞。正因如此,她才會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吧?若是默默無聞的作家提出這種要求,肯定馬上就會被打入冷宮。
就如宮岸玲子之前所說的一樣,她現在幾乎不再工作,就算寫了也只是短短的散文,而且每次都是跟懷孕生產的相關話題。在她的腦中,目前恐怕只容得下這些了吧。
那年年尾,宮岸玲子寄了封明信片到編輯部。裏面寫著男嬰平安出生了,但由於無法馬上工作,所以希望可以在下個月開始繼續連載。沒等到總編下令,我就撥了通祝賀電話到宮岸家;接電話的是那個瘦皮猴,他說宮岸女士現在正跟寶寶一起在娘家靜養。我問他娘家的電話,他卻一反常態地死都不肯說。
「沒辦法,就這樣吧。不過下個月開始一定要好好逼她寫喔!」
總編臉紅脖子粗地說道。
然而,這股氣勢最後還是沒有表現的機會。隔月,我們還來不及催促宮岸女士,她就自己將稿子寄來了。我又驚又喜,馬上興高采烈地致電感謝她的幫忙。宮岸女士已經回到家中。她說:
「不用道謝啦。畢竟是我給你們添了麻煩,這是我該做的。」
是因為剛生產完的關係嗎?好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了,現在聽起來竟比先前柔和了些。她的背後傳來嬰兒的哭泣聲。
「別這麼說,我們真的很感激您。這陣子我想再去府上拜訪一次,下週您有空嗎?」
「咦?下週?下週不大方便耶……」
「下下週也可以。」
「嗯──」
宮岸玲子在話筒另一端想了一會兒。「不好意思,最近我沒辦法會客。你也知道我現在有了寶寶,所以……」
「這樣啊……」
妳不就是為了讓妳的丈夫帶小孩,才叫他辭掉工作嗎?算了,既然她不准我去,我也不能強人所難。最後我們決定擇日再約,便掛掉了電話。
之後,每當接近當月截稿日,宮岸女士的稿子就會完整送到。在她宣佈休刊之前,不管我們死催活催,她總是說「我的體內現在還沒有湧出靈感呢。」之類的藉口來拖稿,現在可真謂脫胎換骨。在我看來,她是因為成為一個母親,而丈夫那微薄的薪水也沒了,所以不得不逼自己振作起來吧?
不過,直到宮岸玲子生產後半年,我仍未見到她的面。畢竟有事可以用電話聯絡,而原稿也可以靠傳真來解決。
我問了其他出版社的人,似乎大家遇到的狀況都一樣。只是,每個編輯都為原稿提早送到這點,由衷地感到欣喜。
一個八月酷暑的傍晚,我前往宮岸家。雜誌的連載在兩個月前順利結束,我此行的目的是要送上原稿出書前的打樣。其實本來是打算郵寄的,但打工的女孩迷迷糊糊地忘了寄,加上宮岸家跟我回家的方向順路,於是我便決定自行送達。
我走進宮岸家附近的電話亭,告知她我即將登門拜訪。
「現在要過來?這……不方便耶,我正忙著工作呢。」
宮岸女士很明顯地亂了陣腳,她這副狼狽的模樣,激起我的好奇心。
「我只是來送打樣而已,到玄關我就會告辭了。老師您就專心工作吧。」
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想必她很難拒絕。宮岸女士沉默了半晌,「我知道了。我會叫我先生去拿,請你把東西交給他。」
接著便沒好氣地說出這句話。
抵達宮岸家後,瘦皮猴老公果然來到了玄關。他看起來比以前更瘦了,而且眼睛充滿了血絲,彷彿訴說著家庭主夫和育兒有多麼辛苦。我把打樣遞給他。
「老師的情況如何?她好像很忙呢。」
「還好啦,還過得去。麻煩您大老遠跑這麼一趟,結果她卻不能會客,真是不好意思。」
他一臉虛弱地頻頻鞠躬道歉。就在這時,後面的房間傳出了嬰兒的哭聲。他說了聲「不好意思」後走回房裏,沒多久便抱出一個嬰兒。
「哈哈哈,真傷腦筋,小寶寶就是片刻都不能離身。」
他無力地笑了。嬰兒持續地哭泣著,老實說那張臉真稱不上可愛。不知是否過度用力的關係,看起來還真像煮熟的平家蟹(註:日本蟹類,甲殼上凹凸不平,看似人類生氣的表情。)。
「小孩子有精神是最好的了。」
說完這句場面話後,我便表示要告辭。
走出大門後,我沒有回到原先的路,反而繞到屋子後方。我知道宮岸女士的工作室就在那兒。
我攀著圍牆踮起腳尖,偷偷往屋內窺去。院子對面有個大窗戶,窗戶上掛著塊白色的蕾絲窗簾。
透過窗簾,可以看見穿著粉紅色T恤的宮岸玲子。好久沒見到她了,她還是老樣子。她面對電腦默默地打字,偶爾會回過頭,或在屁股上搔癢。
(跟平常沒兩樣嘛。)
我不自覺的望向四周。窗戶斜下方的巨大空調室外機正「嗡──」地發出馬達運轉聲,看著看著,我突然懷念起冷氣的冷風,於是便離開圍牆,打道回府。
出版界現在盛傳著「宮岸玲子變孤僻了」的傳言,理由是:生產都已經過了一年,卻沒有半個人可以私下見到她。有人說她變胖了,也有人說她整型失敗,但這些說法都被包含我在內的數名編輯給推翻了。令人不敢置信是,除了我以外,居然還有其他人在窗外偷窺過她;其中一人甚至還被附近的家庭主婦撞見,差點被當成色狼。
最近也有人偷窺過她。根據他的說法,宮岸玲子平時依然埋首於工作,但偶爾也會稍作休息;而現在小寶寶也長大了一些,她也會逗著他玩。
「或許是因為生了小孩後,覺得自己像個媽了,所以不屑理會出版界的怪人吧。」
對方自嘲道:「管它的,只要她好好工作就好,其他的我管不著。」
確實如此。她的工作狀況頗受好評,而書也賣得跟請產假前一樣好。
然而,那一天我卻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天空萬里無雲。雖然是四月天,卻熱得讓我想脫掉外套。今天我來到了久未造訪的宮岸家,目的是為了送上單行本的樣書。我按了宮岸家門牌下的對講機按鈕,等待宮岸女士的丈夫前來應門。
但是,不管我按了幾次門鈴,對講機依然沒有傳出他微弱的嗓音。我已經事前聯絡過他們,沒理由會不在家。
我繞到屋子後面,再度像上回一般隔著圍牆觀察裏面的動靜。窗戶仍舊掛著窗簾,但室內景象一覽無遺;宮岸女士正在房間裏工作著。一切都和上回相同,唯一的不同點就是這次她穿的是春季毛衣。
(既然在家,幹嘛不應個門?還是這裏做了隔音設備,所以聽不見?)
這時,我注意到了上次看到的那台空調室外機。天氣這麼好,它卻依然不停地轉動著。
(太浪費電了吧?)
窮酸的我不禁湧現這種想法。
過了半晌,宮岸女士忽地察覺到甚麼似地回過頭來,接著露出笑容,蹲下去又馬上站起。她手上抱著一個小孩;看來她的兒子已經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了。
正當我繞到前門、想要再按一次門鈴時,一輛黑色奧迪汽車恰巧開入停車場。宮岸玲子那瘦弱的丈夫走出駕駛席。
「不好意思,路上有人發生車禍,塞了好一陣子……有沒有等很久?」
「沒有,我才剛到。」
聽我這麼一說,瘦皮猴似乎鬆了口氣;他打開後車門,裏頭走出一個穿著白衣的小孩。
「請問……這孩子是?」
「是小犬。人家都說小孩子長得快嘛。」
「喔……」
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是他們的小孩,那方才宮岸女士手上抱的又是誰的小孩?我可沒聽說她們生的是雙胞胎!
「怎麼了?」
看到我一臉疑惑,瘦皮猴隨即不安地想問個究竟。他那懼怕的眼神,讓我開始猶豫該不該問他兩個小孩的事。
「不,沒甚麼。您的小朋友好可愛喔。」
我隨口說了句客套話後將樣書遞給他,接著便離開現場。然而,我心中的困惑卻一直無法散去。
當天,我造訪了宮岸玲子生產的醫院。我本以為她是為了甚麼理由才隱瞞自己生了雙胞胎的事實,但醫生才聽到我說出「宮岸玲子」這四個字立刻板起臉來。
「有甚麼問題嗎?」
你那像要找人吵架的態度就是個大問題吧?我想。總之,我先挑了「宮岸老師產後的身體狀況如何」等無關緊要的問題,但那名醫生不知究竟哪裏不高興,態度不只越來越強硬,最後還對我說:「你是來找碴的嗎?」
他生了氣,害得我落荒而逃,但也肯定這家醫院一定有甚麼秘密。
我問遍了醫院附近的住戶,終於得到了一條很有意思的情報。熟知那家醫院的居民──尤其是中年婦女們,個個都不約而同告訴我:
「那兒的醫生都是蒙古大夫。」
人們很容易被該醫院既現代又宏偉的外觀給欺騙,其實那裏已經醫死好幾個人了;不只如此,每個人都認為那些受害者在其他醫院絕對可以治得好。
我有股不祥的預感。
但是,我不認為宮岸女士身上發生過甚麼事,畢竟她工作時那麼有活力。何況「醫生的醫術不好」和「有兩個小孩」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暫時放棄追查的念頭。
讓我想要重新展開調查的契機,是起因於某則經濟報紙上的報導。看到它之後,我心中懸著的那顆大石倏地落下,眼前浮現一個可能性十足的假設。
我跟朋友借了支手機,前往宮岸家。今天我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繞到房子後面。
從圍牆外挺直背脊一看,宮岸女士依舊如常坐在房間裏。確認完畢後,我用手機撥了通電話到宮岸家。應聲的人是宮岸玲子的丈夫。
「我是四葉社的川島,請問宮岸老師在嗎?」
「啊,她在她在,請您稍等一下。」
我從窗外邊看著她邊等待,但瘦皮猴既沒有過去叫她,她的房間電話也沒有響起鈴聲;而等著等著。
「啊,抱歉讓你久等了。」
宮岸女士的聲音居然從聽筒中傳了出來。
「我是川島,老師您現在的工作狀況如何?」
「嗯──還是一樣忙不過來,恐怕沒辦法接你們公司的工作喔。」
「那真是太可惜了。」
窗裏的宮岸女士依然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工作著;如果她是宮岸女士,那麼現在是誰在和我通電話?
隨便找個理由結束通話後,我離開宮岸家。在回程的電車中,我取出那則讓我在意的報導。
報導中寫的是:宮岸玲子丈夫待的上一家公司,成功的開發了家庭用高解析度巨大螢幕。
坦白說,我對自己身為編輯的能力已經失去信心。小說中途換人接手,我居然渾然不覺。不過其他編輯也差不多!還有那個寫出「女性化的纖細筆觸」這種屁話的書評家,他和我們也是同類。
話說回來,那個瘦皮猴還真大膽。
宮岸女士八成是被那個蒙古大夫給醫死的。我曾經聽說最近已經沒有人會死於生產了,但我看也不全然如此。
不過,瘦皮猴卻跟醫院串通,想要製造出宮岸女士沒死的假象。院方當然不想讓自己的評價更加惡化,於是便一口答應他的提案。
為甚麼瘦皮猴要這麼做?這是因為他想守住現在的生活。只要宮岸女士死了,家中收入便不保;所以他就代替太太寫小說,以宮岸玲子的名義發表文章。
問題就在於他該如何營造出宮岸女士還活著的假象。首先是電話,他大概是用機器變換了自己的聲音周波數,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跟宮岸女士如出一轍吧?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當我說完話後,她總是等了一會兒才開口。
而我從窗外看到的景象,肯定是報導上的巨大螢幕製造出來的效果。那八成是他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借來的樣品之類的玩意兒。
那個宮岸女士的姿態全部都是電腦動畫做出來的嗎?居然連小孩的模樣都可以程式化,做得也太細膩了。
這麼一來,空調的謎題也解開了。持續使用巨大螢幕和電腦,想必累積了不少放熱量,當然就有了不停開冷氣的必要。
不過,真沒想到那個瘦皮猴有這樣的文才。
想到這裏,我心中突然一震。
會不會其實一開始就是他寫的?
會不會他們覺得年輕女性作家比較有賣點,所以決定掛上宮岸女士的名字?
這下子,所有的疑惑都說得通了;他最近之所以可以如期交稿,正是因為辭掉工作專心寫作的緣故。
「然後呢?」
聽完我的話後,總編擺著撲克臉說道。「那又怎樣?」
「甚麼怎麼樣……你不吃驚嗎?」
「我很吃驚。」
「看吧。」
「可是那和我們有甚麼關係?」
「……」
「我們需要的是作者宮岸玲子這張標籤。只要貼上這張標籤,讀者就會買單,宮岸玲子是誰,其實一點也不重要。懂嗎?」
「我懂。」
「那就好。」
總編指指我的辦公桌。「回去工作!」
我沒有半句怨言,回到了座位。我這才恍然大悟;如果讓社會大眾知道宮岸玲子其實是那個瘦皮猴,我們說不定會被讀者給宰了。
我決定不再管這件事。
數年後,宮岸玲子已成為暢銷的代名詞,但出版界從不過問她的私生活,頂多偶爾會有菜鳥編輯在宴會中說出:
「前陣子我從窗外看到了老師的樣子,真是嚇了我一跳,跟出道時的照片幾乎一模一樣呢。」
這時我們這些老鳥編輯就會忽地轉向後方,開始和其他人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