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為了大秦犧牲良多。」谷寒道。
谷寒一直都這般無趣,宋初一掏出帕子擦了擦鼻子,嘆息一聲,下了一個結論,「國要圖強,犧牲的豈止君上一人,你果然還是偏愛他。」
「先生,屬下說的是正經事!」谷寒皺眉,他就不信宋初一張嘴就不著調?明明面見蜀王時,舉手投足間那等風姿令人傾倒。
宋初一依言,收起散漫的態度,「那我就說一件正經事,你務必要往心裡去。」
見谷寒點頭,宋初一接肅然著道,「愛慕君上是沒有好結果的。」
靜默兩息,谷寒木然起身,拱手道,「屬下去打聽巴蜀戰況。」
看著他退出去的身影,宋初一抓了抓頭髮,咕噥道,「真是不惹人愛。」
她目光落在對面那個位置上,席榻一側,放著一隻殘餘熱氣的藥碗。
這一刻她心裡十分滿足,上一世,她從十八歲到臨終都沒有再見過師父,這一世哪怕只能見這一回,亦是圓滿了。
陽光從窗縫中照射進來,在地板上留下細而耀眼的光線,宋初一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開格窗,明媚的陽光猛然湧進,宋初一眯起眼睛適應了片刻,看見院子裡頹敗的木芙蓉,經過雨水的浸潤,在陽光下竟然也顯出幾分嬌豔來。
然而,隔著崇山峻嶺之外的隴西卻早已大雪紛飛。
魏國公主的送嫁隊伍從大梁出發,在距離年關還有三日之時,才抵達函谷關之外。
這次和親的公主是魏菀,其母親周氏出身高貴,然而並不受寵。魏菀本人一貫不喜愛出風頭,在魏王宮中安靜的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這樣的一個出身高又不受重視的女兒,正正合了魏王的心意。
秦國老氏族對於魏菀還算滿意,畢竟她的母親是周王室的宗室貴女,這一點讓秦人比較容易接受。
馬車裡,一個侍女跪坐在火爐旁煮茶。
一名紅妝妙齡女子正依靠在榻上。纖纖玉手握著一隻精巧的暖爐。長長的衣擺從榻上垂落。上面彩繡制的吉祥圖案華麗精緻,在火光的光線映照下,恍如有七彩流光浮動。女子白皙小巧的面龐上,五官並不算特別精緻,然而組合在一起,卻十分明麗,端莊貴氣,倒是頗具國母氣象。
只是女子面上此時略帶愁緒,面色亦有些蒼白。
「公主,喝口茶暖暖身子吧。」侍女雙手捧上溫度適宜的熱茶。
魏菀輕輕搖了搖頭。
侍女見狀,放下茶盞,柔聲勸慰道。「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公主莫要憂思過甚傷了身子。婢子聽說秦公年紀才弱冠,英武不凡,必能和公主再續秦晉之好的佳話。」
「他的事情我倒是聽說了,可我憂心並非這個。」魏菀蹙眉。她是來聯姻的,不是普通的婚嫁,秦魏之間仇怨早已經不止一代兩代了,她這一去將要面臨什麼?將來秦魏一旦反目,她又將是什麼樣的結局?
傳聞秦公性子暴戾冷漠,他能真心接受魏女為妻嗎?
「阿姊。我看見函谷關了!」馬車外面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
魏菀聽見這個聲音,心中稍安,面上浮現一抹笑容,伸手將簾子挑開一條縫隙,尖利的風鑽進來,她連忙道,「紈兒,快上車來。」
馬車停下來,車門打開,一個紅色身影攜風帶雪的便竄了進來,「阿姊,外面積雪可厚呢,都快要沒到馬肚子了,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那函谷關離得還遠,紈兒都能感覺到巍峨,怪不得一直被爭來爭去。」
魏菀臉色微變,拉住魏紈,輕斥道,「這種話切記以後莫要出口!我們這是去的秦國。」
少女十五六歲,圓溜溜的眼睛一笑便成了月牙兒,鼓著肉肉的小臉討好的蹭著魏菀的胳膊,「阿姊不生氣,紈兒以後會很聽話的。」
「你?能聽話才怪!其他人都在馬車裡,就你呆不住。這馬上就要到函谷關了,好好把你的性子收斂起來。」魏菀臉色稍緩,卻還是沒有停止訓斥。
依照婚嫁習俗,貴女出嫁須得有一兩名姐妹陪嫁。魏菀是一國公主,不僅有兩名庶出公主陪嫁,還有八名魏國貴族女子,更有八十一名隨嫁美姬。
兩名庶公主和八名貴族女子一到秦國,一般按規矩得給名分,至於那八十一名隨嫁的美姬,則可以隨便處置,倘若不想自行留用,充當侍女也行,賜給臣子亦可。
魏紈便是陪嫁的庶公主之一。
「紈公主。」侍女奉上一盞熱茶。
魏紈在外面玩了許久,確實有些渴了,正欲伸手去接,馬車猛然一晃,一整杯熱水全都潑在她手上。
隨著魏紈一聲尖叫,馬車停了下來,外面緊接著響起兵刃相擊的聲音。
魏菀俯身查看魏紈是否有被燙傷,就在她垂下頭的瞬間,一隻羽箭帶著破風之聲從她鬢髮間飛過。只聽身後一聲極度痛苦的悶哼,魏菀下意識的回頭,便看見自己的貼身婢女被一箭穿喉,定在車壁上!羽箭尾部晃動,發出嗡響。
鮮血剎那間噴滿了整個車廂,血泊之中,那侍女掙紮了幾下才嚥氣,那慘白的面上眼睛大睜,滿是驚懼,被永遠的定格。
魏菀臉色慘白,強自鎮定下來,忙伸手摀住魏紈的眼睛。
魏紈早已經被這一幕嚇傻了,呆呆的沒有任何聲音,任由魏菀捂著眼睛。
「保護公主!」外面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
砰!一聲巨響,似乎是重劍砍到車壁,魏菀立刻摟著魏紈臥倒在車板上。
送嫁隊伍中有三千魏武卒,都是以一當十。而那些匪徒則是事先在積雪中藏身,伺機突襲,因此才會被一下子殺到公主馬車附近。
魏菀緊緊閉著眼睛,濃重的血腥味卻令她越發害怕。
「奔去函谷關求救!」
魏菀聽見馬車外有人低聲下令,心中不由大驚。難道三千魏武卒還抵擋不了匪徒?
她正想著,馬匹一聲嘶鳴,馬車猛的一晃,忽然狂奔起來。
滾燙的水潑了滿地,爐中的炭火被甩出,許多落在水裡發出刺啦啦的聲音。
魏菀在深宮之中,不是沒有見過夫人們勾心鬥角弄出人命,但畢竟未曾親身經歷過這樣的血腥。眼下看似鎮定,其實心中早已慌亂不堪。
魏菀緊緊閉著眼睛,嗅到血腥之中竟然夾雜著一絲燒焦的味道。她睜開眼睛,瞧見榻上不知何時竟著起火來,而且眼見火勢已經難以控制。
這時魏紈才堪堪回過神來。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小臉蒼白,恐懼令她連哭泣的聲音都難以發出。
魏菀腦子裡一片混亂,卻也知道,眼下只有跳下車一條路可走,否則就算不被殺死也遲早會被燒死在車裡。
「紈兒。莫怕,莫怕!」魏菀一邊安慰著妹妹,一邊打開車門。
因著積雪太深,馬車的速度其實並不是很快,魏菀一咬牙,拉著魏紈跳了下去。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慶幸這駕馬車的門在後側。
一下車,周圍的打鬥聲無遮無攔的響在耳邊,魏菀意識到,其實無論馬車裡外,都十分凶險。她環視四周,驚駭的發現自己已經不知身處何處!只有幾十個魏武卒追上來,卻根本不是這些白衣人的對手。
魏武卒在戰場上列成方陣時,可謂無堅不摧,但遭遇到高手突襲,單個作戰的能力顯然比不上劍客之流。
「先殺了魏公主。」混亂之中,不知是哪個人下的命令。
魏紈已經幾乎沒有任何意識,魏菀獨自逃跑尚且不能,更不可能將其帶走。
有三人就近衝了過來,將伏在地上的魏菀和魏紈抓了起來,看了一眼,從衣物和飾物上確認是魏國公主,便猛的揚起劍。
陡然間,魏菀渾身的汗毛豎了起來,感覺比平時敏感了幾倍,她甚至能感覺到劍鋒逼近脖頸的寒涼,但她渾身已經僵住,頭部又被人固定住,死亡就逼在眼前,但骨子裡的驕傲,令她把尖叫的聲音死死壓在喉嚨裡。
「啊!」
就在魏菀閉目等死的時候,身後的人一聲慘叫。
魏菀被制住的後腦一鬆,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識的向後看。那個揮劍要殺她的人早已倒在雪地裡,迸裂的腦漿和著血在白雪上殷開,觸目驚心。可見射箭之人的臂力多麼驚人。
她猛的抬頭向箭矢射來的方向看,卻見一名著玄甲的將領已經策馬過來。在周圍連片的廝殺裡,那人猶入無人之境般,轉眼就到了她面前,鐵臂一伸,絲毫不溫柔的將她攜上馬背。
這時魏菀才反應過來,看出這是秦國將領的服飾,立刻道,「請帶上我妹妹!」
攜著她的人,沒有給絲毫回應。她伏在馬背上艱難抬頭,他頸上一圈黑色的狼毛將臉掩去大半,只露一雙透著冷冽的鷹眸和斜斜入鬢的眉。
「請帶上我妹妹!」魏菀奮力掙扎。方才在生死一線上,她都沒有逃,現在更不可能扔下魏紈。
可惜,她用盡全力的掙紮在他的禁錮中沒有起到半點作用。
魏菀向後看了一眼,才發現另有一名武將把魏紈帶上馬,微微鬆了口氣,劫後餘生的眼淚沒有任何預兆的倏然流下。
「君上,劫匪已經全部制服。」攜帶著魏紈的那名將軍道。
魏菀驚訝的抬頭看向這個近在咫尺的人,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秦公居然會親自來營救她。
想到自己現在這副狼狽模樣,魏菀臉頰一熱,掙紮著下馬。贏駟這回倒是沒有攔著。
「多謝君上相救。」魏菀知道自己現在並不美麗,但她極力保持著自己的修養。
贏駟居高臨下的坐在馬背上,微微垂眸,極為淺淡的掃了她一眼,「不必多禮。」
冷淡的聲音融入寒風,更添了幾分漠然。
「君上,這些匪徒如何處置?」將軍見贏駟驅馬欲走,立刻請示道。
「分屍,示眾。」贏駟拋下兩個詞,便離開。
那名將軍翻身下馬,沖魏菀拱手道,「公主受驚了,在下司馬錯。」
魏菀看著這名健碩中年男人,見他不卑不亢,一雙眼眸凜然有光,便知定然不是一般身份,於是微微還禮。
「請公主稍候,馬車馬上就會過來。」司馬錯道。
「勞煩將軍了。」魏菀歉然。
司馬錯對魏菀的印象還算不錯,方才的情形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一個養在深宮的女子能有這份鎮定已經著實不容易,「公主無需客氣,這都是屬下分內之事。」
話說著,秦國準備馬車已然趕過來。
「這是君上的車,不過平時極少使用。」司馬錯補充了一句。
魏紈被抬上馬車,魏菀看了一眼贏駟離開的方向,亦轉身跟著上車。
進入馬車,從擺設裝飾中亦能感受到贏駟那冷硬的性格。秦國尚黑,馬車中的幾、榻均是黑色,邊沿處帶著簡單而大氣的紅色紋案,除此之外別無裝飾。
魏菀試了試魏紈的鼻息,見無異狀,才全然放下心來。
身心一鬆,疲憊便席捲而來,她在榻沿靠了一會兒,不知怎的,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贏駟那雙冷漠的鷹眸。縱使他方才並沒有透露出絲毫溫柔,相反十分冷硬,可是她心中還是抑制不住欣喜。
他能及時出現,說不定就是準備親自出關迎親,不管是出於什麼政治原因,還是別的什麼,在他把她攜上馬的那一刻,她心底的某一處已然悄悄變化了。
尚未入秦,魏菀便已經感覺到未來夫君那雙強有力的臂膀,能夠撐起一片廣闊的天地。於是對於這次聯姻的悲觀心態,也變得期待起來。
車外,司馬錯翻身上馬,看了一眼馬車,不禁有些同情。他能看出魏菀對君上有了不一樣的心思,可是恐怕注定要落空的吧!
司馬錯很瞭解贏駟。成為贏駟的女人,是幸事也是不幸,因為必然會得到他最周全的保護和最妥善的照顧,也因為幾乎不可能得到他的愛。
他的目光,在天下,他熱血,澆灌於戰爭和開拓,那一顆心,更是全部都系在了大秦。
不知有沒有女子能走入贏駟的心,但司馬錯可以肯定,不是魏菀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