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4 章
卷二《謀於國》哀曲殺朱恆

  兩刻之後,侍者才來回話,「王上,是懷瑾先生,在王宮後頭的山上撫琴。奴已經將人請到宮外,王上可是要見見?」

  內侍能跟在一個喜好變化無常的君主身側這許多年,顯然是很有些手段,他對蜀王心思揣摩的比旁人更清楚一些。

  「宋懷瑾?沒想到他還通音律,快去請他過來。」遇著有趣的事情,蜀王便有藉口把一案的奏簡都拋到腦後。

  少頃,侍者通報過後,宋初一攜琴從外面進來,髮絲上帶著淡淡的濕意。她還是那一身洗得發白的寬袖大袍,墨發在頭頂綸了一個髮髻,因為尚未到加冠的年紀,只用布帶綁了。

  蜀王有段時間沒有仔細看宋初一,如今這一看去,竟發覺這個其貌不揚的少年已經快要長成氣度清發的青年。蜀王這半輩子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卻只在宋初一身上才切實體會到「氣度」這個東西,有時候一個人美不美,也不全然關乎容貌。

  「見過王上。」宋初一放下琴,甩袖行大禮。

  「免禮。坐吧。」蜀王笑容可親。

  宋初一施禮致謝,而後在距離蜀王不遠的坐榻上跪坐下來。

  「方才懷瑾奏的何曲,從前並未聽過。」蜀王是個精於享樂之人,尤愛收集世間的曲,那些中原商人知道他這個愛好,都紛紛蒐羅各種曲子賣進來,蜀國富庶,給的價格很可觀,趨利的商人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商機,因此這十年來蜀王也大都把中原樂曲過耳了。

  「在下有感而發。胡亂彈的罷了,算不得什麼曲樂。」宋初一淡淡笑道。

  曲子的確是宋初一作的沒錯,卻是不是胡亂彈,而是她自從決意滅蜀之後就開始譜曲。否則一般的曲子怎麼可能入得蜀王的耳?

  「沒想到懷瑾如此博學多才!」蜀王由衷感嘆,他頓了一下,問道。「聽先生曲中悲傷綿延不絕,懷瑾因何傷心?」

  宋初一聞言,起身走到殿中央,沖蜀王行了個稽首大禮,悲切道,「懷瑾自入蜀以來,頗得恆大人照拂。恆大人的才學亦令懷瑾心折,如今他盛年歸於岷山,懷瑾不由傷懷。」

  蜀王微微皺眉,聲音冷了不少,「岷山風景秀麗。恆身體有恙,去那裡修養何悲之有!」

  宋初一直起身,直視蜀王,「岷山是杜宇陵寢所在之處,春時杜鵑花開滿山野,的確極美。百姓都覺得恆大人如此賢德,與杜宇同歸也使得,所以即便心中不捨,卻也無人覺得不妥。懷瑾只是覺得如此大才不能為國盡忠。就此埋沒於山水,實在可惜!」

  話裡倒是大義凜然,一時挑不出什麼大毛病,可不知怎麼的,蜀王就是心中隱隱覺得不舒服。

  「想必滿朝再也找不到能媲美恆大人理政之能的人了,不管是出自私心還是公心。懷瑾想請王上再慎重思慮一番,不如請恆大人再輔佐太子一段時間,等到太子能夠單獨為政,恆大人再去修養也不遲啊!」

  「宋先生多事了!」蜀王先前好不容易提起的一點興致,頓時煙消雲散,「先生還是像莊子一樣在蜀國好好遊山玩水,不該管的事情不要管為好!」

  說罷,起身拂袖而去,把宋初一獨自丟在殿中。對於蜀王來說,宋初一就是一個平素用來逗逗樂的人,他就算再煩惱滿案的奏簡,也不會允許宋初一插手蜀國內政。

  這一點,宋初一心知肚明,因此很是平靜的跟著內侍出了宮。

  大門外,宋初一回頭看了一眼蜀宮,唇角微微上揚。

  原本宋初一對朱恆並沒有下殺心,但經過這段時間與他的刻意接觸,和對蜀國朝政的深入瞭解,她才明白,這個人不得不除,而且最好讓蜀王親手除去!

  這之後的幾天,蜀王依舊如往日那般玩樂,但是大臣不斷請示政事令他實在掃興。這個時候他又惦記起朱恆的好來,心想,只要牢牢抓住朱恆,縱然朝政都在手裡又能怎麼樣呢?這麼多年了,不是沒撲騰出什麼浪花來?

  這麼想著,蜀王便召集群臣,提起讓朱恆回來的事情。

  讓他沒想到的是,滿朝大臣竟然有七八成都立刻贊成!連那個一向與朱恆水火不容的老丞相都沒有出言反對!

  作為一個君主,自己的屬下做人成功到這種地步,他怎麼能不心驚?

  未必是朱恆勢力如此之大,其實問題就出自蜀王自己身上,只是他當局者迷。

  蜀國君權神授的思想甚重,君主就是神靈轉世,臣民不能有絲毫的忤逆。可是蜀王的情緒變化莫測,說不定一個不慎就觸到逆鱗了,如履薄冰的日子誰願意過?

  朱恆並沒有多少實權,兵國大事都是丞相決定,他只是負責伺候蜀王,管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前朱恆在的時候,就朱恆一個人伺候著蜀王,他們可以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營私舞弊,過得多滋潤?所以眾臣在衡量利弊時,覺得他在比不在好。然而蜀王卻不這樣想,他只覺得不知道在自己什麼時候沒注意,竟讓朱恆有了如此大的影響力!

  蜀王輾轉反側,次日未曾朝會,而是單獨召見了老丞相。

  一番君臣寒暄之後,蜀王直接道,「寡人記得丞相以往多有指責朱恆為政不佳,怎麼這次也同意他回朝?」

  蜀丞相已經是六十高齡,滿頭銀發,銀鬚過胸,瘦如枯樹,眼皮鬆弛,耷拉著睜眼像是沒睜眼一樣。老人家聽蜀王這麼問,沉吟了半晌,才緩緩道,「老臣與恆大人政見不合,但不可否認,他對蜀國忠心耿耿,事必躬親,是一個好官。」

  老丞相其實心裡想的是:老臣年紀大了。一堆國事壓的喘不過氣,實在抽不出精力再伺候您啊!

  這話自然不能說出口,他只好撿了幾句好的說說。朱恆雖然對他處政指手畫腳,頗多不滿。但畢竟朱恆手裡沒有實權,以前忌憚其多在蜀王跟前走動,抹黑一個人易如反掌,怕終有一日對自己權利造成威脅。

  經過這件事情之後,老丞相看明白了,蜀王心裡很忌憚朱恆,有了這一點,丞相很放心。

  送走丞相,蜀王一個人在閒置已久的書房裡一直坐到深夜。

  他想的最多的卻是前日宋初一的話。

  朱恆與杜宇同歸……朱恆與杜宇同歸……

  杜宇是開明氏之前的最後一位君主,民間關於他的傳說很多。無不說他是一位賢明君主。杜宇擅長耕種之事,那時候,蜀國水災,杜宇卻無力治理,於是乞求上蒼賜予蜀國一個治水能人。倘若能如願,他寧肯以君位相讓。結果一具屍體順水漂來,到了蜀國復活,做了蜀國的丞相,帶領蜀國百姓治水。治水成功之後,杜宇果然禪讓君位。

  這個死而復活之人,就是開明氏第一代君主,鱉靈。

  不管實情如何,蜀國的史書上是這麼記載的。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治水有功的鱉靈雖被尊為神,受人們崇拜供奉,但其如今在民間的名聲遠遠不如杜宇。

  蜀王想到文武百官幾乎一致贊同朱恆回朝,又想到自己的子民居然把朱恆和如此賢德的杜宇相提並論,一時驚怒不已。這些人的意思是不是說朱恆如此賢明,他也該禪讓才對?

  這些事情,終於讓沉浸於美色奢靡的蜀王有了危機感。

  連續一個多月,蜀王食不下嚥,人都瘦了一大圈。

  這日傍晚,蜀王在花園裡散心時,忽聞樂聲。他駐足仔細聽那曲調,只覺得悲從中來,彷彿是對朱恆的無限挽留,又彷彿是幽怨的責怪著自己對朱恆的「迫害」。之後的五六日,這曲子反覆響起,隱隱約約的縈繞耳畔,越是聽不真切,越是讓他心煩氣躁。

  「來人,去把宋懷瑾砍了餵狼!」蜀王猛的從榻上跳起來,沖侍者暴喝。

  時已經夜半,正在打瞌睡的內侍被嚇了一跳,也不敢問為什麼,連聲應是,撒腿跑出去令人去捉宋初一。

  可是尋了幾日,宋初一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覓不到蹤跡,可蜀王依舊時不時聽見那曲聲時不時響起。

  「王上,秦國使節樗裡疾求見。」侍者在門外小心翼翼的稟報。

  「樗裡疾?」蜀王有氣無力,「寡人心情欠佳,讓他不想死就莫來擾。」

  蜀王一向看不慣樗裡疾俊美的模樣,如今情緒不好,就更不願意給自己添堵了。

  那侍者退下去,半晌折回來,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王上,秦使說是關於神牛和子朝美人之事。」

  「子朝美人?」蜀王精神頓時好了大半,從榻上坐起身來,攏了攏衣襟,「讓他進來吧。」

  侍者聽見蜀王的聲音,心中一喜,覺得這個子朝美人可能終結他戰戰兢兢的日子,於是立刻去將樗裡疾領了過來。

  「外臣見過蜀王。」樗裡疾躬身行禮。

  蜀王不樂意看他,有些不耐煩的道,「先生有何事,說罷。」

  樗裡疾便將來意說明,「外臣收到咸陽來信,君上聽聞棧道已經接近竣工,便將禮物送達漢中附近,因此想請教王上,是秦軍護送至葭萌關,還是蜀軍到秦蜀邊境接應?」

  蜀王沉吟一下,道,「自是我軍出關接應。」

  「如此,外臣也就此向王上告辭了。」樗裡疾是作為人質壓在蜀國的,既然蜀軍過去接應禮物,他理應隨去,待禮物交接之後便可以回秦國了。

  「善。」蜀王一方面不待見樗裡疾,另一方面是眼下沒有心情,所以連理應準備的送行宴都懶得提起。

  樗裡疾正欲退出去,遲疑了一下,又拱手道,「外臣聽聞王上在追殺宋子,有一句不知當講不講。」

  「哼,你們這些中原人就是這樣不痛快,願意講就講,還有什麼當不當的!」蜀王冷哼道。

  「宋子在中原名聲並不遜於莊子,王上殺他,總要找個合適的理由。」樗裡疾不等蜀王答話,繼續道,「外臣作為仰慕宋子才學的士人之一,不得不為他說一句公道話,王上的心病難道真是在於宋子?」

  王上的心病難道真是在於宋子?

  一句話准且狠的敲在了蜀王的心頭。

  「外臣告退。」樗裡疾說完便直接退了出去。反正蜀王不喜歡他,他作為一國使節,也不需要卑躬屈膝,蜀王便是再荒唐畢竟不蠢,兩國邦交不斬來使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蜀王狠狠呼出一口氣,是的,倘若不是朱恆,就算宋初一再彈什麼曲子也不過是作樂的玩意罷了!

  「恆啊……」蜀王喃喃,放在腿側的手慢慢攥緊,眼中一片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