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卷二《謀於國》為誰折桃花

  一個多月過去,時已三月底,漫山遍野的桃花爛漫。

  接應完第一批到達的兩萬人馬,宋初一難得有片刻閒暇,帶著季渙去附近山上賞春。

  距離趙倚樓上一次搭理她,已經有十來天了,宋初一漫步在桃花林裡,想到這件事情心頭就有些悶,「渙,你說都尉這一個月都對我愛答不理的,什麼原因呢?」

  季渙默了半晌,道,「屬下不知。」

  宋初一瞥了他一眼,表示對他故作深沉很不滿,「在巴國你被拉進林子裡的事情……就不要對我耿耿於懷了,堂堂漢子……」

  「先生!」季渙面紅耳赤的打斷她,「我知道都尉為何不搭理你了。」

  「哦?」宋初一洗耳恭聽。

  季渙氣呼呼的道,「先生是哪兒疼往哪兒戳,說話無遮無攔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故意揭人傷疤!」

  宋初一遊走在外時,說話一貫都是從九曲迴腸裡打個彎才出來,全是迎合聞者的心思來說,想得罪人也不容易,只有在親近的人身邊她才不這麼費心思,想說什麼立刻就說了。況且她也不是無的放矢,季渙的確是自從巴國那件事情之後便對她很有意見,不似從前在她面前直言直語了。她雖然不說,卻不代表沒有放在心上。

  季渙見宋初一望著一朵含苞欲放的桃花出神,半晌耷拉著腦袋,喏喏道,「先生莫往心裡去,我……我也是一時氣話。」

  「唔。」宋初一點點頭,兀自嘀咕道,「我還以為他知道,小氣。」

  宋初一在趙倚樓面前從不掩飾什麼,想暴躁就暴躁,想罵人就罵人。說話動輒就毒言毒語。她就不明白,為什麼趙倚樓平日連那些都能受得了,偏就最近不知道因為哪句話就莫名其妙的翻臉了?

  季渙望著這個「死性不改」的傢伙,心裡頓時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

  轉悠了半晌,宋初一看著一株桃花開的正好,便伸手折了幾支。

  回到營地的時候。趙倚樓還在練兵,她便令人將桃花送到了他的案頭上。

  宋初一做這一切都是因為想到前世的大師兄曾經說過——想贏得美人心,就要花心思哄著。

  大師兄沒事就經常折些野花野草的送給山下村頭的漂亮姑娘,要不然就坐在村頭的山上彈新作的曲子。據她觀察,效果好像還蠻不錯的。

  宋初一這兩輩子加一塊,至今為止曾經籠絡過人心、安過人心、摧毀過人心、欺騙過人心……卻惟獨沒有妄圖得到或佔有人心。

  和閔遲在一塊,多半都是談論列國局勢,閒暇時也會對弈拼酒,還從未做過哄人的事情。

  兵事邦交,在她手裡均能因時度勢迅速做出應對。但這件事情,她不願意摻一絲假。思來想去,不用詐還真是沒什麼輒,無奈之下,也只能依樣畫瓢,笨拙的學著大師兄哄人的法子。

  傍晚時,宋初一剛用完飯不久,站在地圖前邊想事情邊消食。

  「先生,都尉來了。」

  門口通報聲還未落,趙倚樓便黑著一張臉闖了進來。

  白刃像他尾巴似的,跟在屁股後面仰著腦袋跟了進來。

  宋初一看它那狐假虎威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不禁瞪著它,心道:仗勢的傢伙!等趙小蟲去打仗的時候,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白刃見宋初一目光不善,連忙往趙倚樓身邊湊了湊。

  「我案頭放著的桃花是你幹的?你究竟什麼意思?!」趙倚樓繃著聲音。

  宋初一根本沒意識到給男人送花的嚴重性,不過她能看出那張面無表情的俊臉下壓著怒容,不禁暗自尋思。怎麼大師兄的招兒她用出來就失敗了?是有違地利還是有違人和?

  各種想法在心裡迅速的過了一遍。宋初一決定撿著最淺顯的實話說,「我今日去春遊。見桃花開的好便特地給你折了幾支。」

  趙倚樓面色稍緩,露出了一絲窘迫,「你……你有心了。」

  說完,遲疑了一下,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瞬間情緒的轉變,讓宋初一看的瞠目結舌。她張嘴望著空空的門口半晌,才籠著袖子咂嘴道,「怪哉!這美人心思還真是沒什麼道理可言啊?」

  效果簡直立竿見影!她琢磨著,這要不是在軍營裡頭,非得學大師兄端著琴在他附近天天彈曲不可。

  這要擱著以前,宋初一死活不會相信沒事送幾朵花、彈幾個曲子就能贏得人心,但她現在有點信了……要不改天回咸陽的時候,也折幾朵花送給贏駟?

  「這人心……真是千變萬化!」宋初一嘆了一句,拋開這些紛亂,繼續想攻巴蜀的計畫。還是這個更有頭緒。

  「懷瑾!」

  宋初一剛剛提筆,便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唇角一揚,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見一身青灰大袍的張儀,領著通體金色的大狼迎面而來。

  「觀兄喜上眉梢,想來是高昇了?」宋初一拱手笑問道。

  張儀哈哈一笑,「托福托福。」

  兩人相見甚歡,攜手進了帳內,痛飲了幾尊洗塵酒,才坦然說起話來。

  「想是不日為兄又要出使蜀國了。」張儀道。

  「大善。」宋初一撫掌。這對於攻蜀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步。眼下蜀王漸漸冷靜下來,對於截禮物的事情肯定有了新的思考,也必然會懷疑到秦國。

  「近日我已引巴王把罪責推到秦國,接下來就看兄如何運籌帷幄了!」宋初一絲毫不懷疑張儀的能力,當攪屎棍,張儀比她還要駕輕就熟。

  蜀王還只是暗暗疑心秦國,但是既然有這種疑心,勢必使得他不能下定決心討伐巴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種懷疑挑到明面上來,然後化解。事情未明朗之前,秦國自然不能自己巴巴的跑去解釋,巴王無疑是挑開此事的最佳人選。

  張儀笑道,「懷瑾將路都鋪好了,我也不過是撿了個明面上的便宜,何來運籌帷幄?」

  「譬如縱橫,知易行難。此事非兄不可為!」宋初一端起酒樽,認真道,「當敬一樽!」

  張儀以縱橫家出來行走列國,這些年亦將言論在各國傳開。然而卻很受主流學派的排擠,在很多人眼中,所謂縱橫家不過就是憑著一張嘴媚好主上的小人之道,趨炎附勢而已。

  「懷瑾真乃知己也!」張儀仰頭滿飲一樽,心裡那點疙瘩也盡數散去。

  張儀本來主張攻韓入周,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算是他入秦之後第一個大的建議,卻被宋初一等人駁斥,反而現在只能給人打打下手,儘是撿人明面上的便宜。這對於一個心氣高、有抱負的人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打擊,若說心裡沒有絲毫芥蒂是不可能的。

  這段時日張儀也想了很多。對於宋初一行事之間有意無意的寬慰,他也心知肚明,心中不由羞愧難當。他也曾經直言對贏駟感嘆:若論心胸,張儀不如懷瑾遠矣!

  「人家精心謀劃,吃盡苦頭,到頭來把功勞名利都拱手讓他,又知他心中不平,行事舉止之間頗有寬慰,自己若還耿耿於懷豈不落了下乘?」

  想明白,張儀也就放下心中自尊的負累,盡心盡力謀事。不過經過此事之後,他心裡對於宋初一的評價更高了幾層,加上兩人觀念相通,更是將其引為知己。

  酒至正酣,張儀道,「想起在魏初次相遇,還是多虧懷瑾救我,想起來,懷瑾真是張儀的貴人!不如就此結拜為異性兄弟如何?」

  「大善!」宋初一倒不是全然為了大局想。於私來說,她也的確與張儀很是相投。

  兩人辦事都很利索。一言拍定,立刻便倒滿酒樽,歃血為盟,結為異性兄弟。

  這等誓言幾乎趕上刎頸之交了。所謂刎頸之交,是指兩人關係深厚到同生共死,倘若一人身死,另外一人當自刎相隨。刎頸之交的誓言是拋開一切的決絕,不像結拜所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區別就在於這個「但求」。求,解釋就多了。

刎頸之交多存於義士之間,像張儀和宋初一這等做事習慣留後路、比較現實的策士,絕不會衝動建立這種關係。因為,時下不管是一言九鼎的義士還是擅於變通的策士,對誓言都如命般的重視。

  飯可以亂吃,誓言不能亂發。

  對於結拜,兩人都心照不宣,並未將誓言宣之於口。將來兩人若是都得重用,秦國君主恐怕要心生芥蒂。

  有了這一層關係,說起話來就更親厚幾分。宋初一深深明白,早這個世上,有時候親情還不如盟誓來的牢固。

  酒微醺,宋初一忽然想到,自己這不是對人心、人情世故摸的還算清楚?咋就單單覺得趙倚樓神神叨叨,讓她迷糊呢?

  「大哥,若是有人折兩支桃花給你,你高興麼?」宋初一覺得旁觀者清,所以請教請教張儀。

  張儀酒量比宋初一差許多,說話已經有些含糊,聽聞這話,不禁笑道,「雅事!兄在家鄉時,常常折杏花、桃花,嘶……就是常常因此挨老娘的揍,想想也不過就是兩支花,又沒有攀著旁折家地裡的。」

  「就是就是。」宋初一深以為然,覺得送兩支花的確雅趣,實在沒什麼大不了,但旋即反應過來,「敢情大哥折的是自家種的果樹!」

  那怪不得要挨揍了!這年頭有些吃食不容易,誰家不想多收幾個瓜桃梨棗的?中原地區人口密集,也不像這些山林茂密的地方,桃李並非遍地都是。

  「嗯。」張儀重重點頭,「我老娘不同於一般女子,眼界寬著呢!就是不懂文人騷客的情懷!唔……子不言母之過,該抽……」

  宋初一瞧他醉的有趣,故意擠兌道,「改日買塊地,都種上花兒,咱們不收桃李,只天天折花玩。」

  張儀撫掌大笑,「闊氣,甚好甚好!」

  言罷,咕咚一聲栽倒在案上。

  「闊氣?照我的意思,還是天天去別人地裡折花玩更有趣。」宋初一嘀咕著,起身將他往榻上拖。

  將人放在榻上不久,便見那額頭上腫了一個大包,不禁齜牙道,「不會撞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