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睡的很沉,直到天黑也沒醒來。
縱然宋初一也不是排斥和張儀同榻,但放著一個俊朗如斯的青年在那邊,她卻不圖便宜,白白辜負上蒼一番美意,實在不是她宋某人的風格。
這一回宋初一也不問了,到趙倚樓帳前直接出示君令,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
屋內燈火如豆,趙倚樓似乎剛剛沐浴完,正坐在幾前看竹簡,濕漉漉的墨發披散在身後,白色中衣下隱顯日漸結實的體魄,那張臉哪怕一個側面也似朗月昊日一般耀眼。暖融融的光線裡,幾上瓶中的桃花映著他的面容,將硬朗的線條柔和了幾分,這樣無意的溫柔落在旁觀者眼中,實在是說不出的勾人。
想起初遇那時,宋初一已覺得他龍章鳳姿,如今卻覺得再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言辭去形容。
安靜片刻,趙倚樓側過臉看向她,燈火從身後映照,光線將他五官刻畫的更加深邃,神色也有幾分莫測,只有蹙眉的動作很明顯,「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咳,你的意思是……」宋初一方才是用目光猥褻他,他現在說這種話,宋初一難免感覺有點邀請她動手的意思。
宋初一到他對面坐下來,盯著他的臉道,「你不生氣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生氣了。」趙倚樓經歷再多艱難困苦,架不住還是個面嫩的青年,實在經不住她這麼直勾勾的盯著,只好垂下眼簾掩飾自己的窘迫。
「還嘴硬。」宋初一不打算去追問他為什麼生氣,萬一要是再惹惱他,桃花又謝了,可該咋哄呢!於是淡淡轉移話題道,「看的什麼書?」
「是新得的一卷書,《繚子》。」趙倚樓將竹簡攤開。
宋初一目光微寒,冷聲道,「誰給你的書!」
趙倚樓怔了一下,即便宋初一此時沒有暴躁也沒有罵人。但他能感覺到她是真的動怒了。所以也沒有絲毫隱瞞,「是在秦時,是一個叫尹川的魏國商人贈予我,他說這是魏國一位隱士高人所著,雖然名聲不如《孫子》、《司馬法》,卻是極好的兵書。」
「尹川……魏國。」宋初一不識此人,但她向來以陰謀想事情,「好不入流的手段!」
趙倚樓見她不似玩笑,也嚴肅起來,「莫非有什麼問題?」
「《繚子》區區三千言。內容卻十分豐富,作為兵書來說也不差,但其中言『善用兵者,能殺其半,威加海內』,缺仁少德,不適合存於世上。」宋初一說著。將那卷書收了起來,「倚樓,征戰沙場本就煞氣過重,這卷書中卻教人血腥屠殺,有違天道,你若是照書上行事,必將天理難容。若非如此,你以為魏王豈能揣著這好東西不用?」
趙倚樓在山野許多年,行事本就比普通人多一些殺戮氣。跟著墨家大劍師一載有餘,心境已經漸趨平和。然而獸性不是一年兩年形成的,短短一年時間根本不可能完全改造他的心性,再讓他看《繚子》,無疑會激發潛藏的野性,若再任秦國武將,後果不堪設想。
宋初一的話並不中聽,但趙倚樓意識到她如此慎重是因為擔心他,他自然不會不分好賴。便點頭道,「好,那我不看。」
「多看看《孫子》、《司馬法》、《六韜》這些書。兵書不在多。只要用兵因時度勢,善於變通,能舉一反三,就算只讀過一本兵書也已經足夠了。」宋初一道。
「嗯。」趙倚樓應道。
「閒暇時多讀讀老莊孔孟,於你也有利……」宋初一看趙倚樓神色鄭重,絲毫不敷衍,心中又覺得自己又摸不透他了。明明她今日言辭犀利,語氣也不大好,他怎麼就沒生氣呢?
「好。」趙倚樓應下來。
宋初一看他忽然又如此聽話,不禁更加糊塗,想到腦殼發脹也沒有個所以然,煩躁道,「睡覺睡覺!年少精力旺,莫負好時光。」
「噗!」趙倚樓剛吞下一口茶,被她一句話嗝住,噴的滿幾都是,一張俊臉漲的通紅。
宋初一覺得有趣,想了想居然唱道,「開春好時節,家家播種忙,年少精力旺,莫負好時光。」
胡亂諏的一個歌謠,聽起來倒挺像那麼回事,意思也積極向上,只是這大半夜的唱起來總覺得那麼不對味!再加上宋初一之前的意思,趙倚樓一時憋氣又窘迫,臉紅脖子粗的怒瞪著她。
宋初一見他面上染霞,頗為瑰麗,大飽眼福了一番。進內室上榻睡覺時,還不忘自我品評一番,「樸實,雅俗共賞!」
趙倚樓在外面坐了半個時辰,待回到內室時,宋初一已經睡熟,將一條被子裹得尋不見頭尾。
趙倚樓揉了揉太陽穴,伸手將她從裡面撈出來,整理完床榻又丟進去,自己也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
一夜天明。
趙倚樓心情大好,早早的去練兵了。
練兵場在山麓之下一個對城外隱蔽之所,正常的守軍練兵翻來覆去也就那幾樣,多是訓練體力耐力以及執行將領的速度,列國沒有什麼不同,不需要迴避附近的百姓。
剛開始眾人對趙倚樓這個年輕後生很不以為然,加之他模樣生的實在好看,通身貴氣,眾人皆以為他是哪家權貴後生。但趙倚樓不像一般都尉那樣坐在上面閒看,全是下場同普通士卒一般操練,無論是劍還是長戟戈矛都能舞虎虎生風,百來個人近不了身。秦人骨子裡喜歡爭強鬥勇,崇尚武力,因此也不再小看他。
趙倚樓在人前雖然少言寡語,但一個月下來,他同士卒一同操練一處用飯,哪怕頓頓乾餅沾水也能吃的津津有味,且食量極大,平日誰同他說話也從不端架子,士卒們倒都服他。
趙倚樓混的再好,也沒有白刃混的如魚得水,起初它一頭巨狼蹲在場邊,讓所有人都心驚膽顫。但一段時間就發現它脾氣十分溫和。尤其是誰給點吃的更是乖巧的不得了。對此,軍中人人稱奇,說它是神獸,人們覺得供奉神獸會受到庇佑,所以都搶著給它送吃的。這廝傻乎乎的大包大攬,實在讓趙倚樓倍感壓力。
一天訓練完畢,就在演武場上蹲坐用食。
白刃吊著今天收穫的烤雞顛顛的跑到趙倚樓身邊,依依不捨的放到他碗裡。
趙倚樓無語的看著滿是口水的烤雞,以及周圍射來的目光,默默把雞拿起來又塞到白刃嘴裡。然後這廝就在一片歌頌讚譽聲裡,邁著矜貴的步子離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趙倚樓總覺得白刃與宋初一越來越像,雖然它看起來傻一些。
趙倚樓咬了一口烙餅,發現今日稍微鬆軟一些,吃的正起勁,耳畔忽然傳來牧童的歌聲。
「開春好時節,家家播種忙。年少精力旺,莫負好時光。」稚嫩的童聲迴蕩在山間,頗有些趣味。
「嗝!」趙倚樓一口餅卡在喉嚨裡,狠狠嚥了下去,噎的心口發疼。
「咦,以前沒聽過這童謠,新鮮。」旁邊有人稀奇道。
這個年頭,出入靠走,通信靠吼。歌謠極有地域性,一般呆在一個地方可能許多年都聽不到新的歌謠,而普通庶民沒有資格欣賞洪鐘大呂、絲竹雅樂,於是歌謠最受歡迎了。
宋初一散播的這首,旋律簡單,朗朗上口,不一會便有許多人跟著哼唱起來。
趙倚樓飛快的吃完食物,大步離開校場。
他衝到宋初一營帳前,猛然頓住腳步。這事就算見到她,也難開口質問。她散播童謠這件事情實在不算錯,全天下除了她也就只有他知道其中「內涵」。他能怎麼著?
「年少精力旺,莫負好時光。」
趙倚樓忽然聽見帳內傳來張儀的讚歎,「深入淺出,鞭辟入裡!」
宋初一這個人實在……都不知道怎麼說她!趙倚樓憤然轉身回帳,怒氣陡然抑制不住炸裂,周圍守帳的士卒噤若寒蟬。
「懷瑾啊,我後脊發涼,你不如幫我卜一卦,此行出使蜀國凶吉如何?」帳中,張儀落下一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這還用卜麼,定然大吉,只要謹慎行事不會出差錯。」宋初一笑道。
張儀頜首,「這一局先擱著,待我回來再下。」
兩人一局棋下了一整天,目前張儀略佔上風,眼見著一時半會也定不了勝負,於是約定待張儀出使蜀國之後再接著下。
宋初一今日調戲某人調戲的很開心,高高興興的送走張儀,準備端了食去趙倚樓帳中吃。
「先生,季渙求見。」帳外人道。
宋初一放下盤,道,「進來吧。」
季渙入帳,從懷中掏出兩個青色小竹筒遞給宋初一。
這是安插在巴蜀探子的密報,她立刻伸手取了過來,用刀撬開塞子,從裡面取出一張薄薄的帛書,飛快的掃了幾眼。
上面的內容讓她陡然洩了渾身的力氣。
季渙看宋初一面色微變,遲疑了一下,問道,「先生,出事了?」
「是姬眠。」宋初一嘆了口氣,「這封信傳到此處至少得用六七日,或許已經凶多吉少,但願……但願羽能聽臨別之言。」
宋初一雖然也不想看到這個結果,但對於姬眠,她算是仁至義盡了,為他護著衛江,三番五次的提醒勸告,委婉的、直接的。世事無絕對,她無法證明自己的看法對,姬眠的看法就錯了。人各有志,無法強求。
這個結果,也不算出乎宋初一的意料。
而她之所憂是籍羽的品格。他最優秀的品格是仁義忠勇,最大的弱點也是仁義忠勇……
宋初一心嘆,希望衛國之事能讓他對此不再執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