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3 章
卷二《謀於國》江與你同去

  「傳信斥候秘密接應籍羽。」宋初一將竹筒連同密信一併丟進火爐裡。

  「嗨!」季渙領命之後,遲疑道,「先生,大哥有危險嗎?」

  「有沒有危險全在他自己。」宋初一攤開竹簡,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季渙見狀便識趣的退了出去。

  剛看見消息的那一刻,宋初一有一絲後悔派籍羽去巴國,但旋即就消散了。籍羽是個能獨當一面的男人,想必也不恥活在一個女人的身後。就算他最終因為仁義而死,也是一條值得敬佩的漢子。

  宋初一嘆了一聲,罷了!本就是人命危淺的年頭,要是每次都這樣憂心忡忡,怕是早早的就精力衰竭了!

  滿案的竹簡,宋初一一字不落的看完,確定事情是按照自己預計的方向發展才稍稍放心。

  巴國巫城。

  天氣陰沉,城南一座高大的土台上矗立五根巨大的青銅柱子,上面陰刻著詭秘的紋路。那是一個只有大巫才能看懂的神秘故事,傳言與上古神靈除妖有關。

  在正中央的一根銅柱上,綁著一名披頭散髮的藍袍男子,他被架在高高的柴堆上,台下的人隱約能看見,那張被花白頭髮遮掩後的臉竟然十分年輕俊俏。

  四周人山人海,卻出奇的靜,只能聽見一名被縛住口舌的貌美女子發出嗚咽聲。

  祭台戴著青銅獠牙面具的十二名大巫忽然開口,朝著刑台方向唱出晦澀的咒文。場面肅殺至極。

  唱完之後,其中一名大巫用古老的羌語道,「點火。」

  許多壯年巴國漢子往柴上和男子身上潑一種黑乎乎的東西,火把一碰到這些黑色液體,轟然燒了起來。

  「夫君!」台下淒厲的喊聲劃破寂靜,那個被捆縛的女子不知何時自行掙脫,踉蹌著往土台上撲去。

  人群微微騷動,但是礙於至高無上的十二大巫全部在場,都不敢出聲議論。

  被縛住柱子上的男子垂眸看著她,神情痛苦。不斷的搖頭彷彿急切的想讓女子離開,只是不知什麼原因不能發出絲毫聲音。

  土台上大火肆虐,無人敢靠近,那女子毫無阻礙的衝進火中。

  「夫君,江與你同去。」女子伸手抱住他,被灼燒皮肉的痛苦掩不住她淒然決絕的笑容。

  男子雙滿是血絲的眼裡忽然逼出血來,喉嚨裡嗚咽。

  阿江,姬眠此生負你。

  躲在暗中的籍羽緊緊按住劍柄,台上那兩個人,一個是曾經礱谷將軍府的門口,一個是故國公主,他幾乎要奮不顧身的衝出去,腦海裡卻忽然響起宋初一的話:你記得,無論出了什麼變故,你切莫親身涉險……你一定要切記,只需把信函交給姬眠,即可返回。姬眠與你雖也算有故交,可人各有志,他選擇的道路須得自己承擔結局。

  千叮嚀萬囑咐,當時聽起來沒頭沒尾的話,此時卻力如千鈞的敲打在籍羽的心頭。

  先生……明知道會有這個情形依舊派他過來,是為了考驗他吧?

  籍羽默然,六天以前他已經將信函交給姬眠,他雖然不懂變法,卻也能看出巴國不是好相與之處。想留幾日看看能不能再勸勸姬眠。

  籍羽一直知道姬眠是個固執之人,卻著實沒料到他對於變法居然固執到這種地步。

  姬眠也就算了,可是衛江是故國公主……

  巴蜀的雨勢向四方綿延,很快將整個川地都籠罩在其中,甚至波及秦、楚許多地方。

  宋初一頻頻收到密報,巴國變法失敗也第一時間傳到她的案上。或許是因為宋初一每每令密探密切注意姬眠的消息,因此這一次他的死訊寫的格外詳細。

  「這頭老狐狸!」宋初一冷哼一聲,手死死壓著案上的帛書,指節泛白。

  從巴王前後的行事上來看,他想變法的誠意微乎其微。

  不過,透過這件事情宋初一倒是敏銳察覺到了巴王的意圖,巴王想掙脫大巫的轄制。這與中原諸侯打壓手握實權的氏族本質上是一樣的,沒有哪個君主甘心受人牽制。

  巴蜀巫文化雖然入人心,可是蜀國和苴國卻沒有大巫攝政!於是巴王也耐不住了。

  宋初一毫不猶豫的抓住時機。

  令人將一份謠言傳到巴王宮,她將姬眠的死和最近巴蜀陰雨連綿全都利用上,說巴國如今外患頻頻,男丁越來越少,已成隱患,上蒼垂憐,於是派虞舜轉世救巴國於水火,卻枉死火中,連蒼天也黯然落淚。

  另付祭詞曰:帝子降兮巴蜀,目渺渺兮愁予,裊裊兮悲風,巫水波兮木葉下……

  ……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息悱惻。

  祭詞中說的是一個故事,主要是描繪兩位神祇死生挈闊、至死不渝的感情。上半部分以男神的口吻吟唱纏綿悱惻的愛戀,下半部以女神口吻吟唱相思絕望的情景,最後用一種招魂的方式反覆哀嘆。

  依著宋初一的命令,斥候冒雨日夜兼程將這些東西送進巴國各處安插的人手中,不過暫時不往外散播,等到確定東西已經被巴王過目,並且有了動作之後,再伺機悄悄在民眾中散播謠言以助其勢。

  君權神授,巴王自詡為神卻處處受大巫轄制,早就存了扳倒大巫的心思,只是巫在巴國的地位十分崇高,沒有足夠的理由根本無從下手。宋初一做這些不過是幫他添磚加瓦,誘使巴王在這個緊要關頭亂政。

  巴王看到祭詞肯定會驚疑,但難得天公作美,衛江又主動為姬眠殉情,再加上如此震撼人心的祭詞,一切一切如此的天時地利人和,都明擺著機會可一不可再,宋初一就不信巴王會放棄這次機會!

  做完這一切,又命人請張儀路上慢行,拖個三五天再到達蜀國,給巴國亂像一個醞釀的時間。反正大雨山路難行,遲個幾日蜀國方面也不會太過懷疑。

  宋初一廢寢忘食,感覺到睏倦的時候竟然已經不知不覺過一天一夜!

  趙倚樓本來因為被宋初一調戲又無法發作,正想著如何治她一回,但見她連續一天一夜奮筆疾書,又不禁跟著擔憂起來。

  長這麼大,趙倚樓在山野裡與獸類打交道更多些。遇見宋初一以前,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因此他所有的行為都與尋常人略有些不同。

  有時候他倒不是特別生氣,只是不會像一般人那樣隱藏自己的小情緒,就像白刃,有肉吃就可以撒歡蹦跶,不給肉吃就蔫蔫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正常人可以掩藏的情緒,他卻不會隱瞞,只是這種純真放在人身上難免顯得有些小題大做。

  走出山林這麼長時間,趙倚樓也漸漸學會審視自己,小時候接受的教育點點滴滴憶起,他意識到似乎不應該這樣放縱自己。

  帳內,宋初一胡亂用了幾口冷飯,簡單洗漱之後,剛剛爬上榻,便聽見外面稟報,「先生,都尉來了。」

  「進來吧。」宋初一鑽進被子裡。

  趙倚樓見外室無人,抬腿繞到內室,愕然發現宋初一似乎已經睡著的模樣。

  「今日沒去操練?」宋初一忽然問道。

  「下雨了。」趙倚樓道。

  宋初一微微張開眼,看見他一身玄色盔甲上果然帶著水跡,嗯了一聲,「夏將軍沒有給你分派事情?」

  趙倚樓道,「讓我去安排糧草,因為下雨,所以後半夜起來查看時就順便安排好了。」

  糧草是行軍中至關重要的東西,夏銓能讓趙倚樓去管著,不知道是真放得開手鍛鍊新人,還是信任趙倚樓。

  「先生,季渙求見!」外面季渙的聲音夾雜在雨聲之中,如炸雷一般。

  宋初一眼睛微微一怔,頓時醒了大半,「進來。」

  隨著季渙的腳步聲,宋初一起身飛快穿了件外袍,匆匆走去外室,看見季渙滿身狼狽,手臂胸口的鎧甲上還沾染著血,不禁沉聲問,「羽回來了?」

  「是。」季渙聲音哽咽,「先生,大哥傷的很重,流了很多血……」

  「那你他娘的抽抽噎噎頂個鳥用!人在哪兒?」宋初一拉著季渙便衝了出去,跑出幾步回頭道,「倚樓,去把所有醫者都叫來!」

  「好!」趙倚樓也大步跟著出去。

  外面大雨滂沱,十步之外幾乎看不見人,冰涼的水將宋初一的睏倦澆的一點不剩。

  之前這裡是司馬錯擔任主將,蒙他照顧,季渙和籍羽住的營帳沒有再安排其他人。

  宋初一剛剛步入帳中,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光聞著味道也知道傷勢不輕。她疾步繞到內室,看見滿臉蒼白的籍羽,唇不自覺的緊抿起來。

  「大哥,先生來了。」季渙在床榻便跪坐下來。

  籍羽緩緩睜開眼睛,正欲說話,卻被宋初一打斷,「和你傷情無關的東西日後再說。」

  「無事。」籍羽並未聽她的話,繼續道,「那兩罐東西是姬眠和衛公主的骨灰,請先生代為入土。」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壓住心頭的悶痛,語氣平靜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