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1 章
卷二《謀於國》另一個商君

  咸陽一帶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兩夜,這在隴西並不多見。

  這一場大雨澆熄了秦國的炎夏,天氣驟然就冷許多,待出了太陽才又回暖一點,但空氣中已然有了初秋的味道。

  巴蜀捷報頻頻傳來,秦人越發活躍起來,茶館酒肆,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士人、商賈。宋初一棄秦入蜀,秦公卻保其府邸,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宋初一是為謀巴蜀而去,然而至於她究竟出了多少力,一時半會卻沒有人弄的清楚。

  就在這一派喜氣之中,一輛普通的青棚車卻在數百虎賁衛士的護衛下緩緩駛入咸陽,滿街熙攘霎時肅靜,主幹道上的行人自發退至兩旁,駐足觀看。

  虎賁乃是君主專用的護衛,據說每一名虎賁衛士都能以一敵百。那青棚車裡坐的九成不是秦公,人們紛紛揣測,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能動用到如此之眾的虎賁衛士。

  在虎賁衛士的護送下,青棚車徑直駛到柱下史府門口,一名虎賁衛上前敲門,裡頭傳來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來了來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寍丫探出頭,猛然看見如此氣派,不由被嚇了一跳,怯怯道,「軍……軍爺找誰?」

  敲門那虎賁衛卻十分客氣,拱手道,「勞請姑娘稟告宋子,扁鵲神醫到。」

  聞言,寍丫一喜,連害怕都忘記了,乍呼呼的道,「先生昨晚就說神醫今日會到,果然到了!」

  說著,竟是未曾通報。便將大門打開,回頭往門內喊道,「先生,神醫真的來了!」

  扁鵲一直雲遊行醫。早在秦蜀邊境聽聞宋初一之名,今日聽見少女說的話,知這宋子是個大智之人。便不等人請,逕自拎著藥箱自下了車。

  旁邊黑甲軍見狀,連忙下馬幫忙拿重物。

  扁鵲已逾花甲之齡,然而臉部卻並不似一般老者鬆弛,連趕了數日路程,依舊精神奕奕,除了滿頭銀絲,乍一看上去最多不過五十。

  他剛落腳,打量了一下柱下史府,便見一個黑色廣袖大袍的青年,在一個小姑娘的攙扶下緩步而來。那青年身材瘦削,眼縛黑布。面色蒼白,氣色微虛,一頭略染霜的發絲整齊束起,比常人略飽滿的額頭上、兩眉正中有一道傷痕。

  扁鵲一望便知此人身子前不久虧損過甚,再加上被傷印堂穴,破了本就空虛的氣海,才導致失明。

  「懷瑾迎客來遲,請神醫見諒。」宋初一下了階梯,站定之後朝著寍丫所扶的方向道。

  「宋子客氣了。」扁鵲走近才發現宋初一居然比他想像的更為年輕,心中更為詫異。

  儒家是當世一大學派,扁鵲的思想難免受其影響,再加之年輕時見多了忠義之士,對近來湧現的一幫策士十分反感。在他看來,這些人不過是打著「士人」的幌子趨炎附勢,本質就是一群小人。

  這次若不是慕秦公禮賢下士,誠意拳拳,他也不會走這一遭。

  不過看見宋初一的頭一眼,他便覺得自己之前似乎是一騀子打翻滿船人了,至少看宋初一的氣度和面相便不似那種只會諂言媚主之人。

  宋初一迎了扁鵲進院,言辭間只略略寒暄了兩句,然後便命堅和寍丫去為扁鵲準備洗塵,似乎並不急治病之事。

  扁鵲心中奇怪,「宋子不擔憂眼疾?」

  宋初一微微笑道,「固然也有憂心,不過據聞神醫乃是天下第一聖手,如今神醫來了,我這眼睛左不過就是能醫或不能醫。」

  「此話怎講?」扁鵲一把年紀,醫治病人成千上萬,卻頭回碰見如此說話的。

  「是明是瞎,我如今想得到的不過是個准信。」宋初一道。

  扁鵲頓了一下腳步,寍丫停下,宋初一也就隨之駐足,偏頭問道,「懷瑾可有什麼地方說的不對?」

  「無。」扁鵲笑著搖了搖頭,「只是宋子心性與老夫所想南轅北轍,宋子莫非出自道家?」

  「神醫好眼力。」宋初一道。

  「這就對啦,這世上也只有道家人才能目空權勢、富貴、生死。」扁鵲言辭之間,對道家竟似是十分欣賞。

  他的反應並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醫與道,很多養生的觀念都不謀而合,均認為淡薄才能長笀。正因如此,宋初一才對其胃口的擺出一副淡漠紅塵俗世的姿態。

  扁鵲只知策士趨炎附勢,卻未見識過策士的不同嘴臉,哪怕裝也能裝的五分像,更何況宋初一的確自幼學道,骨子裡不免有幾分道家人的豁達灑脫。

  「一路緩行,倒也不累,先看診吧。」醫者父母心,扁鵲憐她年紀輕輕便有未老先衰之狀,也就不再擺架子。

  宋初一聽他說的誠懇,亦不曾矯情推辭,請人進了書房,虎賁校尉也隨著進了屋。

  坐定之後,扁鵲讓寍丫取了宋初一面上覆眼的黑綢帶,露出一張素淨瘦削的臉。

  「宋子請張開眼。」扁鵲道。

  宋初一緩緩張開眼睛,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宛若天地初始時,不含絲毫濁氣,開合間隱若有光,遺憾的是,瞳孔不凝聚,沒有任何焦距。

  扁鵲暗嘆一聲「好眼」,接著道,「宋子請抬手,老夫為你診脈。」

  宋初一抬起左手,寍丫托著她的手肘輕輕放在了墊高的布墊上。

  扁鵲指頭搭上她纖細的手腕,垂眸仔細感受脈象,片刻之後,微微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宋初一,「請宋子換右手。」

  換了右手之後,方才差不多,依舊是緩脈、脈位虛浮,這些有可能是身體過虛造成,然而脈勢、脈律上細微的差別卻引起扁鵲的注意。其實一切都可歸結於氣血虧虛過甚,體質太弱。一般體弱多病的男子是有可能出現這樣的脈象,但扁鵲對脈象的體會以及敏銳絕不是尋常醫者可比的。

  沉吟了半晌,他考慮到接下來難免要補血養氣、鑄實元陽,男女用藥肯定不能相同。所以須得確認才行。

  「是否有什麼不便言明?」宋初一主動問道。

  扁鵲見她言談舉止皆透著士人修養,便知道她怕是隱藏女子身已久,便轉頭向虎賁校尉道。「校尉能否移步片刻,老夫有些話要私下詢問宋子。」

  「這……」虎賁校尉有些為難,君上要他關注宋初一病情,回去事無鉅細的稟報……

  宋初一隱約猜到虎賁校尉遲疑的原因,「請校尉行個方便,君上若問起,校尉如實答了便是。懷瑾和神醫自會給君上解釋。」

  「行,末將院子裡候著。」虎賁校尉也並非不知變通之人,君上本意是關心宋初一,他若非杵在這裡,惹惱宋初一反倒不好。她能主動擔著再好不過了。

  「寍丫也出去吧。」宋初一道。

  「喏。」寍丫退到廊下,順手把門帶上,就站在了門前。

  屋內。

  宋初一道,「不敢瞞神醫,懷瑾非是男子。」

  扁鵲雖然有心理準備,聽她親口說出來,不知為什麼竟依舊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如她這般,實在是曠古奇女子了吧!

  「姑娘說求斷言,老夫眼下還不能給。你這病根不沉。眼睛本身無恙,只是氣海破損,聚不住每日注入印堂的血氣,老夫有八成把握醫好,只是想讓氣海重新盤踞,並非十天半月能成的,姑娘要做好準備。」扁鵲直言病情,卻是隻字不提宋初一隱藏女子之身的事。

  扁鵲的醫德人品世人皆知,並不會偶得一樁奇事便逢人就碎嘴,宋初一不再多此一舉的要人幫忙家隱瞞。以扁鵲的性子,該知道的人一定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人絕不會知道。

  宋初一微微躬身,「有勞神醫了,我在府中安排了住處,神醫若是不嫌棄,不如在此小住?」

  見她隱瞞之事敗露也沒有絲毫慌亂,扁鵲再次打量宋初一的面相,天庭飽滿,鼻樑挺直,長相併無邪魅奸猾之相,一身黑色直領大袖,分明就是一個文弱士人……

  「那就叨擾了。」扁鵲道。

  扁鵲出門,與虎賁衛士說了一下宋初一的病情,贏駟抽空肯定會親自召見他詢問,因此也並未說的太詳細。

  「上大夫。」門口守衛的虎賁衛士見到來人,行禮時不著痕跡的阻攔,「請容屬下進去稟報。」

  「快去!」樗裡疾袖中的手緊緊攥起,他聽外面傳宋初一負重傷歸秦,又傳神醫入府親診,便立刻丟下滿案的公文,策馬一路奔來。

  那虎賁衛進去片刻,便與虎賁校尉一同出來了。

  「尉遲朔見過上大夫。」虎賁校尉拱手施禮。

  「尉遲校尉不必多禮,我可以進去了嗎?」樗裡疾問道。

  「上大夫請便,屬下回宮覆命了,告辭。」尉遲朔一拱手,從他身側擦肩而過。

  樗裡疾回身看見他已經翻身上馬,心中大驚,難道……難道他來的晚了?不對,不對,這等事情扁鵲應不會隨便讓人傳話吧!

  想著,樗裡疾快步走進院子,問了一個虎賁衛士,便匆匆往書房趕去。

  「懷瑾。」還未邁進書房,便看見宋初一靜靜直身跪坐在長案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宋初一聽出他聲音裡微顫,露出一個笑容,「無事。」

  樗裡疾走到他身邊,小聲道,「神醫沒看出來?」

  「大哥當神醫名頭是虛喊呢!」宋初一道。

  樗裡疾脊背上倏地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穩住自己的手,從案上摸了茶壺,給自己倒了盞冷水壓下滿心急躁。兩杯水下肚,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思來想去,都覺得扁鵲不可能把這件事情告訴尉遲朔。

  「關於眼疾,神醫怎麼說?」樗裡疾問道。

  宋初一也摸了個空盞,穩穩的倒了杯水,動作嫻熟,彷彿做過千萬次的精準,「說是有八成把握。」

  「那就成了!」樗裡疾終於露出喜色,「總算聽到好消息。」

  喝完幾盞水,樗裡疾站起來從宋初一身後的書架裡取出最左上首的三卷竹簡。道,「懷瑾所著,為兄先借來一用。」

  說罷也不問宋初一意思,竟是拿著出了書房。

  宋初一詫然,旋即莞爾。樗裡疾一向豪爽卻不失禮,還是頭一回如此急躁的顧首不顧尾,一切都是因為擔心她吧?

  樗裡疾衝出書房,打聽到扁鵲是住在這院子裡,便立刻過去求見。

  他見扁鵲房門緊閉,堅守在門外。便輕聲問道,「神醫在休息?」

  「在洗塵。」堅答道。

  樗裡疾點點頭,站在門口等候。

  扁鵲一路風塵僕僕,自配了舒筋活絡藥包泡著藥浴,十分舒坦。中間還讓堅加了三次水,一個澡整整洗了大半個時辰。

  待扁鵲洗完,堅進去倒水的時候看見他往榻上那邊去,想到樗裡疾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便咬咬牙道,「神醫,公子疾在外面等候近一個時辰了。」

  「公子疾?」扁鵲皺皺眉,本欲不見,但想到自己洗浴時他卻沒有打擾。一個公族子弟能做到如此,也算不錯了,「先別倒,請進來。」

  扁鵲避到裡室,取了外袍穿整齊,又將濕噠噠的頭髮在身後結起,才出來。

  樗裡疾見到他,立刻將懷中竹簡放在幾上,拂開大袖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大禮,「贏疾冒昧來擾神醫,實出於情急,求先生見諒。」

  樗裡疾與贏駟面相有三四分相似,俱是俊容朗朗、氣度不凡的男子。此時他用如此誠懇的礀態,連堂堂一國公子連「求」字都用上了,扁鵲覺得自己再計較就是在小肚雞腸了,遂拱手回了一禮,「公子嚴重了,請坐。」

  樗裡疾等扁鵲主位入座之後,才取了竹簡,在左首跪坐下來。

  「不知公子急急前來尋老夫,所為何事?」扁鵲神情語氣都緩和了不少。

  樗裡疾觀他面有睏倦之色,知道對方現在肯定沒有心情同他扯閒話,便直奔主題,「贏疾想求神醫一件事情。」

  扁鵲心中微頓,樗裡疾說了兩句話,兩句都用了求,顯見心中甚為急切,除了請他救人,恐也沒有別的事情了,「老夫年邁力竭,能力有限,但見公子赤誠之心,若是能幫上一二,也當盡力。」

  扁鵲閱人無數,尤其是病急求醫者,人在情急時最好分辨其品性,他一眼就看出樗裡疾是個德行為人都不錯的年輕人。

  「多謝神醫!」樗裡疾喜形於色,直言道,「贏疾想請神醫隱瞞宋子女身之事。」

  「這……」扁鵲捋鬚的手一頓,緩緩道,「老夫是個醫者,醫術之外的事情,請恕老夫愛莫能助了。不過公子請放心,老夫也素有醫德,此等事情不會胡亂往外傳。」

  他當然不會到處亂嚼舌根,但曾受贏駟之邀來為人診病,答應過會與他細說詳情。

  樗裡疾感受到扁鵲的不悅,連忙道,「神醫切莫誤會,在下絕不是質疑神醫的醫德,在下是想求神醫瞞著君上!」

  「君上不問,我自是不會說,但若問了,我又豈能欺君?」扁鵲覺得樗裡疾如此擔憂,莫非秦公也疑心宋初一雌雄?但見當時請求於他是誠意,也不像存疑啊?

  「神醫!」樗裡疾將竹簡放在扁鵲面前的案上,「請神醫有空看一眼懷瑾所著兵書,再做定論。我今,求神醫此事,並非欲圖偏袒什麼人,而是為大秦所求,為大勢所求,懷瑾如此大才,倘若只因身為女子便埋沒於後院,整日擺弄柴米油鹽,恐蒼天亦會含恨。」

  扁鵲聞他言辭懇切,觀他神色滿是懇求,也有些好奇起來,「何等女子竟能令公子如此推崇?」

  「我秦國新的商君!」樗裡疾斬釘截鐵的道。

  不管商鞅的名聲如何,手段如何,但他曾經力挽狂瀾,將即將大廈將傾的秦國鑄造成鐵壁銅牆,這是不爭事實。

  「公子且回吧,老夫會認真看這竹簡。」扁鵲道。

  樗裡疾心裡急,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總不能拿刀架在扁鵲脖子上吧!他緩緩逼出一口氣,施禮,「多謝神醫,這竹簡上的內容不過是三十捲的開頭,神醫若是有興趣,可去書房觀閱。贏疾多有打擾,請神醫恕罪,告辭。」

  「善。」扁鵲起身相送。

  「神醫請留步。」樗裡疾推辭。

  看著樗裡疾往書房去的身影,扁鵲負手踱步到榻邊,沉吟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在案前坐下翻看起那幾卷竹簡。

  他對俗事本沒有多大興趣,甚至知道宋初一是個女子的時候,也還算處之泰然,但樗裡疾對宋初一的能力推崇到如此地步,為她不惜尊嚴的求情,實在很令人好奇。

  翻開第一頁,隨便瞟了一眼,只見上面寫道:兵法孰為最深者?余以為當分三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將法。夫道之說,至微至深,所謂『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者是也;夫天之說,陰陽;夫地之說,險易。擅用兵者能以陰攻陽,以險攻易……

  儼然是以道說兵!且句句精深奧妙,扁鵲不懂兵法,但也讀過《孫子》,好賴總辨的清。

  他忙又繼續看:嚴刑峻法,使眾畏法而不畏敵,何也?昔武王以孤軍當殷商百萬之眾,非有刑法臨之,此何由乎?兵家勝敗,情狀萬殊,不可一事推也……

  卷首卻是以一問一答的方式,闡述了對「兵」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