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0 章
卷二《謀於國》前世今生緣

  墨家鉅子年事已高,因此並未親至,只派了坐下大弟子曲錮前來。墨家無意為難宋初一,也無意與秦國對立,只要宋初一肯發誓,便沒有再追究的必要了。

  墨家的學派宗旨是「義」,當世之上與儒家並為最大、影響力最深的兩個學派,而相對於儒家的鬆散,墨家內部結構嚴密,規矩森嚴,是一把戰鬥力極強的利刃。

  「以血盟誓即可,何必要殘體?」一名大儒皺眉,並不認同。

  誓是必須發,關鍵是如何發的問題,在這個上面,就連贏駟也沒有發言權。

  「那殘暴言論塗炭天下生靈,不賭以大誓,如何令天下信服。」曲錮看向宋初一,朗聲問道,「宋懷瑾,你可敢殘指以明清白!」

  就算沒有人要求,宋初一也會以賭誓,只是沒想到相子先提出來了,而且不愧是法家的烈性子,開口就是斷指盟誓。法家向來以公正嚴明著稱,嚴於律己、嚴於律人,並非獨獨針對宋初一。

  君子,能為自己說錯的一句話、做錯的一件事情,自裁以謝罪,為了證明自己的品德,亦可以豁出性命!這是在這個世上的生存法則,縱然,君子之道已經逐漸衰落,但只要百家學派還在,這些生存法則就無法被徹底抹殺。

  「生死事小,失節事大。」宋初一緩緩說著,抬起手,「刀來!」

  「不……」樗裡疾猛然直身,話剛出口,卻被贏駟冷聲打斷。「宋子磊落!上刀!」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的確算是很好了……在場肯定有人要攪局,如果一直推三阻四,恐怕處境會更加糟糕。樗裡疾眼睛泛紅。硬生生逼自己坐了回去。

  黑甲軍將一把短刀送到宋初一面前,欽佩她的果敢磊落,「宋子請!」

  「慢著!諸子事情沒弄清楚。就讓宋子發毒誓,以眾強凌弱,是否不妥?」一人從南牆角落站了起來。

  宋初一已經將刀拔出鞘,這人言語中是維護她的意思,但也不排除是想繼續攪和,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如果是前世,別人能攻擊的也不過是她的女子身。但今生……滅國論、她的出身、她的師門,還有……她在蜀國的種種作為,或許別人不知,但當時閔遲也在蜀國,未必不清楚!

  事情就此了結。舍下一根指頭也不算什麼。但這一根指頭不能白舍……

  「閣下可是魏人?」宋初一問道。

  那人愣了一下,「非是魏人,宋子何出此言?」

  「在座可有魏人?」宋初一揚聲道。

  座下零零散散有人應聲。

  宋初一將手攤開在案上,微微挑起嘴角,「勞煩諸位轉告貴國右郎中,他也不過只能攻擊宋懷瑾本人罷了!就算宋某今日死於流言,也不能證明他就比宋某本事!」

  話音一落,揚刀揮下。

  眾人還在想她話中的意思,卻見一襲青衣如影般閃身到台上。一隻手穩穩的抓住宋初一握刀的手,猛的轉了個方向。

  冷光一閃,鮮血四濺。

  宋初一愣住,滿屋的人也都長大嘴巴,略有些失態的盯著這一幕。

  案上確實落了一根尾指,卻不是宋初一的,而是莊子的!

  「這個誓言,我替她發了。」莊子不顧眾人驚訝,對天盟誓,「倘若那流傳在山東列國的殘暴之言是宋懷瑾所為,我願代她受上蒼懲戒,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說罷,鬆開宋初一的手,灑然而去。

  溫熱的血液順著指縫流下,宋初一像是被灼燙一般,一鬆手,短刀咣啷一聲掉在地板上。

  為什麼?這一世不過一面之緣,飲了一場酒,為什麼替她盟這樣重的誓言!宋初一喉頭滾動,眼中溫熱的水漬將覆眼的黑綢浸濕。

  宋初一猛然起身,伸手扯下綢帶,可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辨不出方向。

  記憶裡的師父,一直是個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的人,活的自在卻也孤寂,他一向對師徒情誼也一副淡淡的模樣。別說今生淺相識,便是前世,宋初一也不會想像師父有一天會把她的事情攬在身上。

  若說此世莊子非彼世莊子,可,他絕然離去的行事風格,又如前世如出一轍。

  宋初一緩緩坐下,伸手摸到案上浸在血水裡的斷指,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直固若金湯的心牆瞬間崩塌,眼淚更是不受控制。她伏案掩飾住自己的失態。

  滿案的血浸染在玄色衣袍上,只留下微暗的痕跡。

  眾人被這一變故驚的什麼都忘記了。

  縱然莊子的言論對治國沒有什麼實質性作用,但是不可否認他的才學驚豔天下,那些氣勢恢宏、瑰麗無可比擬的文章,那些對天道徹悟的言論……皆受當下士子推崇,可說地位比孟子更超然。

  這樣一個聖人,卻遭受斷指之難……

  縱然,眾人不知他與宋初一的師徒關係,也並未逼師受過,但事情既已經發生,便是不爭的事實,在場之人無不羞慚悔恨,均不願再回想,便心照不宣的將此事揭了過去。

  受魏王命令過來煽動輿論的人也未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心知此事已經了結,這時誰要是再對宋初一發難,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樗裡疾回過神來,看見宋初一伏在案上,久久未能起身,心中鈍痛。

  「莊子已代徒發毒誓,諸子看……是讓宋懷瑾再發一個呢?還是就此作罷?」贏駟冷漠的聲音打破寂靜。

  「我等信莊子。」眾人齊聲道。

  「《滅國論》迅速流傳山東六國,此事甚為蹊蹺,不論此人是針對大秦還是針對宋子。贏駟絕不會善罷甘休!」贏駟緩緩起身,目光從宋初一背影掠過,「諸位既齊聚秦國,可盡情論學。秦定當盡地主之誼。」

  「恭送秦君。」眾人施禮目送他離開。

  樗裡疾迅速上前扶宋初一隨後離開。

 ……

  「如何?」馬車裡,樗裡疾焦急的看著扁鵲。

  扁鵲收回把脈的手,「昏了過去。並無大礙。」

  樗裡疾嘆了口氣,他也摸不準宋初一的性子,但能清楚感覺到,她根本不在乎斬斷自己一根尾指,卻不能接受莊子代她受難。

  樗裡疾不明白,莊子既然剛開始不認她,為何又要有此一舉呢?

  「真是不懂道家人!」扁鵲也說出了樗裡疾的疑惑。

  朦朧中。

  宋初一又回想起許多年前,師父那聲嘆息。

  「我已決意斬斷俗事塵緣,你非讓我如此掛牽,當真是孽障!揍你都是輕的!」

  那還是在師門時,她偷偷潛入附近的鬼谷,被谷中機關所傷。當時被鬼谷弟子送回師門,莊子當著他們的面把她痛揍了一頓。

  當時她只有六歲多,高燒之中隱隱聽見師父這句咬牙切齒的話。可是時間太久了,後來她出師門,輾轉世上,受了諸多磨難,幾經生死,師父都沒有再管過她,於是這句話也被淹沒在時間洪流裡。不知怎的,現在居然十分清晰的記起。

  沉沉一覺,宋初一再醒時已經是一天後了。

  「先生醒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女子聲音。

  宋初一愣了一下,「是……贏璽公主?」

  「先生還記得我?」贏璽看著宋初一蒼白的臉,喜悅被沖淡了幾分,「沒想到墨家也會迫先生……」

  「原該遭此劫,公主不必往心裡去。」宋初一轉而問道。「這是哪裡?」

  「還是先生府中,大哥不放心你,所以遣我來看著。」贏璽道。

  「公主可知那根斷指在何處?」宋初一問道。

  贏璽起身到外室,從案上捧了一個匣子返回床榻前,「二哥用冰把斷指存在這個匣子裡了,說等先生醒來再處置。」

  宋初一接過匣子,輕輕撫著上面的漆繪,指端能感覺到從裡面滲出的冰涼。

  她是一個習慣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就連今日的境地,亦在她意料之中。可以說,造成今日的局面有一方面因為事態的確已經難以控制,另一方面也因為她故意放任。她需要一個契機,把自己關於「滅國論」、出身等等潛藏的危機推出去,然後化解。這個契機來了,只是來的太過凶險。

  閔遲手段雖然陰險,但宋初一也從中看見了機會,從而加以利用。

  一切險險的被她握在手中,但這世上總有不受控制的事情,她千算萬算,也不會算到莊子會突然出面。

  這一根斷指,幫她攔去之後許多要應對的事情,然而,她心中沒有任何僥倖之感,也沒有一絲絲開心。

  宋初一讓贏璽幫忙在府中找了塊合適的地方,親手將匣子埋了之後,久久站在院中。

  「先生,有客人拜訪。」寍丫道。

  宋初一回過神來,「何人?」

  「先生現在身體不合適見客。」贏璽見宋初一單薄如紙的身子,覺得她可能隨時倒下,不禁皺眉道,「大哥讓我來看著先生,先生要是有個好歹,他會扒了我的皮!」

  宋初一也沒有太多精力,正欲回絕,卻聽寍丫道,「他說他叫閔子緩。」

  「哈!」宋初一冷笑一聲,「想來看我落魄的模樣嗎?我就遂了他的願。寍丫,帶他到這裡來!」

  「閔子緩……閔遲?不就是那個魏國右郎中!」贏璽驚訝道,「他倒是有膽。」

  宋初一順著石板路走進亭中坐下,贏璽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片刻,寍丫領著一襲青灰袍服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

  「宋先生。」閔遲身量比從前高出大半頭,也更接近成熟男人的體型,清風朗月一般的氣度,仿如這濁世裡纖塵不染的翩翩君子。

  贏璽詫異的看著眼前這人,若非事先知道,很難相信此人手段陰險。

  「閔先生何故來訪?」宋初一身子微微倚著扶手,面上微帶笑意,看不出絲毫仇恨的模樣。

  閔遲拱手道,「先生在學論會上直言挑釁,閔某已經聽說,亦聽聞先生身體有恙,所以特來看望。」

  「有心了,請坐。」宋初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