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寍丫小心翼翼的探頭,見宋初一安然無恙,不禁吁了口氣。
「倚樓去哪兒了?」宋初一問道。
寍丫道嗎,「似是回寢房了。」
宋初一頜首,略略整理了一下竹簡,便去了寢房。
寢房朝正南,此時剛過午不久,明烈的陽光透過窗上的薄薄的絹帛照射進來,一束束細細的光線裡,能看見細微的灰塵輕飄。
「趙小蟲?」宋初一見外室無人,便進了內室。
趙倚樓沒有午睡,拄劍站在窗邊,俊朗的面容一半在明處,一邊隱於黑暗,平靜的模樣彷彿已經壓下所有的暴躁,又彷彿正在醞釀一場更大的怒火。
「趙倚樓?」宋初一身手指戳了戳他。
依舊巋然不動。
「趙刻?」
「……」
「趙將軍?」
「……」
靜默了半晌,趙倚樓發覺宋初一沒了動靜,眼眸忍不住微轉,偷看她的動靜,不想卻被抓了個正著。
「哈哈!」宋初一往窗櫺上靠了靠,探頭去瞧他表情。
趙倚樓滿臉漲紅,「我……我方才又沒控制住……」
回歸人群一段時間,趙倚樓漸漸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他本也不是那種特別容易暴躁的人,只有在碰上觸及底線而又無法解決的問題,才會暴露這個弱點。
對於賜婚,趙倚樓除了能對贏駟說「不」之外,就是直接殺了贏璽,他的方法從來都是直接又決然,但他知道這件事情不能這麼辦,才會沒有當面回絕贏駟,匆匆跑回來找宋初一。
「我是不是很沒用?除了一身蠻力,什麼都不懂。」趙倚樓垂頭,心中黯然。宋初一身邊每個人都那麼有智慧有才華,張儀、樗裡疾、贏駟,他很羨慕這些人常常可以和宋初一一起談天說地,講時政論國策,無所不談。然而以往流落山林,他所會的僅僅是求生的能力,反而將幼年時學的東西都淡忘的差不多了,縱然他不笨,卻也沒有聰明絕頂的腦子,落下的學識不是一兩日功夫能補上的。
他已經很努力了,但依舊及不上他們萬分之一。
沒有人知道,他努力跟隨她的步伐有多累。
宋初一抄手倚在窗邊望著他半晌,才嘆了口氣,「倚樓。這世上能與我共謀的人太多了,有志同道合者固然幸運,我能與他們攜手謀天下謀蒼生,此生活的暢快肆意,但你,也唯有你,才是我一生不敢求的奢望啊!」
趙倚樓抬頭。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說……什麼?」
「咳。」宋初一頭回這麼認真的與人說心裡話,頗有些不習慣,但既然已經說了,她也不是個沒膽的人,索性就說個透,「我說,我就喜歡你這真性情,便是惹出滔天的禍事來,也有我給你兜著。倘若你有一日與旁人一樣心中處處都是算計,在我心裡也就與他們沒有兩樣了。」
她不輕易信人,更不輕易信謀士。
宋初一咧嘴一笑,抬手攬住他脖子,齜牙道,「我那話呢,是感情用事,你別當真,宋某可兜不住滔天之禍。你可得悠著點,別把我倆小命全玩進去。」
「你,你不嫌我笨?」趙倚樓確認道。
「我曾說過我收了個徒弟吧?」宋初一道。
趙倚樓點頭。
「他比你可笨多了。我從來都不嫌棄他。」宋初一一句話就把礱谷不妄抹的比黑夜還黑。
「那你為何還要收他?」趙倚樓雖然疑惑,但一雙眼睛熠熠生輝,笑意流瀉,與耀耀日光相融,光華奪目。
當初還不是為了混口飯吃!而且礱谷不妄那個臭小子一身桀驁不馴,宋初一看著就想折騰折騰,不過她是不會承認的,「我見他太笨,實在怪可憐的,所以就勉為其難啟蒙他幾天。」
趙倚樓滿臉狐疑,「你會是這種好人?」
「我這個人口似劍其實腹藏蜜,比較容易讓人誤會,你慢慢會越來越瞭解我。」宋初一拍拍他的肩膀。
趙倚樓私以為,他已經很瞭解她了,心覺得實際情況跟她這番形容恰恰相反。不過宋初一那句「唯有你,才是我一生不敢求的奢望」一直迴蕩在心裡,因此不管她說什麼不切實的話,也就當大風颳過了。
「可是,賜婚的事情怎麼辦?」趙倚樓問道。
「我教你幾句話,你親自去拒絕,倘若君上依舊堅持,我自有辦法。」宋初一道。
儘管她可以為秦國大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卻依舊有著想要堅持事情,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對贏駟來陰的。
宋初一教給趙倚樓的那些話,婉轉而堅定,贏駟一定能看出以趙倚樓的性子說不出那種話。如果之前贏駟不知兩人的關係,通過這句話也能猜出一二。她也早已鋪排好,一旦贏駟非要生生拆了他們,她就迫贏璽公主和親。
這一手準備雖暗暗準備下,但宋初一仍舊相信贏駟是個擅於掌控人心的君主,不會把逼迫她到那一步。這君臣關係本是坦坦蕩蕩,一旦有了嫌隙,恐怕就再也不復從前了。
這樣的選擇擺在宋初一面前,她的為難與遲疑不能為外人道。前世,只因她錯信情愛,致使自己最終一敗塗地,慘死城頭,眼下一邊是知遇之恩的君主,一邊是從重生之初相依為命的人,如何選擇?
不事到臨頭,宋初一心裡也沒有個答案。
看來什麼都佔全乎也未必是好事啊……
膳後,趙倚樓返回軍營。
次日朝會之後,便將宋初一教的那番話說與贏駟。
贏駟看著才一天工夫就平靜下來的趙倚樓,緩緩道,「這話,是少上造教給你的吧。」
「是。」既是被識破,再狡辯也沒有意思,趙倚樓不認為贏駟是那種容易糊弄的人,索性爽快認了。
「善。」贏駟面容冷峻,垂眼看著殿中與那個毫不畏懼與他對視的青年,「少上造天縱大才,然寡人憂心,她身為女子終究容易為情愛糾纏,遂使計一探。」
贏駟的觀察力何其驚人,縱然趙倚樓面無表情,卻還是讓他捕捉到了一絲驚訝。
面對這樣一個不擅偽裝之人,贏駟感到很輕鬆,他忽然有些明白宋初一喜歡趙倚樓,並不單單因為他長著一張好看的臉。
贏駟不著痕跡的微微挑起眉梢,「難得趙將軍一份真性情,不過,少上造之智非常人能匹配,將軍若是僅憑這份真性情,與美人之流無異,以色相性情侍人,縱然能長久,終難互通心意,真乃憾事也!」
趙倚樓抿唇,盯著高坐上那位玄衣華服的年輕君主,沉默幾息,嗤笑一聲,「君上無需言語挑撥!趙刻不過世間縷塵,無大鵬凌空之壯志,亦無佔全宋懷瑾之私心,惟願隨之,縱不能通心意,亦百死不悔。君上瞧得起也罷,瞧不起也罷,絕不能動搖我半分。」
君位的誘惑在眼前,趙倚樓眼也不眨的就拋棄,他從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是淡薄,他就是胸無大志的大俗人,又能如何?這世間容得下贏駟吞吐八荒的野心,就容不下他趙刻獨善其身?
贏駟勾起唇角,「大善,趙將軍當謹記今日之言,不離不棄。」
趙倚樓微微蹙眉,他是個心思單純之人不假,但不蠢,能看出贏駟那笑容絕不是欣喜寬慰。
「臣告退。」不管如何,趙倚樓還是很佩服贏駟的胸襟氣度,那日交手時,贏駟也沒有少吃虧,正如宋初一所說,倘若贏駟是個心窄的,他非死即殘。
也因此,趙倚樓對他的印象略略改觀了一些。
回了府中,趙倚樓將事情前前後後一句不落的告訴宋初一,包括最後那個意味不明的笑。
雖則趙倚樓講的很詳盡,但觀察分辨人細微情緒這種事情,還是要親身感受才算數,她也就不妄自揣度君心。另外不管贏駟信不信,總之她得尋個機會表明一下自己謀事的決心。
沒幾日,宋初一便接到君書,因公孫衍離去,司馬錯補了大將軍的位置,而宋初一接任國尉一職。
這個決定在朝中掀起不小的波浪,國尉是武職,沒有人規定武職官員一定要武功高強能衝殺在千軍萬馬之中,但看著宋初一那一副細胳膊細腿的樣子,實在也太沒有說服力了!
因此上任之後的第一日,便引來群臣「圍觀」。
秦律規定,不得以陞遷、親喪、喬遷等名目收受巨額禮品,以杜絕攀比、賄賂、奢靡之風氣,因此這群人真的是純圍觀啊!
宋初一咧著嘴應付了一上午,過午之後便閉門謝客,蒙頭睡大覺去了。
第二日走馬上任。
宋初一正在的《滅國論》實際是一種國策指導,為國家前進方向指路,其中不乏「鋪路方法」,但畢竟是理論,要指著宋初一一個人去完成,一兩年就能生生把她累死。
而張儀的縱橫說,正是滅國論的其中一部分,他是行縱橫之人,負責對外邦交。這個對外邦交,不僅僅侷限於秦國和其他國家的關係,倘若列國之間有什麼針對秦國的謀劃,他也要設計破壞。
縱橫家的學術也就那幾篇書卷,很容易讀明白,誰人閱讀之後都可去行縱橫之事,然則,行縱橫不僅要有鋒利口舌、淵博學識,要胸懷天下局勢,高瞻遠矚,更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急智。能達到這些要求,方能成大事。所以說泛泛之輩行縱橫,不過就是趨炎附勢以圖名利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