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3 章
卷三《息於陌》你不可負我

  趙國和義渠這一戰落下帷幕之後,整軍待發的魏國忽然偃旗息鼓,一是因為趙國連殞兩員大將,對再進攻離石之事有所遲疑,再則,魏國懷疑此事是秦國陰謀,擔憂自家軍隊是否陷入羅網而不自知。

  魏國暫停下動作,暗中開始調查公孫谷和呂謖的死因,以及清理軍隊內部。

  短短七八日的遲疑,給了秦軍很充足的佈防時間,也令秦國平復後方義渠動亂更加從容。

  屋內焚著寧神香,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宋初一坐在案前,手裡握著一卷竹簡,垂眸細閱,谷寒跪坐在左上首靜候。

  這是從魏國傳來的消息,如今公孫衍忙著搞合縱,身掛數國相印,多半時間不在大梁,田需已離魏,合縱之事鬧的沸沸揚揚,魏國作為主謀國,權貴的注意力大都放在這上面,正好便宜了徐長寧。

  徐長寧此人有個長處,便是擅於借題發揮。想當初他沒有上佳論策時,尚且能夠以言辭煽動人心,現在有了宋初一給的論策作為基礎,更加發揮的淋漓盡致。

  他入魏之後行事十分便利,先是在魏國最大的博弈社裡演說論策,隔了幾天又到酒樓中論政,言辭不乏可圈可點之處。若是風平浪靜之時,必然是萬眾矚目,然而在合縱這場大風浪裡,他這圈漣漪的風頭被壓下去許多。

  不過,該留意的人還是留意到了。

  魏王為了招攬人才,在各個較大的言論場所都有安插暗線,一旦有優秀的言論,很快便會被呈到宮中,先由郎中篩選,而後魏王過目。

  這些言論混在一起,隨意被分到左右郎中那裡。而徐長寧的那份書簡恰巧到了閔遲手中。

  閔遲覺得,徐長寧就算沒有經世之才,光憑著這份見解和策略便可知他並非尋常士人。於是繫上紅綢,呈於魏王案上。

  左右郎中作為魏王最信任的貼身官員,有保舉的權利,倘若發現有才學出眾之人,便在其言論書簡繫上紅綢,到時候魏王就會著重觀閱。

  宋初一知道自己的策論經了閔遲的手,並得到他的保舉,心中竟然並不覺得高興。

  報復,本身就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谷寒見她放下竹簡,便開口道,「魏王已封徐長寧為上大夫,尚未賜官職。他想問您,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宋初一未答話,攤開一卷空白竹簡,筆下仿了徐長寧的筆跡,雖不算逼真,卻也有五六分相似。

  她與徐長寧之間的書信,從未指示過他該怎樣行事。徐長寧缺少的是對大局和時機的掌控能力,人卻不笨,一旦拿到宋初一所寫的策論,他便能夠揣摩出怎樣行事。

  徐長寧這種人無法勝任掌權者,卻是個很好的執行者。

  至於聯絡之中倘若宋初一有所補充,便會令黑衛口傳。

  宋初一擱下筆,待筆記晾乾,捲上遞給谷寒,「將這此卷秘密交予徐長寧。另傳我話:不可操之過急,腳下站不穩就想一步登天,遲早會摔死。」

  「嗨!」谷寒應道。

  「嗯。」宋初一道。

  正值午後,炙熱的空氣令人昏昏欲睡,宋初一撐著扶手起身,去內室的竹榻上午睡。

  外面連蟬鳴聲都斷斷續續,宋初一看著外面那株枝幹遒勁的老樹,眼皮沉重。

  不知多久,有絲絲涼意飄到臉上,她尚未睜眼,便感覺一隻溫熱的手覆在她眼上,緊接著,她嗅到了那人衣袍上清淡的皂角味。

  「下雨了。」醇厚的聲音帶著笑意。

  宋初一身子微僵。

  那人鬆開手,拍拍她的大腿,「別鬧,快起來,我在後山挖到奇蘭,去看看。」

  宋初一沒有睜眼,卻順著記憶裡的話語道,「你就不怕我再給你弄死。」

  「你敢!」那人道。

  宋初一緩緩睜開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襲灰色廣袖,鬢髮整齊,乾淨清爽,眉清目朗,溫和如春末夏初的陽光,溫暖卻不熱烈。

  微風吹起天青色的薄紗帳,幾點雨絲落在她臉上。

  宋初一歪頭,便瞧見窗外有幾株枝葉繁茂的梅子樹,油綠的葉子中間,雞蛋大小的青梅沾著晶瑩的水珠,嫩的可愛。

  「睡糊塗了?」他笑著用厚實的手掌柔柔她的頭髮。

  「閔子緩。」宋初一喊了一聲,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迅速蔓延。

  「嗯。」閔遲悶哼一聲。

  宋初一這一口是下了狠勁,險些生生將他手背扯下一塊肉來,但終究又鬆口,嫌棄的將他的手丟到一旁。

  「做噩夢了?」他緊繃的聲音中,能感覺到此刻正在忍受疼痛。

  宋初一轉眼,看見他扯出帕子將傷口纏上。

  他看了她一眼,握了她的手,溫聲道,「別怕,帶你去摘青梅。」

  宋初一眼中發燙。

  閔子緩,如果一切都抵不過你心中的謀字,開始又何必如此待我!

  她正出神,人已經被閔遲背了起來。

  「今日這是怎麼了?別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沾上了吧!」閔遲微微側臉問她。

  他們靠的很近,她的鼻子已經頂在他的鬢髮上,能嗅到淡淡安神香味。

  像他們這些平日慣於費神的人,常常會失眠,閔遲更是每晚不點安神香不能入眠。

  外面雨漸大,閔遲一手托著她一手撐著傘走入雨幕中,耳邊頓時被雨擊打雨傘的嘭嘭聲充滿。

  「別生氣了。」閔遲溫聲道,「下回你再弄死多少蘭花我都不數落。」

  宋初一盯著他鬢邊滲出的汗水悶不吭聲,默默將下顎抵在他厚實的肩膀上。

  這個動作一做,她便聽見閔遲爽朗的笑聲。

  不需要說太多,只需要細微的動作,閔遲就能分辨她的情緒。也正因為如此,後來才能不費吹灰之力的利用她吧。

  宋初一不敢說自己有多聰明睿智,但至少於亂世之中全身而退不成問題,更何況,她在陽城呆了那麼多年,早已經準備種種後路,那等情形下除了她不設防的人,沒有人能夠將她逼入絕境……

  「放我下來。」宋初一看著雲霧飄渺的半山,忽而道。

  閔遲腳步頓下,依言將她放下,抬頭看看崎嶇的山路,「馬上就到了,我前幾日釀了幾罈酒埋在那裡了,雖沒有你釀的好,卻是新酒,我們……」

  宋初一蹙眉,「傘給我。」

  閔遲見她神色異樣,微愣了一下,還是將傘遞在她手中。

  宋初一目光掠過那手上絹白帕子上滲出的血紅,轉身往山下去。

  大雨陡然將閔遲渾身淋濕,呆怔的看著蒼茫雨霧裡,那瘦長的身影撐著黎色的傘離漸漸遠離,那樣決絕,他心裡忽然慌了起來,「初一!」

  山風颳過,雨吹進傘中,打濕宋初一的袍子。她索性鬆手,讓傘隨風而去,下山的腳步更快。衣袍大袖飄揚,果決而灑然,然她卻覺得喉頭卻發堵。

  「懷瑾!懷瑾!你快醒醒!」

  趙倚樓的聲音猛然闖入耳中,宋初一一個激靈,頓時有幾分清醒。

  她睜開眼睛,看見趙倚樓俊顏上滿是焦急,還有他手中沾滿血的帕子。

  「你怎麼了?」趙倚樓不安的問道。

  「無事。」宋初一聲音瘖啞,緩了一下才稍微好些,見趙倚樓眼底發紅,呲牙摸了摸嘴道,「怕是咬了破了皮。」

  「咬破皮不可能有這麼多血!」趙倚樓將帕子丟在她面前,轉身讓醫者給她看看。

  醫者細細觀了宋初一的面色,又把了半晌脈,才緩緩道,「國尉只是體虛火旺,下官先去拿方子給國尉調理調理。」

  「快去。」趙倚樓道。

  「喏。」醫者躬身退出去。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趙倚樓問道。

  宋初一坐起身,一陣風來,帶來幾點涼意,她轉頭看了看,「下雨了。」

  趙倚樓只擰眉盯著她,並不接話。

  他方才進來時瞧見宋初一臉色不好,便焚了些安神香,誰知絲毫沒有起到作用,她臉色越來越差,開始說胡話,最後竟然吐起血來。

  趙倚樓不懂那夢話是什麼意思,但可以肯定她心裡肯定藏著事,並且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

  直到今日,他才瞭解,宋初一看起來灑脫的有些涼薄,其實只是心思藏的極深罷了。

  宋初一回頭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有個人,我認識他十四年,我們一直很要好,但他背叛了我。」

  趙倚樓並未深究這句話,只以為是宋初一從小的青梅竹馬,不禁把她攬入懷中,咬牙道,「忘了他,你說過二十年後和我一起歸隱,你不能食言。」

  「嗯。」宋初一靠在他胸口,又有些倦意。

  「我什麼都沒有,只等與你一起攜手入土,你不可負我,懷瑾。」趙倚樓聲音裡帶著細微的顫抖。

  「好。」宋初一認真應道。

  如果真是灑脫,就不會處心積慮的報復,如果真是釋懷,就不會有恨……宋初一不覺得自己是個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但對待這件事情,她終究不能原諒。

  只是隨著一步步逼近目的,她居然又想起那些過往來,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