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有信》
朝小誠/陸涼風/振家小青年
第 1 章
萬丈紅塵也不過是一場忘記

  陸涼風第一次賣血,是在十七歲的寒假。

  黑血站的胖老太姓梁,早年也是道上一員虎將,小字輩的後生見了她都要恭敬叫聲「梁姐」。但就是這樣的人物,後來也到底拼不過一個「情」字,為個男人金盆洗手退役了,從此退居二線成了江湖上的一個傳說。

  基於自身這般傳奇的經歷,梁老太即使開起「害人的黑血站」來也開得很有特色。比如說,對於那些前來賣血只為換個iphone的少年仔,梁老太見一次打一次,絕對拿出當年在邊境線上和國際刑警火拚的姿態,非打得他們上進讀書不可。

  而對於另一些人,比如陸涼風,梁老太的態度就不一樣了。

  上下打量了這個姑娘好幾個來回,瞧她實在清瘦得緊,梁老太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我說,你想清楚了?」

  陸涼風清俊的臉上連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說過的,供貨提錢,錢不能少。」

  口氣很絕,且老辣,老胖姨「啊」了一聲,心裡就有數了。這應該也是個苦出身的姑娘,必要時,為了錢可以不擇手段。「既然想清楚了,那就行。何況你是熟客介紹來的,我也沒必要在錢的方面訛你。」

  老胖姨也不廢話,顯然是個老手。江湖上做事最重要的就是效率!抽血辦事,給錢走人,至於良心道德……對於江湖群俠來說哪來那麼多唧唧歪歪的事!

  梁老太慢吞吞地站起身,遂施施然地發話:「那行,你跟我進來吧。」

  賣血這活顯然不是什麼正經生意,要說梁老太退役後幹上這行,也不是不憋屈的。看對面那些做正經生意的小麵館,雖然平時利潤率比起黑血站來真是捉襟見肘,可是一到掃黃打黑時期,人家麵館仍然能正常開張營業,而搞不法買賣的這些血站老鳥們就只能規規矩矩地關起店門,眼巴巴地看著對面的麵館迎客賣面,心裡的滋味真是叫一個羨慕嫉妒恨。

  所以這一行的經營理念就是:有鳥窩就掏,有買賣就做,反正賣血這事你情我願,什麼良心道德先統統放一邊再說。

  「你賣四百毫升是吧?」

  「六百毫升。」

  梁老太簡單搞了下消毒措施,聽到這話,眼皮一撩,話中帶話:「我說小姑娘,這活可不是可以隨便玩的,搞不好,會送命的。」

  陸涼風不說話,連眼神都沒有波動過。以十七歲的年紀就有這般心性,可以預見,將來一定是位性格偏冷的女子。

  梁老太溫溫吞吞地說著一些話。「我看你這樣的身體,也不像是一隻血雞可以隨便抽。六百毫升太危險,如果甘願冒這個危險也要搞到錢,那我勸你還不如去花街幹幾票。畢竟命只有一條,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而清白呢,也就是一堆知識分子搞出來的玩意兒,沒了就沒了唄,多少年後混出個樣子來,又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

  江湖上的老前輩七七八八說了一堆,對陸涼風而言顯然都是廢話,既沒有十七歲的少年人那樣露出「神馬?!我會死?」這樣的恐懼感,也沒有一語驚醒夢中人回頭是岸的打算,她甚至連表情都沒動過。

  挽起袖子,陸涼風的聲音很冷靜:「我不賣身,我賣血。」

  「……」天下是有這種不怕死的棒槌的。梁老太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見完全不管用,也不再說啥,她開門也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善堂,管那麼多幹什麼呢。

  遂拿出儀器,細長針尖對準眼前這女孩手臂上的血管,直直刺了下去。

  梁老太看著針尖,忽然眼皮一撩,「聽說,你要去『堂口』?」

  陸涼風沉默。梁老太語氣很平靜:「聽我一句,不要去。那種地方,去了,你就回不來了。」

  陸涼風忽然勾唇,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我還想回來,就不會去了。」

  她笑得很淺,即閃而逝,但閱人無數的梁老太,心裡卻在一瞬間分明跳出了五個字:一笑傾人城!

  梁老太有預感,這樣一位心性皆孤絕的女子,將來長大至妙齡,勿說是人生路,只怕是情路,也不好走呢。

  「……!」也許是夢中那些過去自己曾經經歷的事帶著血光太過不祥,又或者是車上突然的顛簸令長久訓練而成的直覺甦醒,陸涼風猛然驚醒,重拾焦點的眼神犀利而靜默。

  「醒了?」同為工作搭檔,程峰一看身邊的人醒了,連忙遞了瓶礦泉水給她。「給,剛睡醒,潤潤喉。」

  「……」陸涼風接過,擰開瓶蓋灌下一大口冰水。程峰只看見水流順著她仰起的脖頸曲線順流而下,完全是習慣訓練式的人,舉手投足都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勿說其他人,就連程峰有時都會困惑,這麼年輕的女孩,怎麼會有這麼涼如水的心性。

  「我睡了多久?」

  「十分鐘。」

  「以後再有這種情況,你叫醒我。」

  「才十分鐘而已,沒關係的。是你太累了,我們是搭檔,有事我幫你看著。」

  「謝謝,不用。」陸涼風又灌下一大口冰水,整個人沒有一絲波動,也沒有看他,放下手裡的礦泉水時忽然說:「我不習慣欠人情。」

  「……」作為一個社交能力正常的人類,程峰同志遠遠沒有陸涼風那樣我行我素事不關己的外星人作風。一聽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話,程峰頓時臉一紅,忍不住咳了一聲就沉默了下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坐在警車前排的治安警老田連忙轉身打圓場:「呵呵,不好意思啊,我也知道你們兩個人剛從外地辦完案回來,屁股都沒坐熱就被我拉來。臨近年關人手不夠用,再加上今晚要查的地方比較特殊,所以才臨時麻煩刑警那邊幫忙。」

  程峰好同志連忙客套地回應了一下:「不麻煩不麻煩,各警種通力合作是應該的,響應上級精神、上級精神。」

  一旁的陸涼風顯然不具備國人的場面虛應精神,完全沒有國人點頭哈腰來一句「應該的應該的」隨便客氣一下的美好品德,就像她的上級給她的評價那樣:行動迅速,沒有顧忌,瞭解的人知道她是刑警,不瞭解的人都他媽以為她是黑道啊!

  就像現在,陸涼風只抓住了一個重點:「為什麼說今晚查的地方比較特殊?」

  「哦,它是一家綜合性會所……」

  「它涉嫌藏毒、性交易、殺人越貨、還是槍支販賣黑社會性質?」

  老田:「……」

  ——小姐,身為花樣年華的少女,請不要用如此消極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世界好麼?

  程峰咳了一聲,低聲解釋:「那個、請理解一下,她是職業病……」比較嚴重的那種……

  老田囧了一下,這才笑呵呵地說道:「不是,沒那些事,那家會所很正常。」

  「……」

  「嗯,就是年關將近循例檢查而已……」

  「……」

  陸涼風忽然問:「你在怕它?」

  老田:「……」

  程峰這下也好奇了:「我們今晚到底查哪家會所?」

  老田感慨,說了兩個字:「『風亭』。」

  程峰點頭:「哦……」明白了。

  老田凝重地望著窗外,程峰也正色了起來。只有陸涼風仍然無動於衷,連眼神都沒有變過,好像這件事和她全然沒有關係。

  風亭是個什麼地方呢?外行人一聽這名字,大多都會不禁展開豐富的聯想力,什麼江風渺渺、古道老亭,一定是好一個風雅之所吧!

  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的。它不僅不風雅,還很懾人。

  這麼說吧,通常人提起這兩個字,通常是和一連串巨額可觀的盈利數字聯繫在一起的。程峰一介刑偵系出身的警力青年,對財務數字自然不會太敏感,因此當老田說了下風亭的經營規模時,程峰同志表現出的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大喊了一聲:「好有錢!真的好有錢啊——!」

  「呵呵,」程同學這種鄉下小哥式的反應頓時逗樂了老田:「是吧。告訴你,這還不止,最狠的是去年,風亭一個季度的淨利潤撐起了整個SEC集團的50%淨收益。」

  程峰這下想起來了,「久聞風亭和SEC的關係不簡單,絕不僅僅是上下級的單純關係。」

  老田略帶深意地朝他笑了一眼,「這些年,你們刑警方面對它也很感興趣吧?」

  程峰笑了。雙方都頗有深意地對視一眼,有些話不必開口明說,就已瞭然於心。

  坊間傳聞,自三年前SEC從崩潰邊緣被其年輕執行人唐涉深以絕對強硬的姿態救回後,這三年來SEC以更為豔囂、決絕的姿態在世人的眼皮下擴張,隱在唐涉深背後的一個重要存在,就是風亭,以及為唐涉深掌控風亭的一個年輕人。

  傳聞中SEC見不得人的錢、搬不得檯面的事,只要經過這個年輕人的手,通過風亭這條渠道,就能變成乾乾淨淨的收益、溫溫和和的新聞。

  老田目光深邃,「唐涉深一手挑起來的這個人,也不知道對他以及SEC而言,將來是福是禍吶。」

  程峰不解,「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他太乾淨了。」

  「嗯?」

  「是的,他太乾淨了,」老田眯起眼睛,聲音幽幽,「一個掌控『風亭』這種絕對複雜地方的人,本身還能做到給人乾乾淨淨的印象。這種人,不好惹。」

  說起會所這種場合的執行人,不外乎是這種形象:名車、豪宅、佔佔娛樂圈頭條、搞搞模特女明星、私生活混亂、沒完沒了地召開記者會……社會敗類啊。

  只有掌控風亭的這位,是一個例外。有些事,警匪雙方都心知肚明,灰色產業鏈想要做成如此恢弘的規模,沒點手段是不行的,而這個年輕人,就是有這個本事,把一切手段都做到隱秘,檯面上一片乾淨。

  局中人其實都是明白的,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想要不為人知,只有兩個辦法: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到極致,做到瞭解真相的人都無法開口,做到即使清楚內情也只能沉默,比方說,做一個死人。

  思此及,老田不禁感嘆,「這個年輕人不簡單,自從四個月前唐涉深忽然宣佈無理由休息,從SEC最高執行人的位子上退下來,接手唐涉深之位、坐上SEC代理執行人的,就是一直掌控『風亭』的這一位。」

  程峰同志唏噓不已:「這種風雲人物啊,就算今晚站在我眼前,我也未必能把他認出來,哈哈。」

  老田一笑:「這倒不會,『風亭』的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一個重要的特徵,」說完,伸出左手,指了指左手無名指:「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有黑色的『風』字紋身。」

  想了想,老田轉身笑:「……哦,對了,就是陸涼風的那個『風』嘛。」

  說完兩人都順道一起看了看一直沒怎麼說話的陸涼風,話語間遞上一根橄欖枝,想讓邊上這位小同志也一起參與參與八卦的友好談話氣氛。

  勞動人民最擅長哪種交際方式?八卦嘛。同事鄰里間不管有啥深仇大恨,只要偷偷聊上一頓「你知道嘛?已婚的某某和某某偷偷搞上了!」,八卦雙方立刻就能化干戈為玉帛,迅速建立起統一戰線的階級感情。

  可是碰到陸涼風這個愣頭青,卻只見:「……」

  陸涼風盯著車窗外,一如既往地沉默,完全沒有接下橄欖枝的意思,甚至連一句緩和氣氛的「呵呵」都沒有,就這麼沉默地看著窗外。

  老田:「……」

  程峰:「……」

  老田自我解嘲:「呵呵呵呵,你們刑警不大喜歡扯淡哈?」

  程峰汗顏地打圓場:「真的不好意思,她平時話不多,一直就是這樣的。」

  於是幾個人就這麼一路囧囧有神地到達了目的地。

  下車前程峰感嘆了一句:「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見到『風亭』的那位執行人呢?」

  一看就是少年仔,老田擺擺手:「我們是警察查訪,你以為我們是客人來玩啊?還是不要遇到得好。」

  「為什麼啊?」

  老田略一沉吟,原本不打算說的,又怕不說等下添亂,只得壓低聲音告訴他:「我們得到過消息,風亭的這個年輕人不是省油的燈。他是為數不多從『堂口』活著出來的……你幹的是刑警,你應該也知道『堂口』是什麼地方吧?」

  聞言,程峰臉色微變。

  坊間有句話:寧做朝廷苦逼的勞改犯,不做江湖堂口的一縷魂。

  程峰面色煞白。那是什麼樣的地方,他明白,他太明白。雖沒親眼見過,傳聞已足夠將他震懾。

  老田隱秘一笑:「他能忍著,忍到活著走出『堂口』,你想,這會是什麼樣的人?」

  忍得了旁人無法忍受的虐,狠得了十年不晚的殺心。能忍能狠,這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

  年關將近,警察循例查訪是常事。碰上國家專政機關,尋常的酒吧和夜店哪個不是點頭哈腰、遞煙叫爺?唯獨風亭是一個例外,有SEC唐涉深這樣的背景,就足夠有資本做到一個「傲」字。

  負責風亭會所日常事務的韓慎陪同老田一行,微笑著介紹了一下這一年來的營業內容,對老田等人提出的問題也一一細緻解答。最後,當然也是最重要的,以良好的姿態配合老田一行做做安全等方面的突擊檢查。

  一行人正走進一間VIP包廂,韓慎推開門吩咐裡面的人道,「幾位警官例行檢查,各位請配合……」

  話還沒說完,只聽得走在一行人最後的陸涼風,忽然一聲棒喝:「幹什麼的?!」

  被喝住的人沒被她嚇一跳,一旁的韓慎、老田、程峰倒是被她嚇了好大一跳!老田年紀大了,被這一聲棒喝嚇得硬生生哆嗦了三下,心想這姑娘家平時悶聲不響地像個葫蘆,一說話怎麼像個大漢一樣中氣十足!

  其實說起這一招,陸涼風還是從武俠小說裡學來的。

  昔日有一位名動八表的六扇門宗師是這麼教育自己門下的捕快的:捕快抓人,最重要的當然是證據,但若是沒有證據呢,那就是氣勢!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朝對方中氣十足地吼一聲「幹什麼的?!」,震得對方魂魄未歸位之際自身就已在氣勢上站住了腳。

  捕快,這個工作到了現代叫什麼呢,就是警察嘛。陸涼風在情字路上不太開竅,可是在抓人這一方面倒像是天生神力一般開竅得恁早!這一聲壯漢似的大吼,即使沒嚇住對方,也把對方的反應能力震得短路了一分鐘。

  被陸涼風喝住的是一個醉鬼,正搖搖晃晃地靠在走廊的一端,醉眼朦朧,眼中那一道陰騖的警惕性卻絲毫沒有放鬆,正陰沉地盯著陸涼風。陸涼風走過去,掏出證件在他眼前出示了下,聲音平靜:「警察,配合一下,搜身。」

  「警官,」酒鬼笑笑,「禮貌一點也得說個『請』字呀。」

  陸涼風面不改色,「請配合,搜身。」

  酒鬼似放鬆了一口氣,「這麼講禮貌的警官,我不配合那就太說不過去了啊……」

  話音剛落,一記凶狠的劈刀手已漫天漫地朝陸涼風的肩胛骨砍去!

  幸好我們陸警官顯然也不是什麼好惹的良民,目光一怒之際已抬手用力擋住了這一記進攻,同時不忘順手一記『溜身摸索』,二人過第二招時陸涼風已凝神晃了晃左手從那酒鬼身上搜出的一包違禁藥,還不忘禮貌,「請跟我們走一趟。」

  身後忽然傳來程峰的叫聲,「陸涼風——小心!」

  程峰箭步而上,一手劈落忽然從旁竄出偷襲陸涼風的醉鬼同黨。然而下一秒,「嘩啦」一聲,身後卻傳來玻璃酒瓶應聲爆碎的聲音,程峰解決掉一個,急忙扭頭問:「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就已看見陸涼風擋在他背部的右手臂,為他擋掉一記絕殺,也為他付出了一定代價。

  隔著襯衫制服,陸涼風動了動手臂,散落了滿手的玻璃碎渣,點點血跡,慢慢滲透襯衫袖管,正一滴一滴緩緩掉下來。

  程峰頓時連心跳都漏掉半拍,「涼風你!你為我擋?!」

  與其說程峰被陸涼風受傷這件事而震驚,不如說他更被平時悶不吭聲般的陸涼風關鍵時刻卻會跳出來保護他的舉動所深深感動了!

  戰友啊,這才是患難見真情的好戰友啊。程峰同志感動得小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陸涼風——!」

  我們陸涼風同學挺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幹什麼?」

  程峰一顆紅心在跳動,話也說得很直白,「我……我感動啊!」

  哦,這樣。「應該的,」陸涼風點了點頭,隨即又看了他一眼,同樣把話說得很直白,「把你襯衫袖管撕下來,我要止血,挨了一刀我還是挺疼的。」

  「你好,我們又見面了。」拎著醫藥箱的駱名軒醫生走入房中,微微笑著,向坐在床頭的陸涼風打招呼。

  聞言,陸涼風抬頭,看著他,就像是看著所有人那樣,眼裡依舊平靜無波,只點一點頭致意,「你好。」

  駱名軒放下醫藥箱,「來,我看看。」

  用醫用剪子剪開她的襯衫袖管,駱醫生眼神掃過這個人的這個手臂,即便身為人民醫生早已見慣生死,但觸及這樣一個女孩這樣血肉模糊的傷口,駱名軒仍是不禁皺了皺眉,「女孩子,就不應該當警察,被人這麼打,受這種苦。」

  「也不是,」也不知陸涼風當真是不痛,還是痛得麻木了,旁人只見這個女孩從頭到尾都沒有皺過一下眉,叫過一聲疼,甚至現在,還有力氣反駁駱名軒,「抓人的時候,我也打過人。」

  駱名軒幾乎是無奈地笑了,「陸小姐,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沒有,」她仍然一字一句地答,「我不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怎麼會,」駱名軒低下頭,著手替她清理傷口:「至少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從車禍昏迷中清醒之後,失去了部分記憶,卻還有勇氣去和人打架的小姐。」

  陸涼風沒有應答下去。或許是累了,又或許是天生的不擅言辭。陸涼風擅長的是,隨時隨地地沉默下來,如影隨形的靜默姿態。

  曾在這個女孩的長時間昏迷狀態內擔任主治醫生的駱名軒,對眼前此人的沉默寡言簡直是太熟悉了。因此駱醫生也不再多言其他,拿起酒精棉花,低下頭,對她道,「傷口消毒,會有點疼,你需要忍一忍。」

  陸涼風點點頭。

  接下去的時間內,自她點頭的這一秒起,一直到駱名軒替她處理好傷口結束,整整一個小時的過程內,她真的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旁人見了,只當這是無妨的小傷;只有駱名軒看得見,因痛感從她額頭滲出滑下的冷汗早已濕透了她的臉頰,也只有他知道,這個女孩的忍,已經到了何種令人驚懼的地步。

  駱名軒俯下身,再一次檢查了陸涼風手臂上的繃帶,確定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這才稍稍鬆了口氣。高度緊張得忙了一整晚,一抬手腕,這才發現竟然已經凌晨三點了。

  駱名軒走出主臥室,就看見這間酒店套房的客廳內,付駿正埋頭在文件中,井井有條地在收拾客廳玻璃桌上散落的各種文件。

  身為SEC曾經最高執行人唐涉深的特別助理,以及橫跨整個灰色產業鏈的風亭會所的現任執行人助理,隨著連年看漲的可觀工資以外,付駿特助需要應付的突發事件顯然也是連年看漲。

  大到投資收購,小到警察臨檢,再到黑白兩道的擺平,付駿堂堂一介機械工程系高材生,原本有著技術宅「畫畫圖紙泡泡妞」的大好前景,如今卻硬是被迫成長為黑白兩道通吃的文武全才。有人品,夠手段,付駿儼然一顆灰色產業鏈上冉冉升起的新星。

  駱名軒洗了下手,問道:「他人呢?」

  「啊,」付駿溫和地答:「他去處理今晚惹事的那些人了。」

  「親自出面?」

  「對。」

  「聽說今晚鬧事的那些人也頗有來頭,不容易對付。」

  付駿笑,「怎麼可能。」

  駱名軒不明意味地唏噓了好一陣,隨即恍然。也對,在深具SEC背景的風亭面前,還有什麼人好顧忌。

  駱名軒把自己丟進沙發休息,揉了揉高度緊張後痠痛的太陽穴:「這女孩到底什麼來歷啊?」

  付駿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溫和地道:「為什麼這麼問?」

  駱名軒唇角溢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眼簾一撩,聲音透著詭異:「唐信的私人主臥,不是每個女人都進得去的。」

  「夫妻吧,」付駿應答如流,「畢竟他們,也是領過證的夫妻。」

  「哈哈。」駱名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兀自笑了好一陣。慢慢的,笑意漸隱,駱名軒的聲音漸漸冷了下來。

  「夫妻,嗯?這一位在三年前一手導致SEC差點崩潰的陸小姐,雖說如今失去了關於當年的記憶,但唐信腦子沒壞,當年陸小姐給他設的致命局他忘記了?他因此欠下唐涉深的那麼多他忘記了?」

  話音剛落,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戴無框眼鏡的年輕人緩緩踱步,走了進來。

  「各位好。」年輕的男人笑容溫和,偏頭一笑時的倦慵之意十分醒目,令他輕易能予人一種錯覺,好似萬丈紅塵予他而言也不過是一場忘記。

  男人站定,負手微笑,「凌晨三點,討論我的私生活,各位好興致。」

  唐信。信者,誠也,專一不移也。這個男人時常予人『誠、信、雅』的感覺,舒服得令人一見了他淡淡的笑意,就知是唐信無疑。

  除了真正瞭解他的人,比如駱名軒,比如付駿,再比如,唐涉深。人們常常會無端端相信這樣一件事:斯文有禮且會偏頭一笑的男人,總不會壞到哪裡去。

  殊不知世有唐信,偏偏是個中好手,懂得如何把一切辣手、凜冽的殺機,都恰恰好放在這偏頭一笑的斯文有禮中。

  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這甚至是一件需要天分的事,唐信做到了,所以他是唐信,別的人旁的人,都做不了唐信。

  看見他進來了,駱名軒止住了聲音,不再繼續剛才的話題。站在醫生的立場,給他一個交代,「她沒事了。玻璃碎片刺傷了手臂,這兩天我會定期來給她換藥包紮,你也要小心照顧她,防止破傷風感染。」

  「好,」唐信的聲音聽上去簡直比衷心還衷心,「這麼晚,我麻煩你了。」

  駱名軒看了他一眼。明明比起唐涉深那種不可一世的欠揍樣子,眼前這個男人簡直可以說是唐涉深那種反面教材的最好參照系,但不知怎麼的,駱名軒每每和這個男人打交道,仍然倍感壓力,能不惹,就不惹。

  收拾好醫藥箱,駱名軒起身,掩飾不住的倦意,「那麼,我就先回去了。」

  唐信盯著他的背影看了會兒,忽然淡淡地問了一句話,「聽說,你和蘇言分手了?」

  話音未落,連一旁的付駿都停了停手裡的動作,詫異地望向站在玄關的駱名軒。

  「嗯,」倒是當事人完全沒有一絲要隱瞞的意思,點點頭大方承認,「對,分手了。」

  唐信顯然沒什麼同情心,既沒拍拍他的肩安慰一句「哥兒們想開點,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也沒有站在男人的同一陣線對他鼓勵「男人麼!這點痛算什麼,女人嘛有的是!」,相反,唐信這作死的,居然一路追問了下去。「四個月前分的手?」

  也虧得駱名軒脾氣好得簡直不正常,竟也答了下去,「嗯。」

  唐信點點頭,「原來你也知道了,蘇言喜歡的人是……」

  「對,我知道,」駱名軒忽然抬起頭道,「我知道她喜歡的是唐涉深,但我們分手不是為了這個。」

  這下子,倒是連唐信都怔了一下。

  「自己的女朋友,心裡有沒有我,眼裡掛心的是誰,其實是有感覺的。之前不說,不分,不是因為捨不得,是因為我喜歡她,所以願意包容她。」

  唐信等著他的但是。

  駱名軒笑容漸淡,果然給了他一個轉折,「對我來說,喜歡一個人,是一件重要的事,但是人生中,也還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的。」

  唐信瞭然。四個月前,正是程倚庭孑然一身失蹤的時間,她走得狠,走得絕,不要任何物,也不要任何人,連唐涉深都不要了。於是,最令唐涉深痛不欲生的事還是發生了,他的妻子離開他,在已有了一個月身孕的情況下。

  駱名軒淡淡地說,「即使是喜歡的人,我也不能原諒。是蘇言在那一天,言辭間捅出的最後一刀,令唐涉深和程倚庭落得如今這樣的結局。」

  唐信偏頭想了想。其實他挺想說一句,那一對夫妻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都是作死的,就算蘇言有不對的地方,但和唐涉深和程倚庭這一對作死的程度一比較,就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

  當然啦,這種欠揍的話,唐信放在心裡想想就可以啦,他還沒有笨到去說老闆的壞話……

  一旁的付駿沉默了下,收拾好文件,出聲打破沉默,對唐信道,「總監,今天的資料都在這裡,沒事的話我也先和駱醫生一起走了。」

  唐信點頭,對他笑了下,「好,麻煩你。」

  駱名軒忽然意味不明地調笑起來,「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唐信,恭喜你高昇。」誰都知道,四個月前,自程倚庭帶著身孕失蹤以後,唐涉深隔天就透過媒體宣佈無理由休息,SEC最高執行代理人這個位子,由唐信全權接手。

  唐信也不知是沒有聽出這一句話中的微諷之意還是故意避而不見,微微笑著接下他的話,「哪裡,都是為老闆做事而已。」

  這個男人說話做事,簡直是滴水不漏。駱名軒像是倦了,不再辯駁下去,只對他講,「唐信,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唐信負手,微笑在聽。因為他知道,駱名軒一定會講下去。

  「古龍寫江湖,寫出一位名動江湖的天下第一美人,專以美色誘惑男人為她效力,明明是仙子,卻專帶男人下地獄。」

  唐信笑意不改,「你多慮了,陸涼風沒有那種美色。」

  「可是她卻一樣誘惑到了你。」

  駱名軒和付駿離開良久,唐信依然定定地站定在客廳裡。夜色裡,那一雙隱在鏡片背後的眼,勿說是恰當地控制了情緒,他根本是連情緒都沒有。

  「出來吧。」他忽然這樣說。

  陸涼風也真的就從一旁的主臥室中走了出來。赤手空拳,單打獨鬥,受了傷的手臂裹著厚重的繃帶。

  唐信轉身,向她望去,笑意不變。「聽到多少?」

  「從頭到尾。」

  「啊,這樣。」

  寒夜靜謐,這個男人連聲音都似含著一絲幽冷,夫妻一場,而他竟連笑容都分明是不帶餘情的。

  然而當他看見她手臂上厚重的繃帶,仍是不自覺地垂了垂眉,隨即調整了呼吸,隱去了背後緊握雙拳的那一瞬間駭意。

  他忽然走向她。然後環住她的肩,對他道,「有傷在身,還是去床上躺著比較好。」

  陸涼風沒有動,看了一眼他環在她肩頭的手。

  「啊,對,我忘記了,」唐信像是恍然想起來什麼,「你說過我們之間不能有親密行為……」

  陸涼風稍稍鬆了一口氣。

  ——還好,他記得他們的約定,她的預感是對的,他是會遵守約定的君子。

  然後下一秒,唐信忽然慢悠悠地說完後面半句話:「……但是我不打算改。」

  陸涼風剛鬆的一口氣猛地又提了上來!

  ——君子個屁!

  陸涼風巧妙地閃了個身,輕而易舉地掙開他的手。

  她根本是連質問都沒有的,唐信看著這個人的背影,看見橙黃色的燈光將她的身形拖成一個暗影,他就心想怎麼會有女孩子連暗影都拖得那麼鋒利。

  然而就當唐信走過去俯下身,想查看她的傷口時,她卻用輕描淡寫的幾個字令他明白了,陸涼風最鋒利的豈止是暗影,根本是她整個人才對。

  「你可以不用關心我的,」她說:「反正我和你之間的婚姻關係,是假的。」

  很難形容唐信這一瞬間的心情。當年她用盡手段,使他落入陷阱,使他愛上她,上演一場美人計的經典劇情,奈何經典反轉,兩敗俱傷,他失去了尊嚴,她也失去了屬於兩個人的記憶。

  唐信抬手摸了摸胸口,仔細感受了下心裡升起的那一股『老子被人嫖了還不認賬』的微妙與複雜心情。唐信嘆了口氣:男人不易做啊。

  唐信笑笑,放開了她。他在一旁的沙發上落座,「剛才駱名軒說的話,希望不會困擾到你。」

  陸涼風的回答永遠言簡意賅:「不會。」

  「你沒有問題問我麼?」

  「沒有。」

  「但是我有。」

  陸涼風終於引起了些注意,抬眼看向他。

  唐信偏頭一笑,自有風情暈開暗夜的光,「我想問你的是……你的失憶,究竟是真,是假?」

  這是一個十分偏鋒的男人。看似溫文,實則辣手。

  只有這樣的男人才問得出這樣一句單刀直入的話,一刀砍下,算不上多大的恨,談不清多深的仇,但動人心魄卻是一定有的,而且其破勢其深意,往往不是普通人應承得了的。

  陸涼風是例外。經歷過太多的女孩,總是會成長為一種名為「例外」的生物。

  她沒有回答,連聲音都沒有,只是忽然笑了一下。

  就是這樣一下的笑意。淡淡的倦意,鋪鋪張張地就瀰漫開來,只有見過的人才會明白,這是一種什麼都沒有、只剩下情懷的笑意。

  男人可以對女人有抵抗力,但對一份這世上並不多見的情懷笑意是否也能有抵抗力,就十分難說了。畢竟憐惜二字,是男人的本性。至少,唐信是這樣。

  他忽然站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似在竭力壓制一些莫名的慾望,然後緩步走過去,走到她面前,俯下了身。

  「你可以不必回答這個問題,」他靜靜地說:「我只想你知道,時至今日陸涼風不記得唐信也沒有關係。」

  她倒是有些詫異,興起些興趣追問了一句,「理由呢?」

  男人沒有回答。像是一種默契,她可以不必回答他的問題,那麼他同樣也可以。這不叫兵不厭詐,這叫禮尚往來。

  他對她微微笑了一下。同樣是淡色的倦意,還有一絲清幽的意興。這當下他竟還有興致分神想了下,若用這姿色笑意來算計的話,不知是她的情懷更甚,還是他的意興更濃?

  「與其費時間討論我和你之間的關係,不如關心眼前的事,」唐信落落大方地換了個姿勢,三言兩語,把話題轉換:「今晚對你動手的人,你有興趣知道麼?」

  「沒有。」

  「他傷了你。」

  「我也傷了他。」

  「他傷你傷得較重。」

  「殺人者人恆殺之。這些小傷,我擔得起。」

  意興闌珊。

  能把這件事做到極致的人,這天下僅此陸涼風一人,她是連受傷這回事都沒有興趣去予人算清楚的。

  幸好,唐信也是這世間半真半假的高手,他摸了摸胸口,似有心傷跡象然而眼裡卻是半分傷意都沒有的,「陸涼風,為你擔心,實在是一件很考驗男人自尊心的事啊。」

  陸涼風瞥了一眼,眼風掃過去。「不必。」她一字一字對他道:「在醫院醒來後我就對你說過,你有你的賬要算,我有我的血要洗。我們之間的聯手關係,是這樣的就足夠。其他的,我不需要。」

  這樣的女孩子。這般硬氣,偏是要在這世間的傾城女子與驚豔姿色之間,以自身鋒利殺出一條血路。

  唐信起身,走向她。「知道麼?失去記憶前的你,非常不可愛;至於現在失去記憶後的你……」他彎下腰,語氣何其溫柔,令人錯覺是情話:「……才讓我明白,之前的陸涼風還是非常可愛的。」

  說完,他直起身體,舉步離開了臥室。噹一聲輕微的關門聲落下時,唐信垂下了眼簾,看了看自己一直插在褲袋未抽出的左手。一道深色的傷痕。

  是在數小時前,他一邊接著電話得知陸涼風在風亭和人動手出事,一邊下車反手關車門,當聽到她落了下風被人打時,他一不留神,關車門時連自己的手都忘了抽,就這樣重重傷到了手。

  唐信笑笑,重新垂手藏入陰影下,姿勢孤絕如埋葬一個秘密。男人對著緊閉的房門說了一句話,是嘲諷,更是清醒。「……也對,不記得有不記得的好。」

  世上太多事,記得太清楚、太分明、太黑白,反而會很難過、很悲傷、很痛苦。這樣的記憶,有他一個人承受就已夠了,能少一個人的記得,都是好的。

  當風亭現任管理人韓慎看到凌晨的吧檯邊坐著的身影赫然是唐信時,連一向淡然處事的韓慎也忍不住詫異地揚了揚眉。「這種時間點,你怎麼在這裡?」

  唐信抬眼,一見是昔日下屬兼好友,隨即笑了。支起手腕微扶著下頜,反問,「不然我該幹什麼?」

  「睡覺啊。」

  吶,我們韓慎同學不愧是本行本業出淤泥而不染的傑出代表,明明從事的是灰色產業,走的生活路線卻是端端正正的良民路線。早起早睡,工作生活兩不誤,瞭解的人明白他是風亭的掌事人,不瞭解的人上下一打量這青年,活脫脫一副莊稼漢的樸實形象啊。

  「別喝了,快回去休息吧。」

  唐信置若罔聞,隨手一把拉他坐下,「韓慎,做人不能像你這麼無趣。」

  韓慎輕輕推開面前的酒杯,「工作時間,我不沾酒。」

  「私人時間也不見得你會沾啊。」

  韓慎一想,也是啊。隨即又想,這傢伙什麼時候把自己的私生活摸得這麼透了?!

  正想勸他一兩句,冷不防看見一個黑色襯衫黑色西服的男人從裡間VIP包廂裡走了出來,直直走向唐信,俯下身,低聲向他耳語:「再繼續的話,今晚那兩人的身體怕是熬不住了。」

  唐信抬手抿了一口冰酒,「他們用哪隻手打的陸警官?」

  「監視器上顯示,是左手。」

  「好,那就廢左手。廢掉兩隻手,我就住手。」

  「明白了。」黑色西服的人得到指示,匆匆離去了。

  唐信轉頭,只見一旁的韓慎:「……」

  唐信捏了捏他的臉,「你這是什麼表情?」

  「唐信!你派人在做什麼!」韓慎回神,猶如屁股上被安了彈簧一樣陡然跳了起來,「你有沒有搞錯?!你知道你剛才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唐信笑笑,「就是知道,我才做的。」

  這世上有一種男人,予人的感覺是酒意三分醉三分醒,懂得在美和豔之間以微之又微的醉意使人防不勝防,且這種薄醉不常見,賣少見少,猶如燈火長街的盡頭一閃而過的那一尾及地的長袖,水袖一揚便是精緻而危的風情。

  唐信微微垂眼,看了一眼握住酒杯的左手上被車門重擊後留下的那一道清晰紅痕,想起今晚陸涼風對己對他的不關心與不在乎。唐信喝了一口酒,唇間飄出幾個字,「有些賬,她懶得算,我算。」

  話音未落,長廊的盡頭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聲。韓慎閉上眼,他不是第一天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了,他明白唐信的做事方式是如何險峻如峭壁。

  「唐信,」韓慎的表情很是有些勸誡在裡面,「你現在已經不是風亭的唐信了,你是要替唐涉深撐起整個SEC的執行人。」

  「所以呢。」

  「所以有些事,你原本可以做,現在已經不可以做;對比唐涉深,你明白他比你多的是什麼嗎?」

  「嗯?」

  「餘地。」韓慎看著他,聲音如清冷溪水流淌在月夜山澗清輝下,「唐涉深的行事作風看似趕盡殺絕,但在一些關鍵性的轉折處,他十分懂得如何留足餘地。」比如當年對待衛朝楓這個人,明知是敵,唐涉深卻留了餘地,大手筆的餘地,攻心為上,方將原本的敵人變成了自己的兄弟。

  說完,韓慎起身欲走向包廂,阻止裡面正在進行的殺戮。卻冷不防被唐信一把拉住了手臂。

  「你說的,我懂,只不過……」他放下酒杯,眼裡分明閃爍著醉態的笑意,「事關陸涼風,我沒有餘地可談。」

  韓慎瞪了他一會兒,仰天嘆了一口氣。看來他剛才那一段老頭子般的叨叨念,完全沒有起到啟發教育的先進性作用。對於唐信這種心智早已發育完全的男人,什麼引導性教育簡直是狗屁。

  「好吧,就當我剛才那些話沒說,」韓慎簡直是痛心疾首了,「可是你好歹也該算一算是為誰沒有餘地。陸涼風?唐信,你到底明不明白她是什麼人?」

  「我明白,」唐信答得一點猶豫都沒有,「她是她父親聯手暗地的勢力用來對付SEC的臥底。」

  韓慎不得不提醒他,「當年SEC機密外洩而受重傷,陸涼風臥底事敗,她父親攜款逃離出境,你追至不及,是誰向陸父通的風報的信,你也該明白吧?」

  唐信笑笑,沒有回答。

  這是一段不長的沉默,訴說的卻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明白,」半晌,他才意興闌珊般地應了句,「是陸涼風。」

  就在當年,就在他開車追去堵截背後策劃者之一的陸父時,卻硬生生被陸涼風截斷了去路。她是不惜以製造一場車禍為代價,硬生生博取了他最後的不忍,當他抱起地上流血的她,倒轉車頭開向醫院的方向時,他就明白,愛過恨過,他還是因這一個陸姓女孩而失去了,最後這一個將凶手捉拿歸案的機會。

  韓慎扶額,「從陸涼風在醫院清醒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問過你,為什麼還要把這個人留在身邊。」

  唐信避而不談,只是笑,「我有我的打算。」

  「哎,你……」

  韓慎還想勸他幾句,比如「世上女人何其多,何必吊死這一棵」,唐信卻先比他快一步開口了。

  「韓慎,」他叫了他一聲,聲音很低,卻穩:「其實我很清楚,我和她之間的時間,只有那麼多了。」

  韓慎一時倒是有些怔住。

  唐信微微笑了下,有種比清醒更清澈的神色在裡面,「我欠下唐涉深些什麼,我清楚;陸涼風欠下我些什麼,我也清楚;我不用她還她欠我的,但我一定會還我欠唐涉深的。人生裡總有些事,是比較不從容的,譬如這件事就是。因為心裡已經清楚將來的結局會是怎樣一個模樣,所以過程會如何反而不那麼重要了。過程裡的兩個人能快樂一點是一點,我手裡的感情,能用一天是一天,反正最後,這些快樂這些感情都會是沒有的。」

  這是一個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的男人。受過傷,傷得還很重,再入世,性和情都會變得較尋常人來得更薄一些。

  「江湖有江湖的辦事規矩,圈子有圈子的遊戲規則,對方既然先下了重手,即使兩敗俱傷,彼此停戰,也不妨礙三年後我要討回那筆帳。不是我趕盡殺絕,而是這種回敬的方式,從楚漢相爭,就已經傳承下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何其淡,淡得令人錯覺他不過是在閒談別人的故事,他的右手甚至還戴著佛珠手串,紫檀的馥郁氣息幽幽襲來,他身上的清幽平和與他方才話語間的招招殺勢形成一瞬間的落差,令人恐懼,懾人心魂。

  「你啊,」韓慎張口,方才覺得喉嚨口已有些微微的沙啞,「我還以為,常年喜歡戴佛串的人,心會變得軟些。」

  唐信笑了,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德川時代的天海僧正說過,真正的佛法應該面對每一次重大痼疾,都能應付自如,或除之,或治之。若適逢亂世,只能以武力來對抗武力,已然如此,也無妨。」

  韓慎無語。看著眼前這個溫溫和和的男人,看著他手腕上幽靜清寂的佛串,聽著走廊盡頭因他一聲令下而傳來的聲聲痛感哀嚎,韓慎忽然有一種悚然的感覺:彷彿眼前這個男人體內暴力的本性沉睡多年,如今,正一分一秒在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