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涼風因公受傷,組織上給了她三天休假,誰知陸警官卻不領情,休假一天後便返身動工,惹得她的上司老方指著她的鼻子罵了一句「你是傻的嗎!」。
陸涼風自然不傻,然而一個正常人在清醒的狀態下做些旁人難以理解的傻事,這才是令人感慨的地方。老方罵歸罵,但陸涼風是怎樣的為人他都看在眼裡,於是一邊嘴裡罵罵咧咧有假不休她蠢她傻,一邊暗自吩咐手下人這些天給陸涼風安排的都只能是文職,以好好照顧她。
陸涼風平時上下班都開重型機車,抄小路,速度快,此時受傷雖說沒有重到成了獨臂女俠的地步,但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恢復到昔日駕駛著機車一路狂飆的勇猛狀態,於是程峰自告奮勇擔負起接送陸涼風上下班的任務,以報當日之恩。
陸涼風看著程峰踩著機車傻巴巴地等她,她盯了他一會兒,只對他道:「說過了,不用。」
程峰是個好小夥,適應能力特別強,特別能適應陸涼風這種硬石頭般的物種,跨下機車,拿著一個機車帽就給她戴好,不屈不撓:「上來吧。」
陸涼風連辯駁都再沒有,轉身舉步欲走。
「我沒有別的意思,」程峰「哎」了一聲拉住她,笑容很和善,「昔日有說書人講,一飯之恩,不惜吞炭紋身,毀容燔發以報的故事,你聽了也是贊同的。我今日對你所做的,不過是區區不足效仿罷了。」
陸涼風停住了腳步。程峰嘆了口氣,「所以,還是不肯上來嗎?」
陸涼風沉默數分鐘,腳步一旋,戴好了機車帽,姿勢漂亮地跨坐上機車後位,聲線清冷:「開快一點,我不習慣慢吞吞的速度。」
程峰頓時就笑了。「好哇,那你坐穩啊。」
二十多歲的男孩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當下腳踩油門發動引擎。轟地一聲,絕塵而去。
這一晚,不知何故,陸涼風陷入夢魘的絕境。
她看見地上有血。黏稠的,濃烈的,如紅蓮盛開,一朵一朵競相爭豔,就這樣連成一片。她盯著它們,從深紅變成漸黑,最後凝固,變化的過程猶如一場慢電影,鏡頭一如蒙太奇般一一平滑播放過去,置身其中,令陸涼風彷彿有一種錯覺,無論如何努力,她都看不到這一片紅黑之景的盡頭。
她的視線一點一點往上移,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完全無法克制住自己的慾望,彷彿已經中毒,根深蒂固,固執到近乎瘋狂,她想看清這場景中的每一個存在,哪怕是後悔。
然而很快陸涼風就後悔了,因為看見了令她無法承受的一幕:一位老人,倒在血泊中。他的臉朝下,粉身碎骨,濃烈的紅色之血一點點從他體內噴湧而出。血染衣衫,不過朝夕之間,大限已將至。
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一些痕跡,一些畫面,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無動於衷的。比方說老人,比方說孩子,比方說弱者。
陸涼風張口,拚命想叫喊,卻發現恍如啞人,發不出一絲音脈。她慌得幾乎失控,幾乎落下淚來,她看見老人身下的血越湧越多,綿延流長。
陸涼風睜大眼睛驚恐地轉身,終於看見另一個人。這個人,是這場景之中除她和血泊老人之外唯一的人。
是個女孩子,很年輕,倒在地上。她受了傷,手臂上的淤青歷歷在目,頭髮在凌亂中被散開,用來紮成一束馬尾的黑色發圈早已不知掉落在哪裡。她的衣服撕裂開來,露出凜冽蝴蝶骨,上面有擦傷,很嚴重的擦傷,似一場激烈爆炸案中留下的證據,但比起她流血的臉龐,也許她身上的這些傷並算不得什麼。
陸涼風站在她身後,看得見她的背影,看得見她流血的側臉,卻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即使,她在這個畫面中是沒有五官的,陸涼風也知道她在哭,沒有理由地,她就是知道。
這個人,努力朝血泊中的老人爬去,她傷得很重,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只能這樣匍匐在地上,一點點靠雙手爬挪過去,頭上的血和眼裡的淚混合在一起,蔓延過側臉,淌下來,滴在地上,就這樣滴了一路,就像心口上開了一刀,把心裡的血都流了下來,完盡之時,就是她碰到老人身邊的時候。
陸涼風就這樣看著她抓住了老人的手,看著她整個清秀的臉龐已經全部浸染在血泊中,從眼角滑落的已不是淚,是血,但陸涼風知她分明是早有準備的,甚至是等待這一刻的,於是她一如腦中已經無數次預演的那樣,緊緊抓住了老人的手,然後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於血光中微微笑了一笑……迎接死亡。
「——!」陸涼風從恐懼中驚醒。一額的冷汗,正順著她白皙的側臉臉頰一滴一滴滑下來,在精緻的下頜處匯成一個點,滴下來,落在手背上,在暗夜中連輕微的滴落聲都那麼清晰。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下意識抬手摀住頸動脈的位置,還好還好,還在跳動,陸涼風閉了下眼睛,彷彿死裡逃生了一次。
定了定神,她翻身下床,動作利落,拉開房門直直走向客廳找水喝。她從冰箱的冷藏室內拿出一罐礦泉水,拉開瓶蓋徑直灌入口中,喝水如喝酒,令人心底陡然升起些一醉方休的豪情。清澈的純淨水順著喉嚨直入胃部,冰冷的溫度帶來直接的刺激性,令陸涼風終於定下了神。
忽然,她眼風一掃,月光下,一抹修長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定在她的不遠處,咫尺近身。陸涼風陡然緊了緊神色,「誰?!」
「是我,」唐信這才發出屬於唐信才有的那一絲音質,靜定、深不可測:「好興致啊陸涼風,連解渴的姿勢都如喝酒一醉解千愁。」
她轉身,終於看見他的身影。心中陡然暗罵一句大意了,連屋中有人竟然都沒有察覺。
「你不用責怪自己的不警惕,」他的這句話,又是令陸涼風震驚的洞察力,「我說過了,無論你記不記得,有沒有記憶,你的身體和意識,早已是習慣了我的。」
陸涼風沉默。她忽然對他出手,一招劈殺。用足了勁道,連手勢都是不帶感情的凶狠。
唐信站定,直到她的身形來到眼前,他輕輕一滑,如舞步般一個滑步,姿勢華麗而輕盈,恰恰好躲過她的凶狠,與她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摟住了她的腰,順手截住了她的動作。
陸涼風大怒,「放開!」
「沒用的。我說過的,我熟悉你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你也習慣我的氣息和存在,這些習慣,你已經戒不掉了,」他微微一笑,拂過她額前散落的長髮將之攏到耳後,「所以,放不放你,全在我;欺不欺負你,也全在我。」
強權,往往就是勝者。就算只是一時的勝者,在男女情事這回事上,也足夠了,足夠欺負,足夠囂張。
陸涼風慢慢轉過臉。攻者斷勢,一如英雄斷劍,她懂這規矩。所以她是連聲音都沒有一絲顫音的,「你要欺負也無妨,是我不敵你,受些教訓也是應該。江湖上的規矩,我懂。」
這樣的女孩子。說出這樣一句話。忽然就讓他心裡的某一個地方隱隱疼了一下,不揪心,卻要命。
從前他就是知道的,明明是尋常女孩子不應該懂的事,不可以隨便受的教訓,有時候,陸涼風也不得不懂,不得不受。從這個角度講,陸涼風已注定做不了尋常女孩,有不得尋常快樂,無論她在不在乎,反不反抗,這都已是一件十分悲傷的事。以至於如今的陸涼風,用風塵二字形容固然誇張,但經風吹打受塵撲嗆卻是一定有的,性情間那一股對世事對人情的不在乎,的的確確是很有些浪子情懷的。
然而你該明白的,浪子情懷總是傷,這才是真的。
「下次不要再這樣說了,」毫無預兆地,唐信放開了她,聲音很淡,「沒有哪個女孩子生來就該受教訓的,包括你在內。」
陸涼風愣了一會兒。忽然間恢復自由,縱然控制著自己也不自覺仍是舒了一口氣。
她沉默了一會兒,意外地主動開了口,「睡得不太好,所以才出來找水喝。」
對如今的陸涼風來說,這幾乎已經是最大程度的解釋和主動了,幾乎讓唐信有些受寵若驚的感動,同時在心裡狠狠鄙視自己,普天之下做丈夫做到他這個「只要老婆願意和我說話超過十個字我就很高興」的地步,也只有唐信一人了。
唐信心情轉好,連語氣都變得輕鬆起來,「想和我說說嗎?」
陸涼風獨自思考了一會兒,過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唐信負手,有種坦然在裡面,「看來我方才那句話沒有白講,你信我是真心的。」
「沒有,」陸涼風腦中回想著他方才說的最後那句話,語氣淡淡地,「縱然不知是你的真心與否,但不可否認,那仍是能令我覺得放心的一句話。」
話音剛落,來不及唐信說些什麼,只聽得她那淡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有這個感覺就夠了,因為我可以放心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這一晚,夜涼如水,連星辰也無,月光從落地窗灑進來,大片大片的清亮。他和她就這樣席地而坐,赤腳裸足,兩個人各自拿著兩瓶純淨水,如喝酒,在月色下竟也有些醉意。
陸涼風的視線望著遠方,沒有焦點,一把清冷聲線徐徐講著故事,「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故事?摩西向上帝祈禱請求饒恕頑民,被告之造一條銅蛇掛在桿上,被毒蛇咬的人只要一見銅蛇就能保存生命。」
唐信笑了笑,「摩西就憑了這一銅蛇之杖,救活了以色列人。」
「原來你也讀聖經,」陸涼風喝了一口水,嚥下水的姿勢決絕一如嚥下過往:「可惜我知道這個故事,不是通過聖經。」
「哦?」
「我十幾歲時,就知道不得反抗手裡有銅蛇形狀之杖的人,」她那麼平靜,猶如說著別人的故事,「因為這是道上的規矩,想活命的人都瞭解。」
聞言,唐信停了停手裡的動作。
「如何,」陸涼風因看見他不常有的怔楞而莞爾,「之前身為臥底的陸涼風,沒有同你如此坦誠相待過吧?」
他沒有回答,只是神情漸漸變得清冷些,「後來怎麼會想去做警察。」
「不是想,是沒有辦法,」她說:「有人出現在我面前,只給了我這一條路,做警察,或者混道。選擇前者是必然的,即使是死,還能死得壯烈些。」
唐信笑,笑聲裡不可抑制地有些譏誚,「所以,你沒有想過會有如今這個現狀吧。你沒有想過,做警察,也會做壞事。」
陸涼風只喝水,不說話。她忽然開口問,「我算是一個好人嗎?」
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卻彷彿已走過旁人幾十年的人生,受過傷,欺過人,凶狠過,委屈過,而今靜靜地坐著問出這樣一句話,才似杏花飄零拂過凝著冰雪的枝頭。
「唐信,」她沒有看他,卻問他:「在你心裡,我算是一個好人嗎?」
唐信沒有回答,抬手喝了一大口冰水,神色幽幽。
他不是一個對女人有很多親近的男人。在他很小、與流民度日的那段時間裡,他就曾在母親節這一日被同行的流民在衣領上插過一束白色的石竹,並被告之這是失去母親的意思。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然明白,這世上他最親近的女性也已經沒有了。
那個晚上的唐信握著手裡的那一束白色石竹,讓這樣一種感覺沉進了心裡:與他這一生親近的女性,再親近,也還是要失去的。
所以很多日子以後的唐信,即便脫胎換骨橫空出世,縱然再鮮衣怒馬香檳美人,每每想起十多年前那一束被插在領間的白色石竹,心裡總有些壓抑的底色,以至於多年以後,他都再沒有對女人有太多想要親近的意思。
除了陸涼風。遇上這個女孩絕對是一個意外,雖然如今他明白,這一場意外不過是她幕後的黑手精心策劃的陰謀開端而已,但對唐信這一生而言,這件事的發生並不使他有太多的惱,畢竟,有了它,才讓他和她的相遇成為一個事實。
「你是一個……」他斟酌著詞句,並沒有太多的猶豫:「……不算太壞的人。」
「哦?」
「你認為我在討你歡心?」
「沒有,」陸涼風聲音清冷,但並不厭世,只當是在講一個事實:「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歡心這種東西的,所以根本無須你費力來討。」
唐信笑出聲。「那麼,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嗎?」他想起一些往事,並不介意告訴她:「因為這世上的騙局大多發生得很難看,而你陸涼風設騙局,卻設得很漂亮。」
那是發生在三年前的一場相遇。
即便是一場騙局的開端,陸涼風依然本色演出。多年後唐信再想一想,才深覺陸涼風的心思何其縝密。若非本色演出,如何騙得了他這個早已見慣生死在灰色江湖中還能閒情度日的人。
那一日的唐信,正解決了風亭的一件事,心情尚可。這件事事關女人。
風亭的主營業務不言而喻,自然是高級會所性質,然而這一套放在表面的說辭,圈子裡的人也都懂。別說唐信不是什麼正經人家出身,就算唐信是,身後真正的老闆唐涉深即使出身正經也不見得就是個正經人,授權的事涉足何種範圍,唐信自然摸得透。所以,風亭內的侍應生小姐,若客人對味小姐也願意,帶出場也算正常業務範疇。
只不過,若風亭的侍應生小姐不同意卻被帶出場,這事關的就不是一個女人的清白這麼簡單的事了,這事關的是,風亭的臉面問題。
當唐信一聲令下,部署好的圈子收緊時,任憑被圈住的人如何掙扎,也弄不得魚死網破,頂多就是魚死網不破而已。
「信少爺……」那個擅自帶小姐強行出場的男人,如今落入唐信手裡被挾持住,心中明白他能做的也不過是求饒而已:「不過是為了一個妞,信少爺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話不能這麼說,」唐信一派斯文,完全是一副『我是正經人』的神情,「你欺負女人,也要看欺負的是誰的女人。動我風亭的人,沒點表示的話,我也不好向上頭交代。」
末了,唐信完全是一種打工不易的口吻了,「我也是為老闆做事,要守的規矩我也沒辦法。」
那玩弄了小姐的男人一聽唐信這口氣,頓時就長舒一口氣,忙不迭地點頭表示瞭解,「信少爺的意思我懂了!這好辦!這好辦吶!」
男人自認為很豪爽地說出一個極其符合暴發戶身份的數字:「十萬。我賠她十萬,夠了吧?」
唐信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負手在男人面前踱了幾步,然後忽然俯下身,只聽得他的聲音有種幽幽的詭異:「十萬,嗯?你當我風亭是什麼地方?」
說完,他緩緩起身,聲音陰柔,「你喜歡慢慢折磨人,我就讓你死得不痛快。」
此人,絕非善類。以後數年,韓慎每每想起那一個樣子的唐信,都會在心裡對己這樣告誡一番。
料理了那個犯事的男人之後,唐信親自去醫院照顧了一段時間那個受傷害的女孩子,把一屋子的少女感動得跟個什麼似的,放眼如今的職場還有哪個老闆會有這個心思,更別提這種灰色營生的行業。以至於一旁的韓慎看得感慨不已,拍拍唐信的肩道:「幸好我瞭解你,知道你對女人沒太多心思。否則以你這種行事做法,再給你幾輩子的時間,也還不清這一世的風流債。」
誠如韓慎所說,那一日的唐信對那一些女孩子並沒有一絲更多的男女情緒在裡頭。走出醫院的時候,唐信甚至都感覺不到心情有任何波動,當面對韓慎「英雄救美的心情如何」這種笑問時,唐信摸了心口品味了半天,就答出了「就這樣吧」四個字。
韓慎真是有點好奇了,「你對女人……真的沒興趣啊?」可是也不見他對男人有興趣啊。
「談不上有興趣,」唐信對這個話題興趣不大,「只不過對我來說,男人若是對女人只有保護欲而沒有欣賞的話,就和感情沒關係了。」
他實在是,見過太多受欺凌的女性了。包括他的母親。
當他幼時流亡至越南,連中文都尚未完全學會時,就已會說令母親開心的話。他從當地學會當地的語言,每每在母親一天勞作疲累歸來時,他就會趴在他的膝上講,Ba huong,Nep mot,Mia lau。這是當地最樸實的讚美,老人教會他,母親就是自己最好的香蕉、香甜的稻米、美味的甘蔗。
以至於成年後的唐信,對女性的保護欲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唐信一生不對女孩子凶過狠過,即使成年後有女子犯他禁忌惹他不快,唐信寧可將她盡毀,也決不凶她半分。
就是在那一天,在唐信處理完風亭的事開著蓮花回郊外私人住宅的路上,他遇見了此後一生都忘不掉的一個人。
陸涼風。一身的黑色緊身便服,勾勒絕對勁道的身體曲線,夠勁,夠辣。機車轟鳴,呼嘯而過唐信的銀色蓮花,令駕駛座上淡漠如唐信,也忍不住分神看了此生最不該看的一眼。
這一眼,當真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
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從前只覺王國維寫這句未免誇張,這世間何來窈窕燕姬那般不作纖纖步也傾城的女子,然而當唐信看到陸涼風的第一眼起,他就推翻了之前數十年來自己所下的結論。
她在追人,追一個窮途末路的逃犯。唐信定定地看著她,他想她應該是一個警察,而且是一個有著非尋常經歷的警察,否則身上絕非會有那一股遍身的涼意。
全然是豁出性命的一種追法,令唐信想起幼時流亡的那段日子,也曾這般追追逃逃,只求能尋得片刻的安身。而眼前這個人,就像是存心要打破他生命洪荒中的認定般,忽然在他眼前出現,以身手以速度向他傾訴了一場何謂瀟灑的女子。
兇徒忽然一個大轉彎,她來不及剎車直接腳踩油門極速轉彎,唐信開車跟在她身後看得清楚,在心裡計算著這一彎道她應該躲得過,身手好的話還能追上兇徒。卻不料下一秒,她忽然急剎了最不該剎的車,整個機車身朝他的車頭橫向阻擋而來,她以她整個身體阻止他的速度,縱然是反應快如唐信,也冷不防心裡一沉,單腳踩死剎車,同時不忘急打方向盤避免撞上她。
然而還是來不及,他只見她整個人由於慣性被甩出來,機車重重撞在山林的路旁,一聲巨大的撞擊聲後宣告成為一堆廢鐵,而她也被勁風拋出,直直甩向他的車窗。砰地一聲,她背光而降,絕美得猶如一場荒唐的夢。
他停下車,開門下車時連他這個男人都忍不住心中不穩,卻見她單手撐著他的車頭支起了身體,正喘著氣脫下沉重的機車頭盔。
秀麗的長髮嘩一下散下來,山風吹過來,吹得一旁的洋紫荊零零落落下了一場花瓣雨,拂過她的臉,落在她的肩上、身上、手上,還有他的車上。唐信的視線落在這一個人身上,只覺看見了一個料峭的美人,一種絕對的精緻。
「女孩子不要學人玩車,」他忽然幽幽地開口,與她搭訕,「玩不來的。一個不小心,人沒追到,倒把命搭進去。」
她應該是受傷了,以方才那種直線的距離直線的速度直撞而來,她沒有理由不受傷。然而她是怎樣,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分明是不帶一絲傷意的。她定了定神,單手一撐,整個人從他的車頭落下地來,穩穩地站住,背部曲線挺得筆直。
一旁的唐信唇線一抿,偏頭一笑:這女孩,當真是,好俊的身手。
她沒有說話,連看他一眼都不曾,直直走向方才轉彎的路旁,蹲下了腰。唐信忽然聽見幾聲輕微的叫聲,是小動物的叫聲,心下大奇,走過去一看,才看見路旁的草叢裡竟有一窩小奶貓。
「知道方才以你的車速轉彎會發生什麼事麼?」她忽然開口,是一種比山澗流水更清冷的音質:「你會撞上它們,你來不及剎車的,你的車胎只會碾過它們的頭,腦漿迸裂,身體撕碎,一個都不剩。」
唐信心中一凜,心想怎麼會有女孩子連這種血腥的話都能說得這麼平靜。
「你是為了阻止我。」他點點頭,表示懂了。他看向她,「是我令你丟了你要追的人,這筆賬,你算我的。」
她忽然就笑了,唇間淡淡說出兩個字的拒絕,「不必。」
他不死心,追問,「理由呢?」
她起身走向那輛摔爛了的機車,把它扶起來,漫不經心地對他說道,「別人要找我算的帳,比你這一筆多得多,我應承那些都來不及,所以我沒有找人算賬的習慣。」
唐信定定地看著這個女孩子。她的衣領後襟在方才的撞擊中被劃破了,一截白皙優美的頸項露出來,流著少許血跡。這一幅畫面重重撞擊唐信心底最深處,一個乾淨的女孩子,一個乾淨還染了血的女孩子,一個乾淨染血仍未叫痛並且身手異常俊美的女孩子,六分獸性,過癮而不傷人,忽然令唐信有一種上癮的致命感,彷彿她打一個寒噤都會叫他心疼得要命。
「我叫唐信,」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你呢?」
她檢查著摔破的機車,一身勁道的污衣破布,揚一揚手,皺一皺眉,低一低頭,無一不顯示出她對身旁男人的漫不經心與不在意。
然而他卻開始在意她,並且深知從此以後,這份在意會無限蔓延。
也許是見他不走,她微微抬眼,沒有什麼情緒地看了他一眼,終於告訴了他日後對他而言將是一生浩劫的名字。「陸涼風。」
時過境遷。當唐信想起這些事時,縱然如今落得一個滿目傷痕的結局,他對她依然是沒有太多怪罪的。唐信這一生對女人的致命一刀與致命溫柔就在於此,他寧可折磨她,也不怪罪她。
這一晚,兩個人三言兩語談著些可談可不談的事,當陸涼風起身準備重新去睡時,唐信的視線跟隨著她的身影,看見了客廳的桌上一個有些熟悉的東西。
一個機車帽。而且,不是她的。
唐信對陸涼風的身體尺寸瞭如指掌,他曾在溫柔以慾望待她時親手測量過她的身體每一個角落無數遍,她的東西是怎樣,他最清楚。
「桌上的頭盔是誰的?」
冷不防聽到他問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陸涼風答得隨意,「程峰的。」
程峰是誰?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聽這名字就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唐信有些興味,「失去記憶之後,你和其他男人倒是相處得不錯。」
醋味啊。這麼重的醋味,要是陸涼風再聽不出來,她也實在是白混了。
可是事實證明,陸涼風這些年混道混警界混臥底,就是沒怎麼認認真真混過情場,所以當她遇到感情事時,還真是白混了。非但沒有聽出來唐信言語間的意有所指,反而想偏了去。
「你的意思是,你和其他女人處不來?」
一聽這話,唐信頓時,臉色微變。
如果婚內強暴不犯法,那他簡直是,想直接把眼前這個女人按進房間如同小說中寫的那樣限制級個三天三夜再說。
一旁的陸涼風倒是從容得不得了,也大度得不得了,說出更勁爆的一句話,「你有需要的話,平南路40號,適合你去。」
那是什麼地方,唐信在半黑半百的圈子裡混了這麼多年,簡直太瞭解了。唐信笑,笑意中有明顯的譏誚,「你對那種地方,倒是很熟悉啊。」
陸涼風點點頭,「警方掃黃的時候,我去掃過。」
唐信:「……」
沉默了一會兒,唐信語氣倏然變冷,「陸涼風,你要我去嫖妓?」
陸涼風想了想,想得還很認真,字斟句酌了好一會兒,給了他一個自認為很正確的回答,「啊。」
一個字。簡潔明瞭,乾淨利落,昇華了話題中心,也氣死了唐信。
陸涼風腳步一旋,準備抽身離開。唐信眼色一收,忽然出手單手抓住了她單薄的肩膀,他壓制著她,不讓她動,全然是兩種力量的抗衡。
「陸涼風,你把我唐信當成什麼人了?」
她不動。她像是不打算和他玩下去了,忽然開口,直截了當,「你缺女人麼?」
唐信的語氣很譏誚,「如果我說,我正缺呢?」
陸涼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看著他,很冷靜,全然是一種不帶一絲私人感情的冷靜,「那麼,你可以來找我。」
唐信大笑,「好大方啊,陸涼風。這叫什麼,犧牲精神,啊?」
「因為我知道我欠你,而且,欠你的還不少,」她淡淡地講,「雖然失去了關於臥底的記憶,但整個故事是怎樣的,我也已經聽你方面的人講得夠清楚了。我為了得到SEC的機密文件,接近掌控SEC旗下風亭的你,成為你的妻子,事敗後我父親捲款逃離,而我則為了讓他順利離開,不惜犧牲自己製造了一場車禍阻止了你的追捕。如何,唐信,我講得沒錯吧?」
月光下,唐信俊秀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夜涼如水,唐信的雙手骨節泛白,像是用了一生的力氣去制住她,恨不得穿透她的肌膚,滲透到她的血中去。
「以前的我不是好人我知道,以後的我也不打算大徹大悟做一個好人這我也知道,」說這話時的陸涼風何其坦誠,坦誠到冷血的地步,「我留在你身邊,不過是為了找尋失去的那些記憶,畢竟醫生說過,和曾經相處的人在一起,恢復記憶的概率就有百分之二十。為了這百分之二十,我也不會走。所以,你對我想做什麼,想玩什麼,你來就是,我反抗整個世界,也不會反抗你。」
一個人什麼時候有力氣完整表達完以上這些話這些意思呢?
就是當她對聽見的人完全再沒有感情的時候,或者是,她再不指望他會對她有感情的時候。
唐信忽然感到有一點沒意思。
他還記得曾經的陸涼風,那個成為他妻子的陸涼風,就像是那一種人,因自身與生俱來的某一種情懷以至於過了某一個年齡便不會再老,往往隨隨意意一個路過的樣子,都像是一步含情一靠近。
然而現在這個陸涼風,已經不會再那樣了。毫無瓜葛的冷漠,咫尺天涯的距離。
唐信倏然放開她。他從冰桶中抽出一瓶純淨水,嘩啦一聲,全澆在自己手上,他像是要洗去沾染在他手上的她的味道,動作很用力,隱隱透著一股厭惡。
「你放心,我不會碰不自愛的女人。」他忽然微微笑了下,說了這句話。
洗乾淨手,唐信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手,然後甩下手帕,眼角有笑容,笑意卻達不到眼底,「……女孩子,再受過傷,再受過委屈,一旦不自愛,一樣令我厭惡。」
唐信代替唐涉深接手公司之後,展現給外界的完全是另一種管理風格和行事姿態。唐信沒有唐涉深那樣「小田吹秋風,百草皆披靡」的張狂,接觸不深的人對唐信的印象往往美好得不得了。他給你時間,聽你講話,和你談,之後還會送你一程,該插手的事他傾聽,不該過問的事他絕不干涉。古人常說量才適性,說的就是唐信這種人。
不這麼認為的人,恐怕只有付駿。
付駿是唐涉深的人,現在也是唐信的人,這些年來付駿見慣妖鬼蛇神,已經太明白在這個圈子裡沒有好人這一個道理。夜深人靜時付駿也曾自問,唐信這般待人的,也不是好人麼?隨即他就搖頭了,彷彿是一種直覺,付駿只覺情願承認唐涉深是好人,也不輕易對唐信其人做出判斷性的評價。畢竟他曾見過唐涉深七情六慾的常人姿態,而唐信,彷彿都是沒有這些的。
一個人,如果連情與欲都不輕易示人,那麼圖窮匕見這四個字,就更加難見了。
憑心而論,付駿並不太願意做這一類男人的貼身下屬。因為沒有辦法去摸清這一類人的真性情與想法,他們心中所想完全是沒有章法的。而付駿這個位子,知道的秘密都會比旁人更多一些,所以,權衡間的分寸感都會更嚴重一些。
此時的付駿正在唐信的辦公室內和唐信商量著這幾天的行程。
這是一間不算太新的辦公室,原來的唐信常年留在風亭,見首不見尾,給他在公司總部準備的辦公室也不見得他會來幾次,直到這一次唐涉深遭遇情傷變故抽身而退把唐信推向權利巔峰,唐信才回到總部。
唐涉深原本打算把自己的辦公室留給他,唐信卻淡淡地說了聲不用,自己一個人提了桶水,花了一下午把自己那一間萬年沒用過彷彿儲藏室般的辦公室打掃了一遍,以至於那一天負責打掃的清潔阿姨把他錯認成了新來的清潔工,見他一身純色襯衫賣相斯文,熱心的清潔阿姨套著近乎要把自家閨女介紹給這個年輕人。
此時的唐信正快速瀏覽完一份提案,拿起鋼筆在尾頁籤下名字,順口問道:「今天下午我有什麼行程?」
「澤鋒商社的徐總和您有約。」看了下手提,付駿又加了一句:「地點約在半山的會所。」
「把它推到明晚,」唐信沒有停頓,迅速吩咐著,「下午我有私事,不要給我安排公事。」
付駿點點頭,「好的,我知道了。」
想了想,身為一個合格的特別助理,適當關心老闆的私事也是一種必要。雖然對唐信的私事,付駿著實不想過問,更不想沾染,這些年來付駿有一種近乎直覺的潛意識,過分危險的事他不問,涉及黑白的情況他不沾。
沒辦法,適當的場面話還是要打的,付駿硬著頭皮問了一句,「您下午的事,需不需要我為您安排?」
唐信答得很快,「不用了,辛苦你。」
付駿在心里長舒一口氣,嘴裡卻快得很:「哪裡,不辛苦不辛苦。」
「這樣啊,」唐信忽然口風一轉,轉念變了想法,「既然不辛苦,那就再麻煩你一次吧。下午的私事,你跟我去。」
「……!!!」付駿整個人幾乎都跳起來了,他簡直想罵一句身為老闆怎麼能這樣?!
唐信淡淡定定地看完文件,簽完字,放下筆,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偏頭一笑,輕啟薄唇。「你放心,我是開玩笑的。下午你放假吧,我的事不會讓你去。」
「……」
「不用這麼看著我,」唐信笑起來的時候,簡直有種花開世界起的溫柔錯覺:「看得出來,你比較怕我。」
付駿:「……」
看著這個男人又笑著低頭翻文件的閒適姿態,付駿忽然有一種頸項一涼的感覺,只覺眼前這個男人骨子裡有一種很令人恐怖的東西,輕易不示人,示人便是殺。
老闆心情不好,遭殃的自然是身邊最親近的人,比方說,韓慎同學。
直升機轟鳴,韓慎坐在飛機後座冷汗狂流,對著耳麥向副駕駛座上的男人狂吼:「你這直升機哪來的!」
唐信淡定地答,「唐涉深的。」
韓慎繼續喊:「那這個開直升機的駕駛員呢!」
唐信理所當然,「也是唐涉深的。」
韓慎顫抖地指著唐信:「你……你這是公機私用啊!」
唐信完全是一副「我就是私用了怎麼樣吧」的態度,「那位朋友,為了一個女人,留了整個公司這麼一堆爛攤子給我,自己享受嬌妻愛女去了,我私用一下他的東西又怎麼了。」
唐信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淡定,心裡早已是磨刀霍霍了。每每夜深人靜唐信苦哈哈地領著一票管理層開會搞方案時,想起唐涉深那個男人嬌妻在手一身輕鬆的情景,唐信都會在心裡冷冷地把唐涉深這三個字劃入爛人的範圍。
直升機轟鳴,上升到了一定高度之後,只見唐信起身,拍了拍韓慎的肩膀,摘掉耳麥對他道,「你一起來吧。」
韓慎痛苦得簡直說不出話,覺得此生認識唐信這種神經病一定是他上輩子的造化。韓慎抹了一把臉,臉色慘白,「你要跳機你就去跳,你要跳傘你也就去跳,你幹什麼總要非拉上我呢?!」
唐信答得理所當然,也答得十分欠揍,「因為我知道你恐高。」
韓慎:「……!!!」變態啊,韓慎想他這絕對是遇到了變態啊。
唐信一把拉起韓慎,動作嫻熟地替他弄完準備工作,隨著機艙內的駕駛員抬起手對他們做出一個OK的姿勢,唐信沒等韓慎做完心理建設,就拉著他一起一頭栽下了雲端。韓慎額上滴落的冷汗劃破長空,十分壯烈。
韓慎在萬米高空問候了一下唐信的祖宗十八代,轉過臉向他看過去,卻發現了十二萬分意外的一件事:他看到了一個十分痛苦的唐信,眉間眼底,唇角側臉,皆是痛苦的底色。
韓慎愣住,只見唐信一個側身,嗖得一下,便直直降落了下去。
當兩個男人從萬米高空墜落到地的時候,韓慎幾乎忘記了恐高這回事,只想回頭確認方才自己所見究竟是真是假。然而,當唐信卸下身上的跳傘裝備朝他走來,正喘著氣試圖盡快恢復平靜,拍拍他的肩問「你還好麼」,韓慎終於不確定自己方才在空中那一剎那見到的唐信究竟是否只是錯覺而已。
韓慎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沉聲問:「你是不是……不開心。」
這本是一句問話,可是問到最後,卻變成了一句肯定句。唐信微微嘆氣,終於是連韓慎也看出來了吧,他不太好這件事。
「被你看出來了?」
「也不是,我猜的。」
氣氛忽然有些不輕鬆,韓慎扯了扯唇角,連笑都覺得很壓抑,隨即換了個話題,「剛才差點被你嚇死,我從小恐高你又不是不知道。」
「感受得到害怕是一件好事。」
「什麼?」
「我來玩跳傘,無非只是想確定我還有沒有該有的感覺罷了,」唐信說著這些,連劇烈運動之後該有的情緒都沒有,「我想我大概,有感覺的時候越來越不多了。」
韓慎心裡一沉,隱隱瞭然。「你和陸涼風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除此之外,唐信這一生再不曾受任何事任何人傷過。
「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唐信指了指心口,心臟的部位,淡淡道:「是我這裡,過不去一道檻。」
隔日晚上,唐信在半山某會所應酬商業往來,本色演出。
會所經理領著一行重客走進會所包廂,向唐信點頭,公式化地介紹,「唐先生,您的客人到了,這是澤鋒的徐總。」轉身,又對另一方介紹道:「徐總,這是唐信先生。」
徐總年逾四十,方正臉,額頭飽滿,西裝筆挺,聲音洪亮,有種久經風霜的老辣。即刻伸出手,笑容熱情,「今日可算是見到唐信先生本人了啊,幸會。」
「哪裡,」唐信起身站著,伸出左手單手相握,斯文一笑,「是我的榮幸才對。」
雙方你來我往了一番,場面客套話做足,各自落座幾杯酒下肚之後,談笑間便有了劍鋒相交的影子。
徐總手掌一揮,酒杯重重放在桌面上的同時,聲音也變得些許重量起來,「先前唐信先生毫不猶豫拒絕了我方接連提出的兩個續約方案,我方近日來尊重貴公司的意見,已做了重要的修改,不知唐先生現在的立場是?」
唐信微微一笑,音質平穩,說出兩個字:「不行。」
徐總一愣,更進一步,「呵呵,之前聽說唐信先生負責的是風亭事務,對公司總部並不參與過多,唐先生可能不瞭解,總部的生意該怎麼談……」
唐信一揚手,偏頭一笑,「不管是風亭還是全局,關於您提出的這次合作,都是不行。」
他媽的。這是完全沒法談下去了啊。徐總怔愣數秒,當場在心裡罵了一句娘。他心想老子好歹是個公司老總,這麼賣著面子賣著笑來跟你談,你一個小青年裝什麼酷。
然而下一秒。唐信放下酒杯,單手摘下無框眼鏡,掃過去一記眼風。已年到中年的徐總忽然有一種冷汗濕透後背的針氈感。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不說話,就已分明透露出那種意味給了他,那種早已看穿在場之人是人是鬼的鋒利意味。
徐總大口喝了一杯酒,沉吟。
唐信。這個人,不好惹。只過招幾回,他就懂了,這雖然只是一個年輕人,卻已經是一個見過風浪、要過人命的老江湖。
闖過風浪的年輕人,是不能惹的,因為他年輕,且已沒有血性,只有血腥。這樣的人有一種近乎於本性的狠,而且一旦玩起狠來,只圖過癮,不顧後果。
思此及,徐總臉上方才那種強硬的表情迅速退去,換上了一種謙遜的恭維,「哈哈,你看你看,光顧著說話,把今日最重要的事都忘記了。」
他一退,唐信也不再步步緊逼,笑了笑,接下了話鋒:「哦?」
徐總眯著眼睛,叫了聲助理,助理應聲,開門出去了一趟,幾分鐘後,帶進來一個少女。
當真是少女,連一抬眼一低首的神情間都充斥著只有少女才會有的無辜與無措。
「來,來,」徐總引著少女,像疼愛女兒一樣對她說道:「這位是唐先生。」
未等少女啟唇喚人,唐信已然笑起來了。身為執掌風亭這種灰色存在數年的男人,如果連這點場面潛意思都看不出來,那唐信也就可以辭職不幹了。
唐信揚一揚手,大笑,「我不是唐涉深。」
徐總大概是把他自己的嗜好當成了唐信的嗜好,把來不及用來對付唐涉深的那一套用來對付唐信了。
「信少爺,意外地也是過謙之人啊,」徐總也笑,沉聲道:「現在誰人不知,這地界,早已是信少爺的天下了。」
這一番話可謂是踩界了,藉著唐信的名義踩了唐涉深的界。既然既得利益最重要,那麼這地界本是誰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清這地界現在是誰的。徐總話音一落,立刻引來一陣迎合聲。
唐信沒有答話。放下酒杯,男人忽然開口說了兩個字:「脫了。」
全場震驚,肅靜。連徐總也被驚住了,他知道他今晚帶來送給唐信的這個女人是上品,他也希望這招能對唐信管用,但他確實沒想到這招美人計會這麼快就管用,他這快得也讓人太沒有戰鬥激情了吧?!
徐總看了看唐信,極力想看透這個男人在想什麼,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怎麼,聽不懂?」倒是唐信一派閒適,沒有羞愧也沒有退讓:「送她給我不就是為了這事麼?我不喜歡慢慢來。」
徐總瞬間反應過來,忙不迭地一連串「是滴是滴」點頭,打了兩句場面話,以眼神訓斥少女還不快脫,隨即就帶著一群人退出了房間。
房內瞬間靜了下來,唐信放下酒杯,站了起來,走過去把未關緊的房門『卡噠』一聲關了個徹底。
一轉身,那被送來的少女已經脫了外衣,難為她本來就沒穿多少,一脫外衣裡面剩下的也就一層布而已。
唐信返身走過去,連多看她一眼都沒有,撿起她掉落在地上的外衣重新給她披上,順手拿過沙發上他的西服外套蓋在她身上,防止她走光。
屋內兩個人,一個站一個坐,一個低眼玩著手機一個像個樹樁那樣杵在一旁一聲不吭。
唐信指指一旁的沙發,「坐吧。」
他一個口令她就一個動作,立刻坐下。少女慌裡慌張的,來之前她就知道,這一行裡進行這種交易的男人大多都是有些變態的,只要自己高興什麼都會讓她們做,反正是旁人送的,不玩白不玩麼。
可是她確實沒料想到眼前這種情況,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低頭專心致志玩著手機上俄羅斯方塊的男人,她想莫非這位唐信老闆還有在提槍上馬前通關一次遊戲以振心理雄風的變態嗜好?
這屋裡唯一還能淡定的也就唐信了,接連通關了幾關俄羅斯方塊後,系統提示他要付費才能玩後面的關卡。唐信撇撇嘴,終於放下手機,抬腕看了下手錶,已經晚間十一點。
他呼出一口氣,忽然抬眼對她道,「可以了,你走吧。」
少女:「……」
唐信沒想太多理會她,起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全然沒有了方才的邪氣,淡如水地對她道,「這個時間點他們都離開了,你也回去吧。」
女孩本來就沒什麼社會經驗,更別提一出社會就遇到唐信這種江湖老手,一番動作做下來,她根本是連狀況都搞不清楚了。只能問他,「老闆,您的意思是……?」
「我不是你老闆,」唐信打開一瓶純淨水,直直灌了兩口。一晚上和那些個老江湖打哈哈,喝酒喝得累死他了,「所以,你可以走了。今晚的事,就當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任務,回去吧。」
女孩呆呆地,「可是、可是老闆你剛才還叫我脫……脫衣服……」
「哦,那個啊,」唐信揉著腮幫子,一晚上跟那些個人精打交道當真是心累,「如果我不那麼說,那幫人是不會肯走的。」
女孩瞪大眼,不敢置信。敢情這男人剛才那麼說只是為了打發別人快走然後他好早點下班?!
交代完事情,唐信顯然沒什麼心情再繼續呆下去,拿了桌上的車鑰匙拉開房門就準備離開。
少女的心情波瀾起伏,從先前的戰戰兢兢,到震驚,再到現在的瞭然,當瞭解到他根本無意要沾她時,無論是從少女心的角度,還是理智與情感的角度,她都不得不感動了。
「老闆,您可以要我的,我不怪您,徐總已經給過我報酬了。」
唐信漫不經心『嗯』了一聲,心想這姑娘的敬業精神還是可以的,對比他接手SEC以來一連串只想消極怠工的心態,這姑娘完全是行業好員工。唐信笑笑,「徐總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啊。」
女孩怔住。唐信一語挑開機鋒,如刀鋒劃破夜空,連夜色都被震起,「他把我的私生活調查得挺仔細,連找來的女人都完全是按著陸涼風的模樣送來的,真讓你們費心了啊。」
一句話,令少女徹底失去了辯駁的力氣。
「可惜,調查來的,始終是假的,」男人淡淡漠漠地,掃了少女一眼,「知道你今晚最失敗的地方在哪裡麼?你不該開口說話的,一開口,就失去了全部的形似。」
「……」
這天下,陸涼風只有一個,冷情冷性,卻有著熱的血,旁人學不來,更假不了。
「好了回去吧,」唐信偏頭一笑,對這樣的美人計已然無動於衷:「回去告訴你的徐老闆,美人計這一套,他用得太晚了。」
早在數年前,他就已見識過最完美也最致命的一場美人計。他中毒至今,不得解法。以至於今後這多年來,他已百毒不侵,刀槍不入。
唐信拉開門離開。然而,前腳剛跨出去,唐信只聽得走廊裡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正在說:「王總,謝謝你們配合,查完這一趟我們這陣子的工作也可以算結束了。」
「應該的,」王總很良民地配合,努力促進警民關係:「聽說陸警官前不久還受了傷,不知現在如何了?」
「還好,多謝關心。」
話音未落盡,一行人的腳步就都齊刷刷地停住了。
走廊盡頭那間奢華包廂內正跑出來一個少女,面容姣好,淺色短裙,一邊急急地扣好紐扣,一邊拿著一件黑色男性西服,追上走廊上的一個男人,柔聲對他道:「老闆,您忘了您剛才脫的衣服……」
唐信,陸涼風,四目相望,視線交匯。
在這狹長風月場所,她哪裡來的好運氣,竟然能讓她堵見這一幕。
王總猛地抽了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連聲音都顫抖了幾分:「陸警官!我向你保證!我們這裡絕對沒有情色交易這回事!絕對沒有!」
陸涼風身後跟著的幾個小警察已經摩拳擦掌蠢蠢欲動了,忙了一晚上一個人都沒抓到,也該抓一個回去交交差表表功了。
陸涼風定定地看了一眼前方的兩個人,面沉如水。然後她開口,對王總道:「今晚辛苦王總,我們警方的工作就到這裡了。」
王總頓時長舒一口氣,她這麼一開口,就代表她不會追查下去了。王總倒不是怕她查下去,而是她如果一查,勢必會得罪客人,眼前這位客人可不太好得罪,所以能少一事都是好的。
然而,正當王總長舒一口氣的時候,卻冷不防響起一個音質偏涼的聲音,驚到了在場所有人,「陸警官,你不是在辦事麼?我有問題,你怎麼可以不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