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寂靜。簡直是,秋風掃落葉般地肅殺式靜默。
在場除陸涼風之外的所有人都齊刷刷地望著唐信,眼神頗為同情:這娃,腦子病得不輕啊……
可是唐信就是這麼幹了,乾得很直白,還挺賤兮兮,一甩態度:我正在涉黃,你身為警方你怎麼可以不掃我?
看熱鬧的群眾越來越多,這種時候,如果在場的警方不拿出個像樣的官方姿態來,很容易留下把柄,被人詬病,今後再想查這一帶就難了。
陸涼風面沉如水,終於開口:「我不查你,是因為你沒有涉黃行為。」
「哦,證據呢?」
這兩人也實在是很有意思,一個身為不良市民千方百計想被抓,一個身為執法青年百計千方為他脫罪。
陸涼風面無表情,隱隱有一種想揍人的衝動,「性行為後男性的臉部、頸部等身體部位會有潮紅、流汗現象,而你沒有;你的衣服和褲子,穿戴整齊,沒有抓痕或用力揉搓、碾過的痕跡,以你方才走出的那間包廂設施來看,是不可能在完全不碰觸的情況下達到性行為的結果的。」
唐信點點頭,表示同意。
陸涼風懶得再和這個神經病鬧下去,手勢一揮,收工走人。
然而,當她路過唐信身邊的時候,忽然被身旁的男人一把拉住了手。陸涼風眼色一收,剛想怒喝,唐信更快她一步,將她整個人打橫抱在了懷裡,手指一個用力,收緊了她的腰,死死地令她動憚不得。
陸涼風大怒,「你敢妨礙警務人員辦事?!」
「我不是妨礙,」唐信抱起她就走,動作和語氣都是一致地坦蕩:「我這叫襲警。」
這一晚,唐信做了件很影響社會和諧的事,大大方方地襲了個警。說來,也不能怪他,理由有二。
一方面,唐信今晚喝了不少的酒,觥籌交錯間談的又是聲色話題,再加上徐總還送了個小妞給他,他控制得住自己沒碰她是因為他有腦子去想這不能碰的因果關係,但他又不是聖人,自然會往那方面展開聯想。
另一方面,就只能說,唐信心裡早已想這麼幹一回了。不對任何女人,只單單對陸涼風會有的壓倒性。
當陸涼風被挾持著推進唐信的銀色蓮花時,身為警察的直覺令陸涼風第一反應是:「你不能酒後駕車。」
唐信笑笑,「我沒想開車。」
陸涼風心裡一頓,心想難道這廝是想讓我開車?她開機車的技術不錯,尚未試過跑車,不禁頭皮發怵。然而當唐信一按控制鍵,兩排座椅齊齊向後倒去時,陸涼風才驚覺,該令她發怵的不是開車這回事,而是他接下去想幹的事。
男性的身體毫無懸念地壓下來,陸涼風握了握拳,一字一句:「你記得數天前你說的話嗎。」
多奇怪,她說著這些,卻並不惱,想來,真是情淡了,「你說,我這樣不自愛的人,你會厭惡。」
唐信笑容未收,抬手摀住了她的嘴,絲絲威脅隱在笑容下:「這種話以後不要說知道麼?我脾氣不太好。」
陸涼風沒有掙扎,因為明白對於眼前這種男人而言,越掙扎越無用,她索性連試圖的嘗試都不去做了,清冷地看著他,「你鬧夠了沒有?我還要做事。」
「你這幾天去哪了,」唐信絲毫不理她的情緒,旁若無人地低頭在她唇邊呵氣,「我好幾天都沒有見到你回家了。」
陸涼風看了他一眼,心裡感到挺無語。
——大哥,你這種自來熟的親情套話算是什麼意思……
沒記錯的話,他前不久好像剛剛在家和她不咸不淡地吵了一架,而且順便丟下一句狠話就走了吧?
陸涼風不動聲色地瞟了他一眼,深深感慨這世道變了,男人都變得這麼多變了。陸涼風挺想直白地跟他說一句「我跟你不熟」,但一想到唐信會有的反應,陸涼風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惹他為妙。
「陸涼風,你心裡是不是在想,你跟我不熟……?」
「……」陸涼風難得地窘了一下,差點被嗆到。眼前這男人,腦子裡到底想了多少不該想的東西?
她隨即敷衍了一句,「我沒這麼說。」
唐信笑笑,也不多話,只是手指順著她的腰部曲線慢慢向下游移,停留在她的大腿內側來回摩挲,這是一個很危險的動作,尤其當唐信這種高手做出這種動作時,他是會引火的,如同引線一般,引起大火。
「陸涼風,你以為,你的一句不記得,就真的可以否定我們之間的過去嗎?我和你的關係,遠比你想像中的親密更為親密……」他的聲音忽然在一瞬間變得極其蠱惑,使得他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誘惑般的詭異,如晉唐舞劍的人,一笑一揚手間便是傾城姿,「你不記得也無妨,我說一說,你一定會懂。你什麼地方會敏感,什麼地方我碰一碰你就會躲,什麼地方會迎向我,什麼地方會引誘我,這一些你都不想試試看麼?」
這話帶的暗示太明顯了,陸涼風當下臉色一變,掙開他的手,「放開。」
唐信一把制住她的反抗,「嗯?真的不想試試看麼,我說的對不對。」
陸涼風心中一怒,使足了勁。她是練過架子的身子,身上是有些底子的,趁著這當口唐信不在意的時候使盡全力一擊,倒也真被她掙開了他的束縛。陸涼風翻身下車,狠狠地甩手關上車門,聲音很冷,「你要瘋就請便,恕我不奉陪。」
說完,她轉身就走。陸涼風走得很快,沒有半分留情,因此也沒有留心身後的動靜,當她似乎聽見一聲開車門的聲音時,想轉身去看,卻來不及已掉落了一個人的懷抱。
「陸涼風。」唐信忽然喊了一聲她的名字,聲音不輕不重,然而下手卻極重。他將她抱得很緊,緊得令她幾乎透不過氣,令陸涼風渾然有一種錯覺,他分明是在用原想殺了她的力氣在抱她。
「我告訴你一件事,」男人的聲音此刻已褪去了平日裡全部的玩笑性質,開口便是殺,沉重、強硬、不容反抗,「我瘋起來的樣子,不是剛才那樣的。」
話音未落,不容她反應,唐信猛然收緊了右手,俯下身一偏頭,極快速地咬住了她的唇。
陸涼風倏然睜眼,眼波震盪,幾乎可以釀出最清冽的酒。
這樣的女孩子。他不能明白。唐信不能明白這世上怎麼會有陸涼風這麼清醒的人,清醒得好似一個戰將,一個殺將,什麼恐懼都沒有,什麼情愛都沒有,手執七尺金刀便能有勇氣一個人守住一座城。
這樣的女孩子是沾不得的,沾了,就戒不掉了。他曾有那麼多的機會、那麼多的立場、以及那麼多的緣由,可以將她毀掉,他都沒有捨得,不但沒有捨得,還如同歐律阿羅斯轉身從戰場拾起心愛的將軍盔那樣,沒有料到此番舉動竟是要毀了他自己。
古人說的是對的,君折清霜,一支驚豔。唐信只覺腦中自制力全然瓦解,深吻是毒,得不到回應的深吻更是引誘更進一步的致命毒。
凌晨時分,空曠的地下停車場,空無一人,彷彿天與地間獨剩他和她。旁人都說像他這樣的人定是多情的有故事之人,只有唐信知道自己沒有,他的感情十分簡單,簡單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一半用來愛陸涼風,一半用來恨陸涼風,最絕的是,他總是能把恨的這一面控制得很好,卻讓愛的那一面截然失控。
陸涼風被一股強勢的男子力牢牢桎梏,動憚不得,她被迫接受他,卻也在這被迫中隱隱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還有回應的動作。這讓陸涼風倏然恐懼,她幾乎要想起過去那一年中她和眼前這個人是怎樣抵死纏綿過,這樣的恐懼讓陸涼風瞬間清醒,她用力咬下去,把他的下唇咬出了血。
很快地,唐信不得不放開她,他笑了笑,嘗到了嘴裡濃重的血腥味,如漫天回憶,飄飄灑灑地就漾開了。
他抬手拭了拭嘴角的血跡,生生地疼,「你和以前比起來,要命多了。以前你很乖,很少反抗我。」想了想,他又補充道:「雖然那是為了騙我,但滋味當真是不錯的。」
「有一句話你聽過沒有,」陸涼風面無表情,「道上的女孩子有的是謊話,心狠和拳頭。」
他放開了她,並不把她的警告當回事,存心令她恐懼,「陸涼風,這種話你以前從不會說的。怎麼,想起來了?你這種表情騙不了我,畢竟我們,曾經那樣過……」
「你喝醉了,」陸涼風抬手擦了擦嘴,穩住情緒,「等你清醒了,你會後悔你現在所做的。」
她看著他身後那輛流線型的跑車,她看見他剛才為了追上她甚至連車門都沒有來得及關。好車,她想,玩得起這種車的男人,若換一個女人來愛,他的人生就會不辛苦得多。
「我是怎樣的人,你應該比誰都明白的,」她曾被他見過生命中最壞的一面,以至於此後的年月裡她在這個人面前都可以無所顧忌,「你其實知道你該做什麼,你該毀了我才對,而不是對我留戀。」
陸涼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是對他的也是對她的涼薄,「唐信,對我這樣的人留戀,不值得。」
「陸涼風,」他忽然開口,語氣很淡,沒有怪罪也沒有辯駁,他只是在對她講一個事實,一個她對他做下的事實,「你有良心嗎?」
有些人,他從遇見的第一眼起就動了情,用情多年仍有情,即便此人已換了面貌變了心性,他還是有情。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間情事。
所以他對她下不了手。一如數年前那樣,他因一念之差,成全了她對他人的忠心,代價則是陷身後整座世界落入了崩潰邊緣。
在這個深夜,唐信像是終於有些倦了,「陸涼風,明明是你不惜出賣自己也要算計的我,為什麼算計了之後,你又不要了呢?」
唐信想起那一年的那件事。那是一個秘密,發生在三年前,是唐信一生的不可觸碰與不能言說。
誰也不會知道,三年前SEC核心機密外洩以至於一敗塗地差一點點崩盤倒地的始作俑者,不是陸涼風,是唐信。那些機密,那些文件,不是陸涼風竊到手的,是唐信,一手奉送給她的。
畢竟是每晚共枕的夫妻,有些默契不言而喻,連真相大白彼此攤開底牌時竟也不例外,他只聽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一字一句揭開這一場騙局的序幕:「陸涼風,我這個人,以及我的身份,不止是你的妻子而已。幸會,風亭的信少爺。」
一日山水變,兩鄉天外隔。
從來都只覺這樣的情緒太過誇張,他出道已久,早已忘記了七情上臉是怎樣一種滋味,然而他終究失算了這一遭,他忘記了他仍是個男人,並且並不算太老,這就意味著,即便不會動情,他也仍是會動性的。
何其諷刺,對陸涼風,他已兩者皆動。
他克制著自己,對深愛了整整一年的妻子輕輕道,「終於見到真正的你了,幸會,不打算介紹自己麼?」
陸涼風全然沒有了昔日的溫存與眷戀,真正的她分明是連一個眼神都是冷情的,而唐信最痛苦的則是,他發現自己對於這樣一個陸涼風,竟也沒有想要手刃的念頭,從此他就開始了,克制自己對陸涼風的慾望一如苦行僧克制對塵世的探究。
她整個人站得筆直,如醉隱在酒缸底的名劍,一朝出世,終於醒來,要拿他和她的感情做飲血的第一場祭,「我是誰你不必知曉,想要探查究竟,就憑信少爺的本事了。」
他笑了,以笑容埋葬同她的感情,「你來我身邊,是為了得到風亭的秘密是麼?唐涉深的帝國,其下暗賬與資金走的是風亭這條路,我知道,這不是秘密,就看各自有沒有本事查到而已。」
「很顯然,我的本事仍是不夠的,」她負手望天,如沙場戰將:「尚未將想要到手的東西得到手,就已被你識破。都說風亭唐信是唐涉深防禦體系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是風亭唐信的本事,我服你。」
那一刻唐信心如止水。就好似一個人常年行走於暗巷之內,整日提防著血濺五步,終於有一天見了天日,眼前的場面卻是一人對敵三千,他很痛快,卻更想流淚。
他只是不懂,「是不是,我待你不夠好?」所以一年夫妻之情也融不化她狠心的初衷。
「與你無關,」陸涼風看著他,語氣出奇地平靜:「不過只是,各為其主。」
沒有苦衷,沒有原諒,沒有求饒,她什麼都沒有,行至真相大白之際她終於連他的真心都不要了,孑然一身,聽候發落。
「要把我怎麼辦,你動手吧,」她靜靜地等待:「早聽聞掉入風亭信少爺之手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我大概是明白今晚過後我的樣子的,所以,你請吧。」
唐信忽然站起來,走過去,走到她面前,站定,直直地盯著她,冷不防抬手一把捏住她精巧的下頜,一字一句:「……你只是一個女孩子,為什麼偏偏要走這條路。」
「女孩子?」她忽然笑了。又是那種笑容,開始很美,到落盡之時仍是美,彷彿她整個人都會如同這笑意一般,死或老,都仍是美。
「你有見過少年時就賣過血,混過道,進過堂口,如今終於落得臥底這一身份的女孩子麼?」陸涼風笑了,如清晨花開,「所以,唐信,對我,不需要同情心,我不過是一招棋子罷了。」
後來的唐信想,若沒有當日她這一句截然的自剖,他會不會,真的一如四季交替般將她這一頁輕輕翻過。
然而他終究是沒有做得到。他親眼看著自己從書房的保險櫃中拿出一疊文件,扉頁上「機密」兩字以朱紅色鋼筆寫就,觸目驚心,明目張膽地訴說著這是一份怎樣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然後他把它交到了她手上。
陸涼風怔愣。她看著他握著她的手,而她的手裡正是她苦苦想得卻未得到的秘密,她只聽得他說:「如果你是為了它而來,我就給你。……因為今日,你仍然是我的妻子;保護你以及成全你,也仍是我的責任。」
那是唐信這一生最徹底的一次放縱。年少時那段顛沛流亡的時光中,他就曾聽聞流亡的僧人講過這樣的禪誡,山河大地本是微塵,一己色身更是塵中之塵;《金剛經》中更是寫得清楚,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個道理他懂,終究還是辦不到。
那一年那一天,他想他可能真的是很喜歡眼前這個名叫陸涼風的人,情願自己為她犯錯為她犯戒,也不忍心見她折在他手中。
時過境遷,世事難料,當唐信再回憶起這些時,當事人卻已經一死一傷。過去的陸涼風沒有了,現在的這個陸涼風不過是沒有記憶的陌生人而已,唯有他舊情難去,一陷不起。他甚至只能在喝醉的時候才可以站著面對著她對她講這些。
「陸涼風,我只希望你能快樂,」酒後吐真言,這是真的:「不管陸涼風是唐信的誰,唐信的妻子或是唐信的敵人,不管陸涼風在唐信身邊的時間是三年前抑或三年後,我都希望你能快樂一些,甚至不必多,能有一些都是好的。」
說完這些,他對她像是再無話好說,他轉身,淡淡地對她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說完他就舉步走,如同對待一個相交多年卻已陌路的朋友。
陸涼風看著這個人的背影,微微低下了頭。看著停車場昏暗的燈光把自己的身影拖成長長的一道暗影,從來不知感情為何物的陸涼風竟然感到了一些難過。
很多日子以後的陸涼風,身陷絕境無路可退時,也曾問過自己為這個男人的復仇計畫她甘願犧牲自己是否值得。然而每每想起這樣一個夜晚,想起他從未喝醉過偏偏被她見到了一次醉態,想起他尋常般的莫測放縱和最後的那一些淡靜姿態,聽到了他的真話也聽到了他的真心,想起他說的每一個字,想起他說的這一句希望你快樂,妻子也好敵人也罷,都希望你快樂,陸涼風就只覺這一生最大的快樂她已經有過了,明明白白地有過了,所以將來為這快樂所做的一切回報,她都不後悔。
日子一天天過去,陸涼風先前手臂上受的傷經過細心醫治,已經完全康復。
駱名軒站在醫生的角度仍是不放心地告誡她:「這一段時間就不要動刀動槍的了,畢竟剛好,自己的身體如果自己都不珍惜,旁人再怎麼替你醫治都是沒有用的。」
陸涼風點點頭,很正式地向醫生道謝,鄭重的樣子倒是讓駱名軒覺得太隆重。雖然身為人民醫生常有醫好的病患來致謝,但對這一位陸小姐,駱名軒見慣了她冷情冷性的樣子,一時間陸涼風如同謝恩師一般地向他感謝,讓駱名軒著實發怵了一會兒。
陸涼風也不裝,直言到底:「我謝謝駱醫生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一個不喜歡的人,卻還願意細心為她治療,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
雙方都是聰明人,有些事不言自明,駱名軒也不否認,沒有說一些「怎麼會怎麼會我可喜歡你啦」這種廢話,索性點點頭,接下她的話,「不是不喜歡,只是不瞭解而已,不明白你過去為何要做那些事,也不明白你現在究竟在做什麼。但是縱然我不瞭解你,我自問還是瞭解一些唐信的。值得他付出這麼多的你,必然是有你的好的。」
黃昏時分,陸涼風走出醫院,負手望天,一片澄澈。她腦中豁然閃過佛陀說過的兩句告誡,清淨本源,澄觀以澈。
她遇到了一群好人。唐信、駱名軒、唐涉深、衛朝楓,這些她曾親手令他們陷入一場崩潰的人,原來都是好的。陸涼風深吸一口氣,心想還好,她還記得這些人,記得她做過的事。過去的事已鑄就,至於未來,她會走下去,為這些曾經傷於她手的人,一步心血一步險地走下去。
天色漸暗,陸涼風騎了兩小時的機車,在偏僻郊外的一處村落前停了下來。停好車,摘下頭盔,打開機車匣,裡面正躺著一把黑色的匕首,泛著冰冷冷的金屬光。陸涼風盯了它一會兒,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垂手拿起了它,放進了貼身的緊身衣暗袋中。
交疊的村落,如同迷宮般,越往裡走越逼仄,狹長的弄堂,雨後更多一分潮濕陰冷。陸涼風沉默地在弄堂中穿梭,兩旁的老房子早已被人廢棄,前村還依稀可見裊裊炊煙,行至後方幾乎是荒草叢生。一個狹窄的轉彎,陸涼風終於站住了腳。
前方有兩個人,年輕、低調,簡單的T恤加牛仔褲,只有褲腳處皆有的被利器劃破的痕跡暗示著這些衣服的主人都曾經經歷過哪些極端。其中一個年長一些的男青年叫住陸涼風,「喂,這裡是私人住宅,沒事少在這裡轉悠。」
陸涼風沒有走,甚至都沒有動,她看了他們一會兒,出聲說了兩句話:「南風吹水,鱗波靠岸;東流匯海,江湖翻覆。」
很簡單的兩句話,卻含義艱深,當場令兩個男青年變了臉色。
年長的男青年沉住氣,問:「你是誰?」否則,怎麼說得出那兩句道上的暗語。暗語即代表一種身份,一種認可,是一份通行證的象徵,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她是自己人,而且是身份遠遠在他們之上的自己人。
陸涼風面沉如水,「我要見陳叔。你告訴他,我姓陸,名涼風。」
對眼前這些小字輩的後生小輩來講,陸涼風這個名字顯然是陌生的,不瞭解這個人,更不瞭解這個人曾經豁出性命改寫的歷史。那先前說話的男青年看了她一會兒,終究不敢得罪,對身旁的搭檔道:「你在這裡看好她,我進去對陳叔講。」
「好。」年輕的男青年點頭。陸涼風看著他點頭時用力的樣子,就有些今夕是何夕的恍然,只想好好想一想,過去很多年前她是否也曾這樣,對某個人對某些事絕對的服從,不問前程,不問後果。
等待的時間不長不短,剛剛好五分鐘,方才進屋的男青年從屋內折返出來,臉色神情皆未變,對陸涼風點點頭道:「陳叔請你進去。」
陸涼風沒有應答,沉默數秒,邁開步子朝屋裡走去。
然而就在與站在門口同她說話的男人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男人猝然發難,單手曲起握成拳,堅硬如鐵,狡猾地避開陸涼風的視線,朝她背後的頸脖處,對著死穴的部位直直劈下一拳。
然而,下一秒,猝然發難的動作卻被迫瞬間停住了手。
「是不是有些可惜?」陸涼風忽然開口,淡淡地問道:「這麼精明狠辣的一拳,竟然沒有能夠近身我半分。這種失手,對你來說簡直是恥辱吧。」
身旁的男人停住了所有的動作,額頭漸漸因壓力而佈滿細細的汗珠。他沒有低頭,微微掃了下眼風,就已經瞥見了身下擋在他腹部的是什麼。
一把匕首。七寸短刀,鋒利尖銳,通體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是行家一眼就忍不住讚一句好刀的武器。而它此刻正被陸涼風單手握著,直直地對準了他柔軟的腹部,她甚至都沒有轉身,沒有回頭,連男人自己都不知道,就在他對她下手的那一瞬間,她是如何看破了他,又是如何在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單手拔出武器做出快他一步並且精確無比的反擊。
兩人僵持不動,屋內忽然傳出一聲洪亮的笑意,蒼老、卻有力。一個微微清瘦的老頭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看著他的身影會令人很難想像這樣一個老頭怎麼會發得出那麼有力的笑聲,在場的人只聽得他清晰地讚歎了一句:「好俊的身手啊。」
陸涼風抬眼,見到來人,她終於收了刀。老頭負手望著她,眼裡平靜無波:「這麼多年過去,有著如此俊俏身手的人,依然只有你一個啊,涼風。」
「不會,」陸涼風微微勾唇,依稀可辨一絲笑意,「我能贏,不過是我瞭解您而已,知道您必是會派人來試我的。」
「好,好,」老頭笑著點頭,對待眼前這個女孩如同對待一段歷史,下了有力的註解:「陸涼風,不愧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
以陳叔的年齡,其實早已不是「叔」字輩的人了,叫聲陳爺都不過分。然而只有當事人明白,當年陸涼風被陳叔一手接管時,陳叔的年齡並不太老,且經歷過一些事,沉浮起落都有了,這樣的中年男人有著年輕人所沒有的深沉,也有著尚未泯滅的豪情。
「所以十七歲那年,我父親才會派您來接手我,讓我脫離原本的生活,成為一名警察。」事隔多年,陸涼風才領悟,原來她的人生早已是被安排好的,一步一步,成為一個合格的棋子。
陳叔沒有答話,只是笑笑,逕自給她倒了一杯茶,他的動作那麼悠然細緻,彷彿任何一個最細微的動作滑過去,他心中都了了分明。
「以茶說禪,禪茶一味,」老人開口,話題卻和陸涼風的來意全然無關:「傳聞風亭的那位信少爺是精通禪宗佛性的人。參禪,悟佛,卻也能執掌風亭,成為唐涉深防禦體系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樣的人,才是值得一會的人。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會他一會;可惜,我們做不了朋友了。」
陸涼風接過茶杯,看著茶杯內的根根綠莖,她懂他在說什麼,於是她只能沉默了下來。
「據說你從那次的車禍中清醒之後,就失去了關於臥底事件的記憶,」陳叔喝了一口茶,笑笑:「這麼簡單的把戲,唐信,他也信?」
「他應該是不信的,他不過是不願意去懷疑而已,」陸涼風的聲音很淡,「我也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醫院裡那一套用來測試記憶的方法我都懂得去應付,是您教會我的反偵察本事,所以我能做到何種程度,也只有您最清楚。」
陳叔喝了一口茶,呵呵一笑。他就知道,他一手帶出來的陸涼風,怎麼可能因區區車禍就如此輕易地把記憶都失去。他是瞭解她的,陸涼風是寧可失去性命也決不願意讓自己活得不明不白的一個人。
陳叔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那麼然後呢,你費心撒下這個失憶的謊,是為了什麼。」
「為了可以繼續不受困擾地留在唐信身邊。」
陳叔看了她一會兒,嘆氣,「涼風,莫非你想憑你一己之力,去問你父親討當年的債?」
陸涼風沉默良久,像是終於有了勇氣,問出一個這些年來隱在心裡的話。
「陳叔,當年我父親將我託付於你,讓我成為警察,不是因為父女親情,也不是因為想盡他所能給我一個好前程,而是想將我過去的歷史洗得乾乾淨淨,訓練我、利用我,從而讓我成為他對付唐信奪取利益的一枚棋子。」她慢慢說著,末了,彷彿終於不想再自欺欺人般,追問了下去:「是不是這樣,陳叔?」
陳叔沒有回答。然而沒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種回答,陸涼風點點頭,不再追問下去,兀自說著心裡的一些話,「我一直相信,我父親對我說的一切,相信他將我安插在唐信身邊做臥底是為了查明唐信通過風亭走的暗賬,將這些觸犯律法的人繩之於法,我一直這麼相信著,直到那一年那一天,唐信將那些機密交給我。我開始想,如果真如父親所說,唐信不過是這污穢江湖一介宵小之流,那我看到的那些又算是什麼呢?」
「一個有信仰有原則的靈魂,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有情有義,還有一股普通人所沒有的氣。這樣的一個人,以前我從未見過,現在我也再未見過,將來也許也不會再見到。然而我卻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件事,這樣一個不常見的人,這樣一股不常見的氣,在父親的命令下,終於還是被我毀了。」
她說完,像是用盡了力氣,閉口不再多言。誠然陸涼風明白,人在社會,就難免遇到這樣的事,看不清利害成敗,算不清功過得失,但她還是不死心,還是想要一個說法,畢竟她曾在不清不楚的情況下,那樣毀過一個男人。
陳叔端起面前的茶杯,一低頭,才發覺茶杯中的茶早已涼了。老頭起身,慢吞吞地踱到一邊,再給自己換了杯熱茶。望著窗外灰沉沉一片陰雨,半晌過後才嘆了口氣,「涼風,有些事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足夠了,你實在不該探究太多的。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弄明白它會很痛苦,弄不明白反而會比較快樂。」
「我辦不到,」陸涼風斬釘截鐵,如鋼亦如鐵,「我已經被我父親一手操縱,出演了他想要的角色,帶來的傷害帶來的後果,不僅是我該負責的,也是父親該負責的。」
陳叔冷冷地,「如果這種負責需要你付出性命也可能得不到呢?不要忘了,你父親當年位高權重,即使如今改頭換面隱匿遁世,他所擁有的關係網和利益網仍然是你不能想像的。」
「那我就試一試吧,」陸涼風微微一笑:「反正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能活到現在已經回本了,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工業社會最缺少的一種精神,即是不屈服。在很多年以前,有過這樣一種時代,以恩報恩,以血還血,其快意必然是十分的,但卻也已融入不了如今這個社會。所以當活在當下時代的人,想要以過去時代的方式來行事的話,會很艱難,甚至很痛苦,比如陸涼風。
所以即便是闖過風浪、見慣生死的陳叔,也忍不住勸她一句,「一個女孩子,實在不該做這些事。成個家,喜歡個人,過個小日子,這才是你該做的。好不容易離開了這一道這一行,再踏進來,不值得。」
陸涼風揚了揚手,不再多言,只逕自對陳叔道:「我想過了,以我父親對我所費下的心血,必然不願意就這樣功虧一簣,一旦放出風聲稱我醒來失憶了,他一定會心動,想方設法重新利用我為他做未完成的事。」
陳叔笑笑,「你想讓我為你放出風聲?」
「除了陳叔你之外,我不可能再找另外的人,」陸涼風頭腦清晰:「畢竟當年,只有你一人反對我替父親去做臥底,我知道,你那時一定已經洞悉了我父親的真正計畫,所以也因此被我父親架空了權利,一朝落馬,再無起色。」
陳叔喝了口茶,往事裊裊,一如茶味。
「那麼唐信呢?」老頭忽然問:「你的這些計畫,不該讓他知道麼?」
「不必,」陸涼風答得很快,一絲猶豫都沒有:「在我是他妻子這個身份之前,我首先是一個負他的人。一個有所辜負的人該做的,不是談情說愛,而是把負了他的替他要回來。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不是談情說愛?」陳叔難得地玩味一笑,「陸涼風,你怎麼就知道,在唐信心裡,你最負了他的,不是感情這一項呢?」
陸涼風是抱著一種「我欠了那個人感情這一項嗎?」這樣一個念頭回到家的。
對唐信,陸涼風的感覺是比較複雜的。最大的原因在於,她從來沒有把唐信當成一個男人來看,當然,她也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女人來看的意思。在陸涼風的世界裡,對「人」這一概念的劃分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敵人和自己人。
一個原本是敵人而如今卻是自己人的人,還是個男人,一個和她有過夫妻之實也有夫妻之名可是她卻對他沒有夫妻之情的男人,可想而知這對陸涼風而言,是多麼棘手的一個局面。
陸涼風想起和唐信在一起的那一年夫妻生活,憑良心講,他實在是一個會玩情調也懂女人的男人,雖然她並沒有和多少男人相處的經驗,但憑著過去那僅存的印象,陸涼風也覺得像唐信這樣的人,和那些會在場子裡拍著女人的大腿大笑道「這妞是從哪兒引進的品種」那樣的男人,是不一樣的。
陸涼風就這樣一路思考著沉默著,騎著機車回到家時才發現,竟然已經凌晨兩點了。
「啪」地一聲打開客廳的燈,忽然傳來一聲男性的嗓音。「回來了?」
陸涼風詫異地轉頭,這才看見了正坐在沙發上的一個人。
唐信正斜斜倚靠在沙發的角落裡,臉上蓋著一本書。陸涼風定晴一看,竟然是一本數獨遊戲的書。這廝右手還拿著鉛筆,看看睡睡,做做題目,頗有興致的樣子。
陸涼風進門,覺得看不懂,「這麼晚了,你不睡覺?」
「剛從機場回來,」唐信轉著手裡的鉛筆,「倒時差,想睡,睡不著。」
陸涼風點點頭,表示一下「你的情況我瞭解了」,也沒有繼續問下去的意思,比如你去哪兒出差了,累不累,她不是不關心,她只是不太確定以她現在的身份該不該關心,能不能關心。
還好我們唐信同學早已習慣了家裡這位不同於常人的陸小姐,這些年虐著虐著他也習慣了,沒太大在意,問道:「晚上你去哪裡了,這麼晚回來?」
陸涼風皺了下眉,動作和呼吸皆是一滯。這個簡單的問題,對陸涼風來說,卻是個很棘手的問題。如果說夫妻間最重要的第一步是坦誠,那麼陸涼風想她如果告訴唐信她去會了會昔日道上人稱的『陳年一條龍』的一方巨頭了,唐信會不會覺得她的社交圈很詭異?
「去見了個朋友,」最後陸涼風決定這樣告訴他,「一個老朋友,很多年沒見了。」含糊帶過,卻也是實話,至少她沒有騙他。
唐信不置可否,大概也明白有些事她是不會願意對他講清楚的。唐信放下手裡的鉛筆和書,「我要吃宵夜,你有興趣一起來麼?」
陸涼風想了想。雖然說幹條子這一行的人都有一個鐵打的胃,摸黑蹲點時往往習慣了二十四小時只以壓縮餅乾充飢,但近些年陸涼風遇到唐信,一身石頭般的硬氣沒有改,一個鐵打的胃倒是被改了改,起碼知道會餓了。
「好,」陸涼風點點頭,她還真是餓了,事實上她連晚飯都沒吃,在陳叔那種地方時刻提防著自己的小命,哪裡顧得上一個嬌弱的胃,「給我熬點粥,再給我點鹹菜就行。」
正挽著袖子準備下廚弄點宵夜的唐信一聽這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客廳的陸涼風。
一個能打能狠能流血,還能吃苦喝粥配鹹菜的女人。唐信心想如果一個男人的品位是通過身邊女人的數量和質量體現的,那他的品位真是……不提也罷。
和唐信一起吃宵夜,最後搬上檯面的當然不可能是清粥配鹹菜,唐信這個人對很多東西都不講究,從他對陸涼風的態度就可見一斑,唯一講究的大概就是食物這一項了。寧可虐待自己的心也絕不虐待自己的胃,這是唐信的做人原則。
當陸涼風看見一桌色香味的小菜被端上桌時,饒是陸涼風這麼冷情的人也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裡升起些小感動。
「你猜,我和你的關係,在旁人眼裡會是怎樣精彩的故事?」
唐信不以為意,「臥底和被臥底的關係,離奇曲折,緊張刺激。」他遞給她一碗粥,又補充道:「而且,大多數人都會認為,還很香豔。」
陸涼風微微一笑,並不認為自己被調戲了,「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不會有很多香豔的。」
唐信停了停手,他很想說一句「你要試試看嗎」,忍了又忍,調動了全身心的理智力和控制力,才忍住了沒問。男人走到一旁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氣灌了下去,緩緩氣,壓壓驚。
陸涼風習慣了軍事化作風,很快地掃了三碗粥下肚,又吃了小半碗小蔥拌豆腐,清爽可口,抬眼一看,這才看見坐在她對面的唐信正像看動物園裡的草泥馬一樣看著她。
陸涼風咳了一聲,不尷不尬地為自己開脫了一句:「晚上沒吃飯,餓了。」
唐信用小勺子慢慢喝著粥,淡淡地,「你變了很多,你以前吃得很少。」
陸涼風沉默了下,心想以前老子是為了來臥底把你釣到手,當然得吃少一點以示優雅,天知道那一年在他身邊的臥底生活她為了裝斯文吃不飽穿不暖整整瘦了八斤肉。
「所以,」唐信微微一笑,「以前在我面前的那個你,有多少是真的?」
有時候唐信想,這些年來他之所以對陸涼風放不下,大概就是因為不瞭解,越是想瞭解,越是對她入迷。並且在這樣一種瞭解的過程中,時刻都有失去她的危險。他是不願意和她分手的,但她忽然就和他離散了,伴隨著一場陰謀的劇變。有時候唐信也會想,究竟是這一場劇變的陰謀讓他失望,還是陸涼風的離散更讓他受不了。
陸涼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平靜道,「我很抱歉。」
唐信自知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也不會有答案,「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麼?」
「好奇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也好奇你究竟有怎樣的過去。」
「我的過去不太好,也沒有好故事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
「聽說,你是進過『堂口』的人?」
聞言,陸涼風神色一緊。她控制著情緒,聲音平靜,「那麼你呢,你又何嘗不是進去過的人。」
唐信頓時就笑了。有些事不必說得太透,經過彼時一役,彼此已把彼此查了個夠,查了個水落石出。漸漸地唐信的笑容就有些淡了,眼底浮起些悲哀,是為她也是為他自己,這樣的兩個人,如何再能坦誠對待談真心這二字。
陸涼風單手摸著一個茶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底,像是在思索,半晌之後她開口,對他道:「你知道麼?你在『堂口』很有名。」
唐信眉峰一挑:「哦?」
「唯一一個靠自己活著走出『堂口』的人,」陸涼風沉吟,很有些佩服在裡面:「江湖那一道的人都說,你為唐涉深辦事,從此隱匿,是可惜了一身本事了。」
關於唐信的故事很多。流傳的,編造的,大多都是他十多歲時出入堂口的事。誠然坊間傳言不會是真的,但必然也有一定的根據在裡面,否則怎麼會單單圍繞唐信有,巷口那曾經被稱為『陳年一條龍』的陳叔也不見得有什麼膾炙人口的傳聞。
陸涼風當年憑一身俊生生的身手,在每個頹然倒在牆角大口喘氣休息的間歇裡,也曾聽聞關於唐信的一些故事。知道他會玩Backgammon,被人用尖銳的武器抵著喉嚨,單憑運氣和雙手和人玩這種古老的羅馬時代遊戲;也知道他會跳Dabke,在圍著爐火熱鬧的一次原始舞會上,他跳著Dabke悄無聲息地將手中的利器對準了當日的目標,陰陰柔柔地完成了一次交易籌碼高達數億的不等價交換。
這是現在的當下誰也沒見過、卻曾經真實存在過的唐信。
如今再看一看這個人,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守著風亭,為人拉起最後一道防線,安安穩穩,風平浪靜。
佛家有句話是這麼講,任與誰等作助伴,我於眾中居卑下。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很少,偏偏唐信是其中一個。
唐信笑笑,不以為意,「一身本事。有那樣的一身本事有什麼好?旁人與你握手你也不敢,因為明白袖裡刀最難防;好不容易有了朋友,也要考慮是哪一種朋友,靠那樣一身本事活著的人,多少都懂要和幾個敵人做朋友才不會死得那麼快。那樣的生活給你,你要不要?你不會要的,任何人都不會要,除非是身不由己。流血和暴力,誠然是一件很過癮的事,但一旦癮過了頭,就會變得傷人;但為唐涉深做事就不會,過癮而不傷人,我更適合現在這一種生活。」
陸涼風笑笑,有一種可惜的意思在裡面。「所以你才會成為我們當年的目標。」陸涼風淡淡地,也不瞞他,「一個甘於隱藏自己而不奪人光芒的人,接近起來,反而比較容易。」
唐信扶額。他心想這世上還能有幾個男人可以有他這麼大方,被一個女人臥底了還被她睡了他也沒生氣太久,反而現在雙方還能坐下來喝杯茶平心靜氣地聊一下當年她是怎麼害他的往事。
「那麼你呢,」唐信對待她如同對待一個有著共同不可提及過往的朋友,「你是怎麼離開『堂口』的。」
「我沒有你那樣的本事,」陸涼風坦誠:「是我父親出面,把我帶離的。」
唐信沉默了一會兒。
「可以了。」他忽然有些漠然地開口,「你父親對你的恩情,你不必說,我也不想聽。」
陸涼風點點頭,沒有牴觸的情緒,「我明白。」
唐信起身,收拾了一下桌子,大概是兩人都明白彼此談下去有尷尬的危險,皆有志一同地沉默了下來。陸涼風靜默良久,抬眼往廚房望去,看見一室橘黃色的光,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幼年時,她在村落河道旁看見的出生不久的小黃鴨,一身的黃色絨毛,摸一摸,有十分柔軟的觸感。
多年後陸涼風黑白裡來,風雨裡去,說出生入死固然誇張,但記憶裡那代表安適嫻靜的柔軟觸感卻是再也沒有見過,直到這一天她不經意地往廚房間裡望去那一眼,看到落在唐信週遭的那一汪橘黃色的光,竟讓她再次看到了些久違的溫柔,是記憶中那一抹恰似微黃色的溫柔。
「唐信,」她忽然開口,聲音裡有難得的謙卑,「我欠你感情了嗎?」
男人平靜地反問,「你認為你欠我什麼?」
「命。」
唐信不以為意地笑笑,「欠我命的人太多,多你陸涼風一個,我又有什麼好處。」
陸涼風想了想,說得很誠懇,「還是欠你命吧。我對它比較瞭解,還起來也比較方便。」
男人沒接她的話。 收拾好廚房,洗乾淨了手,他一身清爽地走了出來,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有種很原始同時也很古老的壓迫感,是男人對女人的那一種壓迫。
「上次我對你講的一句話,不是真的,」他扶著她身旁的沙發扶手,整個人撐在她面前,眼裡有明顯的侵略感,「我缺你,我只缺陸涼風。」
這一陣子,陸涼風和唐信之間的相處很平靜。
唐信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當然,這對陸涼風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唐信那曾經被隱藏起來奉為經典的過去,反而更吸引陸涼風一些。這也不能怪她,畢竟陸涼風不是尋常女孩那樣從洋娃娃和公主裙里長大的,她是在風風雨雨中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用一句比較文藝的話來形容就是:這,是一條從江湖中走來的好漢。
所以身為好漢的陸涼風從來都對那些個會對女友甜言蜜語「寶貝我愛你」的男人感到不能理解,反而是唐信這種曾經被人抵著喉嚨威脅「贏不了老子做了你」最後還能反敗為勝的經歷更令陸涼風覺得炫酷無比。
偉大的英雄情結啊。無論什麼樣出身的女孩子都會有,不過是眼光不一樣而已,這一點我們要理解。
然而唐信的日子卻不見得就好過了。比如說昨晚睡覺前吧,陸涼風用完電腦從書房出來,兩人之間有過這樣的對話——
唐信:「怎麼不關電腦?」
陸涼風:「不知道你還要不要用。」
唐信:「怎麼不關電視機?」
陸涼風:「不知道你還要不要用。」
唐信:「你怎麼還不去睡覺?」
陸涼風:「……」
唐信笑笑,斜斜地靠在房門口,很有些賤賤地接了下去,「你應該說下去,『不知道你還要不要用』。」
如果換了任何一對普通的、正常的夫妻,遇到這種情況,接下去那肯定是,風流郎臥榻來探花,閨中人蜜意赴紅塵,限制級鏡頭那簡直可以像警方嚴打的那種口袋小黃書,情節發展個幾十頁都不夠寫。
但是,碰到陸涼風這種經歷不同於常人的,情況就很難說了。
陸涼風當時想了想,很平靜地問了一句:「這算是夫妻情趣麼?」
唐信本來興致挺高,也打算要是方便的話那就順手把她辦了算了,結果被她這麼一問,剛才那忽悠悠飛走的三魂七魄一瞬間就又忽悠悠飛回來了,不禁扶額道:「不然呢,你認為這是什麼?」
「很多。我接受過很多訓練,不少都是用這種方式來說的,」陸涼風說得很投入,也不管這話題被她硬生生地從甜蜜掰彎成了毫無情調,「比方說暗語。你剛才說的,就很像道上常見的暗語。」
唐信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下。「小姐,我這麼對你說吧。跟你,我還不屑用暗語那一套。」
陸涼風皺眉,「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你去睡覺。」
唐信把她一推,就關了房門,把她一個人關進了房間。他走了出去,眼不見為淨。
男人走回客廳,逕自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喝了一大口,這才順了點氣。他心想這女人到底是有腦子還是沒腦子,也不想想他混道混江湖那會兒她才幾歲啊,那些個小把戲他還屑於用在他身上?如今他們陰差陽錯成了夫妻他沒辦法,否則以他當年的江湖地位,論資排輩她現在起碼該叫他一聲信少才對,哪裡輪得到現在這樣,被她連名帶姓「唐信唐信」毫無存在感地叫來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