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像一個死者那樣去看待事物

  隔日,尚在夏季卻陡然降溫,彷彿一夜冷風摧枯拉朽地就已入了秋。

  陸涼風下班後,拒絕了同事一起喝一杯的邀請,一個人準備走。程峰自覺和陸涼風這「冰山」挺熟,笑哈哈地上來勾了她的肩就裝自來熟地說走吧走吧一起去嘛。陸涼風轉過臉掃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那眼神就凍得程峰訕訕地收回了手,底氣瞬間不足,連連說「呵呵那就下次吧下次吧」,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哧溜一下就逃了。

  局裡的人都說,陸涼風此人亦正亦邪,底細很有些問題。程峰每每聽到這種話都是不服氣的,陸涼風這行為作風能叫「底細有問題」嗎?人家那是叫「酷」好不好!一個個都是沒見過世面的土鱉!自己耍不了酷還不准別人耍了!不過就是這樣理解陸涼風的程峰同志,有時也禁不住感慨,陸涼風這傢伙未免是太酷了。

  陸涼風的心理素質早已是超越常人地強,也不管別人說什麼,一個人戴上頭盔跨上機車,發動引擎「轟」的一聲就消失在了眾人面前。

  這一晚,當巷子裡的陳叔再一次看見陸涼風摘下頭盔,一身緊身服,站立在自己面前時,陳叔不禁咂了咂嘴,頗有些「牛皮糖來了甩也甩不掉」的煩躁,對她抬了抬下巴道:「你怎麼又來了?」

  回想當日他對她語重心長地囑咐道以他們的關係是不適宜再見面的,陸涼風那時也點點頭懂事地「嗯」了一聲,沒想到這才過了幾天啊,這傢伙就像逛菜市場似的又逛來了。陳叔也算是明白了,她上次那聲「嗯」基本也就是個敷衍,懂事個屁,根本不用指望她聽得進去。

  陸涼風也不人生,真當這裡是自己家似的,堂而皇之地就登堂入室了。上次在巷口攔住她的那兩個年輕人站在陳叔身後,心想我們這裡好歹也是「陳年一條龍」陳叔的老巢,用個高端洋氣的說法就是一個「頗具影響力黑道人物的總部」,你一個警察逛個黑道總部就像逛街般來去自如,這像話嗎?考慮過我們兄弟的感受嗎?這麼一想,兩位青年頓時對陸涼風這種行為很是不爽。

  那年紀稍長的青年剛想出聲阻攔,卻被陳叔攔下了:「阿定,出去守著,我和涼風有事要談。」

  省去姓直接叫涼風,這幾乎就是關係匪淺的表示了。

  那個叫阿定的男青年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說了聲「是」,帶著人一起出去了,離開前不忘關上了門,留一個完整密封的空間給他們。

  「他很關心陳叔,」陸涼風是過來人,很多事都是明白的,「他怕我會給您帶來麻煩。」

  「這些年我一手帶出來的這些年輕人,心是好的,」陳叔笑,笑容中有滿意,也有感慨,「不過他們之中,論才情、身手、性格、資質都再沒有一個人,能和當年的你相及了。」

  陸涼風沒有太多的表情,喜悅或憂鬱她彷彿都是沒有的,只淡淡道:「是陳叔你仍然對我好。這些年,我也明白,願意親近我的人越來越少,客氣一點的,仍然把我視為當年行動失敗的無能者看待,不客氣的,應該是已經不願意把我當成一個人看待了。」

  陳叔一指,讓她坐下:「能者,不言;庸者,多言。我認識的陸涼風,絕對不是會為這些瑣事而在意的人,說吧,你真正想對我說的事。」

  天下這麼大,仍是有一個老人,如此瞭解她。陸涼風覺得值,這些年來她所有的居無定所以及風雨飄搖,只要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她就覺得值。

  陸涼風深吸一口氣,終於沉聲道:「我父親,入了我的局。」

  一室的寂靜。靜得連角落中那一株白掌幽幽綻放的聲音都聽得見。

  陳叔「哦」了一聲,再無他言。他站了起來,在屋子裡緩緩踱步,斷了一杯茶,並不喝,端了一會兒又放下,似沉思。陸涼風明白,他是在思考,或許還有猶豫,畢竟他的立場,關乎著太多人的性命。

  許久的靜默之後,陳叔終於折回步子,站定在她面前,問:「你呢,你的打算是什麼?」

  「我的打算您是最清楚的,」陸涼風聲音很淡,卻有力,「我並不打算改。」

  「你的對手是你的父親。」

  「是,所以我才來您這裡,做最後一次確認,」陸涼風一字一句,彷彿有掙扎,也很痛苦,「我父親他,除了搆陷唐信那件事之外,是不是還做了很多,其他不可饒恕的事?」

  陳叔看著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道:「一朝身退仍家臣,不談主君半分惡。這個道理,你應該懂的。」

  「對,這是您的道理,」陸涼風寸步不讓,「但是,涉及是非黑白,就不能用這樣的道理了。如若執著在這十四個字的道理上,那麼就會變成昏庸、頑固乃至腐朽不化。」

  陳叔大笑:「陸涼風,你現在的口才真是不錯。」想當年,這傢伙是寧可跟人動手也絕不肯跟人廢話的。

  頂撞老人,不是她的作風。陸涼風心裡琢磨著這些年跟著那些個當官的文人混,嘴皮子上酸溜溜的功夫她還真是一時改不掉了,墮落啊,真墮落。這麼一想,陸涼風頓時覺得良心上很是有些過意不去,別過了臉,悄悄呼出一口氣。

  陳叔忽然出聲,溫言對她道:「你想去做,就去做吧。」

  陸涼風轉身,十分震驚。

  「你父親他,是該有一個人去重新教會他一些道理了。」陳叔負手,講著一些話如同講著一個久遠的回憶,「已經很少有人再會知道了,曾經你父親,陸正風他,也是怎樣一個疾惡如仇、心懷天下的年輕人。」

  在每一個人心暴動之前,大概都會有一段曾經年少的記憶。疾惡如仇、心懷天下,看到弱者被悔會拔刀相助,見到強者橫行會擋於蹄前,沒有身份地位,只有一腔勇氣。然而,就像每個年輕人都會老那樣,有一種故事也會老。

  善惡本就是一念間的事,經歷了一些事,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陡然明白這天下,王者王,將者將,寇者寇,弱者弱,有人金縷玉衣夜生歡,亦有人瓦片遮簷連夜雨,不禁怒吼一句憑什麼,憑什麼芸芸眾生,爾等為王我為寇?!於是一念之差,佛成魔,俠成奸,心老去,少年人不再。

  「你父親是少見的那一種極其聰明的人,」陳叔聲音很低,幽幽地說,「懂進退,知分寸,有手腕,亦有能力。所以他走得很快,升得更快,扶搖直上,至今沒有一個年輕人可以達到你父親那樣的速度。但是,那時我就隱隱發覺了,一個人走得慢,是一種問題;走得太快,問題卻更大。貪心不足,慾念太盛;執念多的人,智慧就少了,兼懷天下的器量,也就更少了。」

  陸涼風默默地聽著,不發一語。

  她發現當她聽著父親的故事時,就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這些年來陸涼風經歷的崩潰不少,但真正能入她心裡的崩潰,卻很少。唐信算一個,然而唐信給她的崩潰是慢性的,一時不察,長久地侵入,發作的機會也很少,雖然發作起來也是作痛不已的。而父親,則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令陸涼風打落牙齒和血吞,嘗到了崩潰滋味的人。

  他曾在她十七歲一事無成,渾渾噩噩的時候,出現在她眼前,對她講,我帶你回家;他也曾在她身無一技,無可傍身之際,帶給她陳叔這樣的老師,教她世上道理,令她能文善舞;他更是曾在她過去一身不潔、前程昏暗的當口,洗白她所有的不淨,令她脫胎換骨,堂堂正正地成為一個人,甚至是她從前從未奢想過的,做一個好人。

  每一個女兒心中的父親,都是神。陸涼風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她要和她心裡的神去搏,去鬥,去抗衡。

  「記不記得我教過你什麼,」陳叔扶住她的肩膀,對她教導:「古羅馬有一句話,像一個死者那樣去看待事物。太重情,或者太重義,都會失去方向,被小情小義遮住了眼,從而看不見更大的情以及更大的義。」

  「我明白,」陸涼風點點頭,額上已經全然是冷汗,「我懂怎麼做。」

  陳叔看著她,哪怕是字字扎心,也不得不告誡她:「你父親是一個多疑的人,不見得會輕易相信你,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勢必會命你對唐信下手以試探你的忠心,也許會很血腥,又或許會很殘酷,你既然選擇了這一條路,就再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是,」陸涼風點頭,「我明白的,我沒有時間去後悔,也沒有立場去後悔。」

  陳叔放開她,端起桌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過了很久,才幽幽地問了一句:「你做這些,是不是為了唐信?」

  陸涼風沉默。

  要做到不負一個人,是十分艱難的一件事。尤其一個女孩子,要對一個男人做到不辜負,更是難上加難。這當中需要的,不僅是很多的毅力,很多的信念,很多的勇氣,還要有相隨千里不覺遠的執著,以及一夜夢醒不覺遙的真心。

  而這裡面最初的初心,當然是,她要對他有點感情,很有一點感情。

  老人嘆了口氣:「你要得到你父親的信任,就必然會做出令唐信誤解的事……涼風,你會很痛苦。」

  這對陸涼風而言是一個不能深談也不敢深談的話題,她起身,欲告辭:「陳叔,我回去了,以後我自己會當心。」

  「陸涼風,」陳叔看著她立挺的背影,有些疼惜,也有些不忍,禁不住長嘆一聲,「你最大的弱點,就是血太熱了。」

  唐信這一陣子忙得焦頭爛額。

  接唐涉深的手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聰明人都懂得這樣一個道理,寧可自立門戶,也不可接手他人城池。唐涉深的城池早已刻下了他獨有的風格印記,深入每一個人的骨髓,唐信從風亭一躍而上,空降總部,接手代理執行人這個位子,燙手山芋,眾矢之的,多少人虎視眈眈,多少人袖裡藏刀,唐信比誰都明白。

  作為唐信親友團之一的韓慎,就曾在聽聞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火燒屁股似的找到了唐信,當面質問:「你瘋了麼!去接唐涉深的位子?」這不是自己往火坑裡跳嗎。

  當事人倒是沒那麼大的危機感,頗為淡定,爆出更勁爆的內幕事實:「不是我要接,是那位少爺硬塞給我的。」

  韓慎愣了五分鐘,這才反應過來,簡直難以置信:「你說什麼?!唐涉深根本沒徵得你的同意?!」

  「徵求我的意見?你把他想得太高上了吧,」唐信笑笑,覺得韓慎真是遠遠不瞭解唐涉深其人的無恥與下流,「他根本是連招呼都沒跟我打一聲。」

  嗯,唐信想了想,挺頭疼地,「我知道這件事,還是從記者寫的新聞裡得知的。」恐怕唐涉深早已料定這件事會成為甚囂塵上的新聞,到時候唐信自然會知道這件事,他也省得和他商量,直接把他推進火坑。看看,這就是做老闆的風格,連打個電話通知一下的話費都省了。唐信眯著眼睛陰陰地笑了一聲:唐涉深你很會節省成本算計人啊。

  韓慎仰頭望瞭望天,下了一個很中肯的結論:「唐信,你這是被坑了啊。」

  「啊,就是這樣。」

  韓慎替他不值,「你沒必要為那個資本家賣命賣到這個地步,回絕了他!看他怎麼辦!」

  唐信大笑:「怎麼可能。」

  韓慎唉了一聲,替他不值。

  唐信拍了拍韓慎的肩,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欠他的,而且,欠得還不少。」

  韓慎自然明白這當中的因果緣由,不禁仰天長嘆,除了支持唐信之外,他也無話好說了。

  自從唐信走馬上任接手這一堆破事之後,別說沒時間泡妞鬼混消磨人生了,就連睡覺這個唐信唯一的愛好都有很難保證的趨勢。索性唐信的努力還是有成果的,每每夜深人靜唐信領著一票管理層做決策審方案時,唐信就忍不住牙疼:唐涉深,老子為了你的江山連妞也不泡了覺也不睡了,老子欠你再多這下也算對得起你了。

  這天下午,付駿敲了敲門,走進辦公室,提醒現任老闆:「今晚柳總的訂婚酒會,您打算出席嗎?」

  「場面上的禮物替我送過去,」唐信抬了抬手腕看了看時間,「告訴對方一聲,我今晚不過去了。」

  付駿其實是明白他不過去的原因的。

  這些年,唐信結了婚等於沒結婚,有老婆等於沒老婆,很多場面上的場合他仍是獨來獨往孑然一個人。雖然付駿身為局中人也明白唐信這一場婚姻的實質確實和尋常婚姻不一樣,算計的成分多,感情的成分少。但付駿也明白,唐信並不這麼認為,他是放了真心在裡面的,因為他早已假戲真做。

  付駿點點頭,說了聲「好的,我知道了」,就退出了辦公室。

  不一會兒,付駿又推門進來,表情顯然是有些興奮、高興的,聲音也比尋常高了幾分,「信少爺,您太太來了。」

  唐信心思陷在文件瀏覽上,隨口應了句:「知道了,讓她在休息室等。」

  話音未落,唐信的心思忽悠悠地就回神了,抬眼,不確定地問:「你剛才說,我的誰?」

  「您太太啊,」付駿笑了,「陸小姐。」

  唐信「啪」的一聲就合上了手裡的文件,連多問一句的心思都沒有,起身大步地就走了出去。

  付駿跟在他身後抿著唇笑,覺得唐信這人也實在很有意思,平日裡玩起花樣來輕輕巧巧就把旁人的種種都一併盡毀,而陸涼風根本沒有玩花樣,就把唐信輕輕巧巧地拿捏在了手心。

  說來也不能怪唐信。

  這些年來,陸涼風對唐信的良心算不上大大地壞,但也絕對說不上有多好。陸涼風對唐信一向是不咸不淡的,唐信熱情洋溢時她對他冷處理,唐信一個狠心落下狠話時她還是對他冷處理,久而久之唐信也看開了,吵什麼吵啊,和這種不痛不癢的女人吵他腦子有病啊。

  所以後來唐信對陸涼風的態度,走得就是懷柔政策,偶爾揩個小油,吃個豆腐,滿足一下自我生理需求的探索。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唐信對待陸涼風的信心與愛心那就和志願者感化失足青年的希望工程性質是一樣一樣的,但當事人顯然不這麼想,目標不要定得太高,這樣的日子也挺愜意。

  聽上去真是一個悲催男人的故事是吧……

  不過各位,想一想唐涉深吧,是不是就會覺得唐信的悲催指數沒那麼高了呢?事情就是這樣的,男人要想得到女人,必要的悲催是必須過的坎,過了這道檻,希望的田野就在眼前。

  唐信走出辦公室,一眼就看見了正站在走廊盡頭處的陸涼風。那一背的風情。

  光影相間處,她背光而立,整個人修長挺拔,筆直如一把絕世名劍。令人陡然就會有這樣一種感覺,眼前這女孩,絕不僅僅是作為女子存在於世的,她是將,鋒將的將,她亦是士,死士的士。

  台灣有一位學者曾這樣講,美國人的挺胸是健康,英國人的挺胸是矜持,德國人的挺胸是自信,中國人的挺胸是風骨。

  陸涼風的筆鋌而立,是風骨中的風骨。

  「怎麼會過來?」唐信緩步走過去,連聲音也在一瞬間浸透了溫柔:「找我?」

  陸涼風正微微仰頭看著走廊牆壁上掛著的畫,聽到人聲,轉身見他已走近,她指指自己的移動電話:「你四天前約的我,我在手機裡設了提醒。」

  四天前?唐信迅速回想。

  四天前的晚上,他曾在家裡溫柔地問了她一句:「大後天晚上有沒有空?」

  「不知道,」陸涼風答得很不溫柔,「看情況。」

  事實上,陸涼風沒有說謊。幹警察這一行哪有什麼私人時間可言,一個命令下來抬屁股就是走人,這群人都是刀刀槍槍的實戰中練出來的,行動迅速、效果驚人,因此什麼節假日、什麼週末,對他們而言就是個花哨的擺設。

  但是唐信沒這麼想。我們唐信同學多多少少也被人稱一聲「信少爺」,擔得起這個名自然有他擔得起的道理,唐信沒有少爺的架子不代表他就沒有少爺的脾氣。是個男人被自己的女人拒絕都會不爽,何況唐信這種被陸涼風猶如打BOSS般連續拒絕連續打擊的人,心裡有不爽也是可以理解的。

  唐信氣過了,本已把這件事拋在腦後了,沒想到現在陸涼風竟然神奇地出現了!

  陸涼風以前混的是道,現在幹的是警察,無論哪一個職業都讓她的敏感度高於常人,看唐信這個表情,她再看不出他是忘了這事了那她也不要混了。

  陸涼風點點頭,並不生氣,甚至還挺理解地為他著想:「沒關係,我也算來過了。你忘記了不要緊,有別的事要忙的話,你去忙吧。」

  說完,陸涼風舉步欲走。唐信不聲不響,一個箭步上前,從身後摟住了她的腰,收緊了雙手,抱得很強勢,也抱得很無賴。

  「不准走,」罔顧週遭員工好奇與興奮地偷偷打量的眼神,他將她鎖在臂彎,就是不放,「今晚陪我吧,我缺你。」

  兩個人驅車,在一家禮服店門口停下了車。

  陸涼風下車,抬一抬頭,看著裡面華麗閃爍的燈光以及漂亮精緻的禮服,心裡就多少有點數了,不禁唇角一翹,揶揄出聲:「公子哥都喜歡來的地方。」

  「這是錯誤的認識。」唐信關上車門,上前一把摟住她的腰,毫無顧忌的親密,「如果沒有女人要寵,男人來這種地方幹什麼。」

  「女人要寵?」陸涼風一笑,反唇揶揄,「不過是要我陪你出席今晚柳總的訂婚酒會。公子哥那些說情話的毛病,你學得挺不錯。」

  「哦?把我調查得這麼清楚?」

  「職業習慣。比起當年奉命在你身邊臥底時的火候,如今我已手下留情了很多,你的很多私事我都不查了。」

  真是牙疼。唐信陰陰地掃了一眼身旁這個人,心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陸涼風這種令人「蛋疼」的危險分子,而他怎麼竟然還會喜歡這樣的危險分子。

  唐信慢悠悠地停住了腳步,陸涼風正詫異地回頭,卻猝不及防被身後的男人一把壓在了櫥窗上。室內晶瑩的燈光,透過透明的落地玻璃櫥窗,如輕紗般罩住了兩個人。

  「陸涼風,」唐信掐著她的腰,陰柔地道,「你很欠揍。」

  陸涼風瞥了他一眼,心想老子欠揍這件事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至於這麼大驚小怪嗎。她推開他,轉身率先走進了屋,甩下一句話:「酒會八點開始,還有一個小時,你不抓緊時間的話,來不及是你的事。」

  唐信站在她身後,看著她進去,發覺自己方才下手著實是輕了,連一句重話都沒有捨得說。其實唐信剛才心裡頭想的絕非那麼簡單,事實上很有些黃暴,在他眼裡她哪裡是欠揍,她根本是欠……

  禮服店的經理看到唐信的出現很是有些驚喜,喜的是很少會帶女人在身邊的信少爺大駕光臨,可見今晚本店必有不菲收入入賬;驚的也是信少爺今晚居然大駕光臨!唐信的背景不太乾淨,和正經生意人不太一樣,以致尋常人見了他多少有些發怵。這和坊間傳聞國際政要看見俄羅斯總統普京總有些異樣的敬畏是一樣的道理,克格勃出來的人惹不起啊。

  禮服都是挑人的,陸涼風長腿長手,跑起步來都比別人多邁半步,唐信完全不擔心漂不漂亮這件事。當店員領著陸涼風從試衣間出來時,唐信眼前一亮,不僅更加肯定了自己挑女人的眼光,簡直連心頭都好像開了一朵花似的。

  「很漂亮,」唐信走過去,替她整理禮服的後帶,「適合你。」

  倒是陸涼風心態依舊好,自嘲了一句:「不是千金小姐,穿上龍袍也到底不會像太子。」

  唐信十分不認同:「當年你第一次陪我出席此類場合,你曾讓我驚豔。」

  「當年我是臥底,為了把你釣到手。」陸涼風拍了拍他的肩,誠實得不能再誠實,「坊間都傳言風亭的唐信不好釣,所以我特地受過這一方面的特訓,不過沒想到……」陸涼風倏然住了口,瞥了他一眼,誠懇地道了個歉,「總之,不好意思啊。」

  她言下之意是不是他其實很好釣……?她不僅這麼認為了,還覺得很驚訝是吧……唐信有些沉痛,男人做到這種地步也算是非常失敗了……

  唐信忽然問:「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麼?」

  陸涼風轉頭:「什麼?」

  「以真面目示我。」唐信抬手,手指靈巧一勾,解開了她的單馬尾,「嘩」地一下,長髮如瀑,散落一肩的風情。

  唐信一個眼神示意,身旁立刻就有侍者恭敬地拿來飾品,精緻華麗,價值連城,唐信拿起一串鑽飾戴在她修長的頸項上,在她背後扣上扣子的時候,他忽然低下頭,在她耳旁低語:「以真面目,做我的女孩。」

  今晚的酒會,唐信攜陸涼風本色出席,要說「驚豔」二字那實在是誇張,但前面一個「驚」字陸涼風確實是做到了。

  陸涼風這一生的歷練早已注定了她一身的殺性,縱然換下戰袍坡上禮服,那一身的殺性依然若隱若現,令陸涼風在精緻與風情之間,硬生生以眉目間的一點邪氣殺出一條血路。

  唐信甚少出席這種場合,更甚少帶陸涼風出席,不是不想帶,而是她不肯,因而兩人一同出現在酒會現場,吸引目光絕對是一件必然的事。

  「她確實很有意思,」同在宴會場的韓慎端著酒杯,對正負手站在遠處看週遭陳列裝飾品的陸涼風做出評價,「美,卻又不是十分美;冷,卻也不是凍殺一切的冷;明明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但不知為什麼,卻給人一種隨時隨地可以豁出性命的果斷決絕之感。」

  唐信聽了,挺詫異:「你這算是肯定我的眼光嗎?」

  「哪裡是肯定,分明是連認同都不敢好不好。這樣的女孩子,太複雜,尋常人都不會去沾的,」韓慎揶揄他,「你的眼光有問題。」

  「不是我的眼光有問題,」唐信笑笑,低頭抿了一口酒,「是我腦子有問題。」

  陸涼風姿態閒適,正一個人頗有興致地研究著牆上的壁畫,卻被幾位小姐好奇地靠近圍住。

  「陸涼風小姐?唐信太太?」

  陸涼風轉身,臉色淡定:「有事?」

  千金小姐們很八卦:「聽說你們的夫妻關係有些問題?」

  陸涼風低頭想了一下:「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小姐甲乙丙都嬌笑著點頭:「哎呀,陸小姐,我們都那麼熟了,有什麼不能說的呀……」

  她跟她們熟嗎?陸涼風只覺大開眼界,睜著眼睛說瞎話這回事,她總算是見識了。陸涼風答得很隨意:「對,是有問題。」

  小姐們的八卦之魂頓時被這幾個字弄得熊熊燃燒,連珠炮似的問:「聽說陸小姐的背景不太乾淨……?」

  陸涼風點點頭:「嗯,是不乾淨。」

  這樣都敢承認,簡直豪氣干雲!小姐們更激動了:「那唐信也不怕呀?」

  「不會,」陸涼風心想這是什麼低智商問題,答得更是隨意,「他比我更不乾淨。」

  身旁的小姐們誇張出聲,只覺陸涼風如此坦誠絕對是個人物!不遠處的唐信頓時被嗆得不行,陸涼風就是陸涼風,毫無顧忌,一身坦蕩。

  唐信抽身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將她帶離,尋了個清淨的角落,兩個一同飲酒。

  唐信笑笑:「你一定覺得剛才那些人的生活十分無趣。」

  「不會,」陸涼風退身至旁,看著眼前的浮華與喧囂,眼神清冷,「和我的生活比起來,她們這樣的生活簡單很多。還是簡單一點吧,總比追追逃逃的日子來得好。」

  千金女孩,總會比較容易忘記若離開父母其實自身什麼都沒有;而陸涼風,總會比較容易忘記的則是,自己只有一條命這回事。

  所以縱然陸涼風身手俊俏得厲害、思路清醒得厲害,她也總是比較容易吃虧的。女孩子,進入一個原本是屬於男人的修羅場,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要阻擊他人更是千難萬險。

  「唐信,」她忽然淡淡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對他講,「你有沒有什麼願望?」

  唐信其實挺想說我的願望就是和你在一起……不過這種話唐信當然是不會說的。他搖了搖頭:「我這個人沒什麼願望。」

  陸涼風一笑。「我有的。」這個女孩一笑,世間一切閒愁都似乎與她無關了,「我想做一個簡單的好人。」

  很多日子以後,唐信才明白,陸涼風縱然一身是謊令人辨不得真假,只有在這一天這一晚說的這一句,是她的真心話。人生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非要到最後覆水難收的一步,才會看清真心,才會想起原來還有人是自己一生所愛的。人生遇到這些事時都會令人很難過、很無力,因為這通常意味著,你已經沒有辦法,我也已經沒有辦法。

  日子如水般平靜地過去。這一晚,陸涼風很有些焦慮。焦慮的原因來自身旁這個男人。

  唐信開著車,目不斜視,慢條斯理地說了句:「陸涼風,別打中途開溜的主意。」

  陸涼風隱隱覺得頭疼:「我非去不可嗎?」

  「是你答應我的,」唐信的表情很有些無恥,「君子無悔。」

  君子?見鬼的君子!陸涼風在心底微微磨了磨牙,想起和他一起參加酒會的那一晚,就暗罵這一次是上了賊船。

  那一晚,清風拂面,酒意醉人,訂婚的新人幸福相擁,縱然陸涼風酒量不差,也被一室的溫馨微微醉了心,只覺得她此生得不到的幸福,看見旁人可以得,也是好的。

  就在她放鬆心情最不設防的一剎那,唐信用了一個男人最大的溫柔以及最大的無辜語氣對她詢問:「下星期,還有一個酒會,你可不可以陪我出席?」

  陸涼風轉頭去看他,不待她回答,唐信搶先她一步,放低了語氣,連聲音都是那麼無奈:「我知道,你不太喜歡這種場合。我沒有辦法,都是為老闆打工的……」

  大哥,說這種話之前有膽量說一說你的年薪好嗎?那一串不短的零就足以讓天下打工者扛著鋤頭打死你好嗎?

  以陸涼風的性格,見慣旁門左道的手段,這種苦肉計原本斷不會成功,但那一晚,陸涼風一時分了心,放縱了自己在這平靜生活中多貪心了幾分鐘,就這麼「嗯」了一聲,答應了下來。

  直到今天晚上當她得知他要帶她去參加哪個人的酒會哪一種酒會時,「嗡」的一聲,陸涼風只覺得腦袋大了一圈。

  唐信說得不疾不徐:「唐涉深的千金,滿月酒會,他和程倚庭都會出席。哦,對了,你還不認識程倚庭吧?她是記者,幾年前被唐涉深的車撞到……」

  「唐信,」陸涼風打斷他,面無表情,「你是故意把我騙來這裡的吧?」

  「騙你?說得這麼難聽,」唐信笑笑,不以為意,「邀請卡上有你的名字,不信你自己可以看一看。」

  陸涼風轉過頭看著窗外,不想再說什麼。

  唐信忽然叫了她一聲:「陸涼風。」

  她沒有動。唐信的聲音淡淡的:「如果你想從今往後一身坦蕩地走下去,那麼之前的人,無論朋友還是敵人,你都該去看一看。一個人,如果把自己認定為犯了罪而不願見人,那麼旁人再想原諒她也是沒有用的。」

  唐涉深做事,必是大手筆。更遑論這一次是為了程倚庭,奢華精緻自是不必說。

  酒宴設在唐涉深位於半山的別墅內,陸涼風下車,抬眼望去,花園外一溜豪車,花園內燈火通明,陸涼風此等凡人站在這一人間天堂之外,內心五味陳雜很是仇富了一會兒。

  「走吧。」唐信單手甩上車門,走近她環住她的肩,兩人一道走了進去。

  自從唐涉深一年前將公事全部推給唐信之後,此人就在公眾面前銷聲匿跡了。坊間關於唐涉深和程倚庭的離婚傳言甚囂塵上,然而數月之後,至醫院進行孕檢的程倚庭身邊赫然出現了唐涉深的身影,甚至最後發展成了,只要有程倚庭的場合,就必有唐涉深陪伴左右。

  那陣子連唐信都差點看不過去:「你至於嗎?還怕程倚庭跑了不成。」

  「我當然至於,」唐涉深掃了他一眼,說得理所當然,「她又不是沒有跑過。」

  唐信頓時無語,心想這倒也是啊。

  此時身為東道主的唐涉深正在酒宴客廳陪著程倚庭。這個男人變了。這是陸涼風在數年後的今晚,再見到唐涉深時的最強烈感覺。

  他變得溫柔,舉手投足間的線條都是柔和的,如同一道輕紗,將身旁的程倚庭呵護包圍。陸涼風見過當年的唐涉深,當真是機鋒凜冽,下手果決絕不留情,一度令與他是死敵的陸涼風連連後退招架不住,若非後來唐信橫刀阻截,差一點點,她這個人、這條命,就斷送在唐涉深的復仇之路上了。

  陸涼風看著被簇擁在人群中央的程倚庭,這個傳言中令唐涉深苦追多年的女子,此刻正抱著小寶寶。小寶寶剛剛睡醒,揮著小手咯咯笑著,程倚庭將她穩穩地置於懷中,額前的長髮在她低頭的瞬間滑落了下來,遮住了眉目,她騰不出手整理。

  卻只見下一秒,身後的唐涉深微微抬了手,將她散落的長髮攏到耳後,姿態柔涼。程倚庭順著他的手勢抬眼,恰恰與他的視線相碰,兩人對視一眼,程倚庭低下頭,眼裡的笑意簡直要化出水來。

  舊人風景好,如今深情在。陸涼風收回視線,這才真正懂得,這兩個人的默契已經到了怎樣的地步。

  深情會帶來一種奇妙的情懷,使得情場局中的兩個人縱然身處喧囂,也能如在無人之境,只見彼此不聞其他。

  衛朝楓這個閒人今晚也來了,正逗著小寶寶玩,摸著小臉蛋哄她先學如何叫叔叔。說來也奇妙,唐涉深的這位寶貝千金除了和程倚庭親近之外,就只和衛朝楓十分親近,這種親近度甚至比唐涉深有過之而無不及。

  每每小寶寶張開小手要他抱時,衛朝楓同學都十分得意地摸著她的頭說:「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小姑娘,不枉你小衛叔叔我當年照顧你三個月!」

  他不說還好,他一提這件陳年舊事,唐涉深就想打死他。想當初唐涉深為了找到程倚庭幾乎費盡心力依然毫無音信,唐涉深差一點點就要瘋了,誰會想到暗處衛朝楓正帶著程倚庭吃香喝辣,小日子過得要多悠閒就有多悠閒。

  唐涉深一把抱過自家千金,塞回程倚庭懷裡,掃了一眼衛朝楓,聲音不陰不陽:「你今天這麼閒?」喜歡孩子就自己去生,幹什麼總盯著他的寶貝女兒不放?!

  衛朝楓脾氣好,性格隨意,很少跟人計較,面對唐涉深這黑心黑面之人,也能如魚得水應付自如:「不要趕人嘛……」

  衛朝楓笑嘻嘻的,邊說邊從口袋中摸出一件小玩意兒,輕輕戴在了小寶寶的手上,摸了摸她嫩嫩的臉:「你會長大,這一刻你有我,所以我就送你這一刻的時間。唐小姐,喜不喜歡呀?」

  這傢伙態度隨意,可隨手送出的這件禮物卻一點都不隨意,非但不隨意,甚至可以說是一擲千金,奢侈至極。當在場的人看到衛朝楓送出的那件小禮物時,皆臉色變了變,不知內情的旁人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個弄堂麵館的小老闆竟然可以這麼大手筆?

  那是一條手錶形狀的手鏈,很小,卻絕世,通體用鑽石鑲嵌而成,一顆一顆,連成一片,在燈下閃爍著王者的精緻氣息,睥睨天下。最絕的是,手鏈中央有表盤形狀的刻度,時針指向一個永恆的時間,時間十二點四十二分——她的降生時間。

  唐信嘖嘖一聲,挑了挑眉:「看來這傢伙是當真喜歡這位小千金。」泡妞都沒見他這麼認真。哦不對,應該說這傢伙這麼多年來還沒泡過一個妞吧。

  程倚庭看見如此貴重的禮物,著實嚇一跳。懷裡的小寶寶正一臉好奇地把玩著這小禮物,時不時張嘴咬一咬,覺得不好吃又嫌棄地甩甩手想丟掉。程倚庭看得心驚膽顫,這哪裡是在玩小禮物,這小肉手裡捧著的分明是巨額資金啊。

  程倚庭慌忙從小寶寶手裡拿過那條差點被小寶寶丟掉的鑽石手鏈,「太貴重了,這不行……」

  剛想開口說話,卻被衛朝楓壓下了。他的手壓住她抬起欲拒絕的手,笑意未改,語氣卻分明已漸現不容反抗的氣勢,「我送出去的禮物,從來沒有收回來的……」

  一瞬間,程倚庭有一種壓迫感襲來的錯覺。而且這種壓迫感,和唐涉深慣常會有的那一種是同樣的,同樣的開口即決斷,同樣的一睜眼示殺。程倚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怎麼可能,曾在她走投無路時出手照顧她三個月的衛朝楓,會是這樣的人。

  下一秒,一隻男人的手分開了對峙中的兩個人。程倚庭抬眼,只看見唐涉深一臉溫和的樣子,對她微微笑了下:「既然是人家的心意,收著就好。」

  有唐涉深做主,程倚庭自然是放心的,聽話地點點頭,隨即抱著小寶寶笑著對衛朝楓道:「寶寶來,謝謝小衛叔叔。」

  唐涉深腳步一旋,走近衛朝楓,冷不防聲音壓低,絲絲詭異:「你當真是好閒情,竟然還會為當年的事捨得如此大手筆。」

  衛朝楓眼風一掃,唇角帶著邪氣,也不否認。他是明白的,在唐涉深這種人面前,他一切行動之下的深意都逃不過唐涉深的眼,這個男人的眼睛太毒,什麼都不會放過。

  「就當我今晚對你說了一聲抱歉吧。」衛朝楓笑意極深,卻達不到眼底,他的眼睛分明是一絲笑意都沒有的,「事情過去那麼多年,我畢竟曾經是懷著毀了你的目的,才接近你的。」

  唐涉深的聲音透著毒意:「所以後來的兩敗俱傷一定在你們的意料之外,是吧?你受命接近我,陸涼風受命接近唐信。唐信輸了,風亭沒有守住;我也輸了,SEC差一點點就盡毀;但你也輸了,從此隱瞞身份,再不出世;陸涼風也輸了,一場車禍,被如同棄子般拋棄出局。」

  衛朝楓聽罷,抿唇一笑。這一笑,當真是豔。

  唐涉深心下一冷,就聽見衛朝楓清清亮亮的無辜聲音憑空炸響了起來:「陸涼風小姐,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這個名字如同一根不可觸碰的引線,輕輕一點,便會引爆全部的塵封過往。那些經時光洗滌的歷史,仇恨,陰謀,原諒,如同一個時代,「陸涼風」這三個字,在其中分明佔據了很險要的一個位置。

  為了這三個字,唐信認輸,奉上風亭;風亭失守,唐涉深於窮途末路之際兵行險招;力挽狂瀾的戰局,令原本邪念在心的衛朝楓不能再冷眼旁觀,徒然轉換立場,決定插手。

  自此,陸涼風一戰成名,也付出了一生的代價:她再也做不了,一個簡單的好人。

  如今這四個曾經是戰局中心的人,在數年之後的今天,一併見面,其中恩怨與情仇才當真似殘陽稍稍一碰便能飛出亂血來,即便撞得昏鴉亂飛遮天蔽日,也得不到一句對錯的分辨。

  唐涉深眼神森冷,面對陸涼風如同面對昔日的一個仇結。有一種仇,即便動手解也是無用的,非要用血洗,才能解得開其中的一星半點。

  月光下,眾人眼中的陸涼風面沉如水,分明是和昔日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王牌臥底一模一樣。而額上細細密密的冷汗,因神經高度緊繃順著側臉滑下一滴,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從十七歲那一年陳叔以苦難和血的代價教會她:「不論你有什麼感覺,都放在心裡」,自此以後,陸涼風的表情就越來越少。

  「各位,」陸涼風緩緩開口,眼神清冷,「別來無恙。」

  這樣無懈可擊的女子。唐信愛上這樣一個人,唐涉深沒有辦法。他既沒有辦法令唐信停止這一段感情,他也沒有辦法在唐信還深愛著陸涼風的時候對她趕盡殺絕。即便唐涉深有一萬個立場、一萬個理由、一萬個想法,他也不可以對唐信認定的女人下手。

  唐涉深一笑,將傾城姿與俏豔殺一併釋放:「陸涼風小姐,當年的盛況,當真是幸會。」

  當年她一手掀起的陰謀狂浪,造就一段最觸目驚心的歷史,幾乎斷送多少人的一生。唐信、唐涉深、衛朝楓,無論哪個名字,都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巨頭,無一不被捲入這場紛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陸涼風在當年把這樣一種本事發揮到了極致:引火焚城,人間煉獄。

  現場的氣氛變得很微妙,連空氣中都彷彿飄著火星,一觸即燃。旁人皆靜默地看著場內這幾位巨頭,靜待局面的發展。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程倚庭。她是今晚的女主人,也是唯一一個和多年前那樁案無關的一個人。身為局外人的程倚庭,分寸如何拿捏,十分重要。

  就在眾人皆沉默肅殺的當口,程倚庭柔柔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忽然響了起來:「是陸涼風小姐吧?一直聽唐信提起,聽聞之前你身體不太好在醫院,所以我也沒有機會見見你。今晚你來了,我也終於能認識一下陸小姐了呢。」

  程倚庭的這一番話,就像一觸即發的戰場上忽然拂面吹過了柔和的風,使得主將與士皆放緩了鬥志,怠慢了戰意。

  程倚庭抱著寶寶站起來,走到陸涼風面前,十分出其不意地,忽然將懷中的小寶寶給她抱:「你抱抱看,她很重呢,又好動,很不好抱呢。」

  陸涼風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身旁的幾位巨頭也齊刷刷跟著變了臉色。

  程倚庭不知道「陸涼風」這三個字對唐家而言意味著什麼,更不知道過去那些年那些人的恩怨情仇,她單純,也親近,笑著就把懷中的小女孩湊近了陸涼風。

  陸涼風心下猛然一驚,靜默了半天之後,直言相告:「不用了。我的手……不太乾淨。」

  她的這一雙手,沾過血,傷過人,血沾得還不少,人傷得也很多。她看著程倚庭,這個傳聞中唐涉深一生情劫的女子就站在她面前,幾步之遙的距離,乾乾淨淨,溫溫和和,使得陸涼風陡然明白,這幾步之遙的距離,原來就是從一個美好女孩滑向暴力學者的距離。

  唐信站在她身後,看見她的背挺得很直,這個動作比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讓他刻骨銘心。他明白,一個被原諒的人,遠遠要比去原諒一個人來得痛苦得多,因為她已沒有主動權。

  程倚庭笑了,像是全然沒有聽懂陸涼風在說什麼,自顧自地一放,便把手裡的寶寶放進了她的懷裡。陸涼風猝然受襲,來不及推拒,本能地一把抱緊懷裡的寶寶。

  陸涼風再不情願也明白一件事,這位千金可是摔不得,要是摔著了,後果可比當年她幹下的臥底案嚴重很多。敢摔唐涉深的寶貝女兒,唐涉深非把她宰了不可,有唐信在也沒用。

  她好軟。小小的一團,有著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味。陸涼風抱過槍抱過屍體就是沒有抱過小孩,不禁滿頭大汗,深怕一個輕微的動作都會驚著她。

  小寶寶倒是毫不怕生,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陸涼風,肉嘟嘟的小手也不閒著,摸著她散下來的幾縷長髮,咯咯地笑著。

  陸涼風只覺得心裡一軟,趁著理智猶在,她抬眼看向程倚庭:「我沒有抱小孩子的經驗,怕把她弄得不舒服,還是給你抱吧。」

  「人都有第一次,不用怕寶寶不舒服,小孩子都愛哭,沒事的。」程倚庭說完,看了唐涉深一眼,淺淺一笑,「……你沒有意見吧?」

  這種溫柔的語氣和淺笑,對唐涉深來說簡直就是會心的一擊……

  「怎麼會,」唐涉深心甘情願得不行,「當然沒有。」

  陸涼風:「……」

  陸涼風難得地囧了一下,擦著冷汗的當口才明白程倚庭這個人才當真是高手。三言兩語,就化解了一場無形的恩怨。陸涼風抱著懷裡的小寶寶,只覺當年戰場廝殺、局面混亂之際,絕沒有一個人會想到,若干年後,她還會有這樣的機會——抱著唐涉深的女兒,小心翼翼如同珍寶。

  程倚庭挽起陸涼風的手:「我們去那邊聊天。他們這些男人啊,對小孩子的事一竅不通,我們不用理他們……」

  程倚庭邊說著話,邊笑著把陸涼風帶離了風暴圈中心。

  衛朝楓冷眼旁觀,微微抬起手肘碰了碰唐信,嘖嘖感嘆:「唐涉深的這位夫人,可比陸涼風高出好幾個段位啊。通人情,打圓場,以往程倚庭一貫低調不愛玩手段,今日才知程小姐察言觀色、左右逢源的本事竟是如此高。」

  唐信笑笑,不以為意:「沒點本事的話,唐涉深眼光這麼高,也看不上啊。」

  衛朝楓賤賤的調笑:「至於你的眼光嘛……」

  「嗯,」唐信攤一攤手,大方承認,「我的眼光確實比較低。」

  衛朝楓哈哈大笑。唐信話鋒一轉,偏頭一笑:「不過我的眼光再低,也比你沒有眼光好。」光棍一條,還敢和已婚的男人談眼光的問題。

  衛朝楓擺擺手,笑嘻嘻的,也不生氣:「我樂意,怎麼了嘛……」

  正說著,唐涉深一身清冷地就已經走到了兩人面前,噙著一抹笑,不懷好意。他抬手按了按唐信的肩膀,力道很大:「君子難過美人關,嗯?」

  唐信沒有躲,任他用力,淡淡地回敬:「彼此彼此。」

  唐涉深倏然放開他,眼神分明。「唐信,我答應過你,不動陸涼風這個人。我說過的,我會記得。」

  唐信低頭,唇角有笑意。

  唐涉深話鋒一轉:「不過我不動,不代表別人不會動。」

  唐信連眉峰都沒有挑,淡淡地反問:「哦?」

  「別人我是不知道,不過對你嗎……」唐涉深笑容詭異,這是每當又有很詭異、很匪夷所思的事發生時他才會有的表情:「……唐信,其實你想過,利用陸涼風復仇吧?」

  這樣一個問題。突然拋出來。唐信的臉上忽然升起一絲邪氣,使得人們得以發現這樣一件事:任何人,哪怕是偏頭一笑間再斯文的人,在面對某一些不可言說的契機時,他該使殺時也是會立刻變色殺來的。

  這樣的人通常就叫作殺手。尤其像唐信這樣的人,斯文、俊秀、溫和、低調,他甚至沒有一點要和你爭鋒的意思,更談何置人於死地。

  然而有一件事你要明白,真正的殺手最擅長的,就是讓人認為他一點也不像個殺手的樣子,就如同一個真正會說謊的高手,他這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比尋常人更誠實的誠實者,一切都只為最後一個謊言而服務。這樣的人,一旦一念之差,就會變得比誰都心狠手辣。

  「嗯,我想過。」唐信點點頭,落落大方,彷彿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任何人,處在我這個位置,想要復仇的話,引蛇出洞都是最簡單的方法。」

  一聽這話,一旁的衛朝楓也不禁變了變臉色,譏誚了一句:「簡單的方法往往很粗暴,甚至是殘暴。」

  唐信笑笑,不以為意:「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達到目的最迅速有效的做法。想要做到一件事,尤其是一件不易做到的事,總免不了犧牲一兩個棋子,放血引蛇。」

  在場的男人皆沉默。他這一句話說出來,內心危險的本性多少也開始漸漸顯露了。這個男人並不純良,他甚至不善良。這就意味著,尋常人不會去做的,他會去做;尋常人不敢去碰的,他也敢去碰。

  唐信鬆了鬆表情,忽然道:「只是好可惜,我沒有捨得。」

  在場的其他人齊齊地看向他。

  唐信淡淡一笑,只一眨眼的工夫,方才那些黑暗、暴力、沾血的想法彷彿他都從來沒有過,只一個乾淨利落的笑容,他就重新回到了斯文的邊界。

  「利用陸涼風,這件事我是想過,想得還不少,甚至連計畫都隨時刻在了腦子裡。……可惜,我沒有捨得,」唐信負手,走到這一步他是太瞭解自己了,瞭解自己恐怕今生都會對那個人未了餘情,「……我終究沒有捨得,對陸涼風下手。」

  這一時這一刻,唐信以為,今生今世,只要他捨不得對陸涼風動手,這世上就沒有人可以對她動一分。唐涉深也不可以,衛朝楓也不可以,旁的人別的人,更是不可以。

  可是他失算了,還有一個人可以,可以拿陸涼風來犧牲,也可以對陸涼風下重手。這個人,就是陸涼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