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半山別墅的酒會抽身,唐信回到公寓時已分明有了些醉意。
拿鑰匙開門走進玄關,一腳踢上門順手把陸涼風壓在了牆上,整個動作由唐信做出來簡直行雲流水,讓人不禁懷疑他早已練過無數遍。
他貼著她的唇問:「今晚程倚庭對你說了什麼?」
「很多,」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他的唇,「你想聽哪一種?」
「嗯,講講他們夫妻的事吧。」
陸涼風難得地露出一絲調笑:「你很難得這麼八卦。」
唐信的眼神明顯是意味深長的:「難得看到那位少爺那個樣子,想不八卦都不行啊……」
陸涼風當然知道他在說今晚發生的哪一幕。
就在不久前,陸涼風在半山別墅酒宴的二樓陽台醒酒吹風時,眼簾一撩,就這麼巧,撞見了正在底樓花園的角落裡正被唐涉深半強迫著接吻的程倚庭。
陸涼風這人雖然常年行走在黑白兩道,對於某些事比如陷害唐信這回事她的做法確實很沒有道德,但大概是自己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所以陸同學對於男女情愛這回事的道德感倒是令人意外地很高
陸涼風當即腳步一轉,準備離開。在陰暗猥瑣的角落偷看人家夫妻,不是有志青年所為……
然而下一秒,一個有力的懷抱拖住了她準備離開的腳步,同時在她眼神一凜一句「誰?!」就要問出來的時候,一雙手適時地摀住了她的唇,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就在她耳邊響了起來:「這種時候怎麼能走,不看白不看啊……」
陸涼風嘴角一抽,斜眼看了一眼忽然出現在她背後擋住她去路的唐信,她忽然覺得,這看似正經的男人其實也沒什麼道德感……
陸涼風看了一眼樓下花園裡正被唐涉深押在懷裡走不了的程倚庭,眉頭一挑,對唐信正色道:「你的父母有沒有教過你,偷看不該看的,會長針眼。」
「沒有,這種騙人的小把戲只有那種尋常人家純情的父母才會用來嚇唬小孩子,」唐信挺誇張地看了她一眼,「難道你父母還教你這個?」
陸涼風:「……」大哥,鄙視她家背景複雜不是良民也不要這麼直接吧?考慮一下她的感情接受度好嗎?
正當兩人乾瞪著彼此時,樓下那一對夫妻顯然旁若無人、感覺好得不得了。
只聽唐涉深陰陽怪氣地哼了一句:「剛才你和霍與馳避開所有人單獨談了什麼?」
程倚庭的性子婚前婚後都是一個調調,從來未見有怕過這位深少的時候,即使當下被他制住了也依然笑盈盈地回敬了他一句:「怎麼,不允許我和別人有私交啊?」
「對!」唐涉深這些年對程倚庭的盲點一點都沒改,一語封死所有的餘地,「男的女的,都不行。」
程倚庭當即伸手捶了他一下胸口:「你不講道理,跟你翻臉哦。」
唐涉深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眼裡躥出點火藥味,言簡意賅地說了句:「不准。」稍稍一偏頭,薄唇便對準了她欺壓了下去。
只見二樓陽台的這兩位——
陸涼風面無表情:「……」
唐信津津有味:「哇哦……」
陸涼風面沉如水:「唐信,這麼偷看人家,欠了點江湖道義吧。」
唐信莫名其妙,一臉理所當然:「我看我的,關江湖道義什麼事。」
陸涼風嘴角一抽,斜眼瞥了一眼唐信,更加確定了一件事:這傢伙的道德境界,真的是比較低的那種……
唐信其實也正感慨萬千。「女孩子,做到程倚庭這樣連撒嬌都分寸感十足,拿得住唐涉深是情理之中的事。」
陸涼風挺有興致地接了他這一句:「你想讓我也像程倚庭小姐那樣捶你一拳?」
唐信摸了摸下巴:「粉拳捶胸,這是調情啊。」
「是不是調情我不知道,」陸涼風說得誠懇,「不過為了你的健康著想,你還是不要抱有這種想讓我也試試的念頭比較好。」
「為什麼?」
「我下手比較重,搞不好一拳下去能把你胸口肋骨打斷三根。」
「……」
直到酒宴歸來回到家,唐信仍是比較沉痛的。人家的老婆做得如此調情的動作,由陸涼風做出來怎麼就能變味變得這麼厲害呢。
陸涼風偏了偏頭,反手摀住他欺近的唇,語氣很淡:「太晚了,你去睡吧。」
他拉下她的手,問得直接:「陸涼風,我不信你沒有感覺。」
他不信她如今行走在這煙火人世間,會沒有感覺。
她看見程倚庭和唐涉深深情對望時,她的眼神分明是波動的;她看見當年心狠手辣的衛朝楓如今也會逗著小寶寶笑時,她的眼神分明也是柔軟下來的意思;她看見他總是不經意地出現在她身後時,她每每在驚過之餘明明也是有說不清的期待在裡面的。
他不明白,為何陸涼風年紀輕輕,卻偏偏要和自己過不去。
「我知道你曾經受過的訓誡是什麼,」在這深夜時分,萬籟俱寂,他忽然就想對她說些什麼,說些一直以來都想說卻沒有機會說的話,「無常,無我,緣起,性空,中道。」
陸涼風心尖一顫,眼神緊緊地盯住了他。
「你不用這麼驚訝,也不用這麼防我。我沒有查過你,之所以我會明白這些事,無非是因為你經歷過的,我也經歷過;你沒有經歷過的,我也經歷過。」他撫了撫她散落的頭髮,有不忍在裡面。
「道上的人想要活,都是懂得這個道理、且把它做到極致的人。但同時大家也都很明白,這是很殘忍、很不好活的一種活法。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就好像一個殺手,其實他是佛教徒;再比如一個劊子手,他私下的生活卻是終生吃素;最後,陸涼風也是這樣。陸涼風冷血,沒有感情,其實她不是沒有,她只是沒有辦法表達。」
陸涼風並不領情,反唇相譏:「唐信,或許你說得對,但可惜,我並不打算改。」
唐信笑笑:「好啊,那就試試怎麼樣。」
陸涼風眉頭一皺:「你什麼意思?」
話音未落,唐信那張線條優美的容顏忽然就近距離落入了她眼中。她的唇間陡然覆上了一道溫熱的溫度,唐信身上那熟悉的清爽氣息直襲她的感官,當她從驚駭中回過神之際,才發現自己竟已被他一把抱起跌落進了客廳的沙發。
男人是不能被挑釁的。尤其是唐信這種男人,平日裡你看他斯文有禮好像很好說話的樣子,殊不知那只是因為他薄情他寡意他對很多人很多事都沒有興趣而已。一旦有興趣,尤其是被自己有興趣的女人挑釁起了一件他有興趣的事,那麼這樣的男人不僅會變得相當不好說話,還會變得十分具有攻擊性。
他將她放倒在沙發上時趁勢將她吻得很深,手下的動作也沒有停。當陸涼風感到下身一陣涼意時,才發現禮服的裙襬早已被他撩高至腰部。一派風光,盡在他眼。
「還是沒有感覺嗎?」他微微一笑,手指從她背部迅速滑了一道。
陸涼風猛然打了一個寒戰。她十分清醒地意識到了一件事——她不是他的對手,在現在這一件事上,她絕不是。
「不行……!」陸涼風像是忽然從失神中驚醒,幾乎是下了殺手,一個用力,將唐信狠狠推了出去。
場面一時寂靜無聲。兩個人一個坐在沙發上,一個躺在地上,互相望著,誰也不吭聲。
唐信眼神陰鬱。任何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候被自己的女人一把推開,都會陰鬱。
陸涼風也冷靜不到哪裡去。她曾將是最凜冽的臥底,有著最絕對的原則:解決問題的最有效方法,就是不給自己製造新的問題。所以當下這個局面是陸涼風所失控的,在唐信這一件事上,她給自己製造的問題實在太多了,多得已經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也超過了她該有的感情。
「我跟你,沒有可能,」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服,冷漠地對他點醒,「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是夫妻。……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說完,她沒有再看他,轉身迅速回了房,「砰」的一聲,用力關上了房門。
沉悶的聲響,含著那麼明顯的掙扎,陸涼風靠在牆上脫力般地滑下去。她想她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她怎麼會給自己製造了這麼大的困境。一個男人,一個曾經是被她痛下殺手的男人,執意要給她一份感情,這怎麼可以。
最糟糕的是,如今,對唐信,有些事,她真的已經下不了手。
她從來沒有目睹過爸對媽是如何好,她從小見到的,就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如何冷淡地對待她的母親,以致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是否真會有一個人用全部去待另一個人好。如今她遇到了,卻只有驚,沒有喜。她想她何德何能啊,能令他如此相待。
陸涼風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抬手撫額,頭痛得不得了。
不是沒有想過逢場作戲,也不是沒有想過挑他做對手即興玩一場,但這些年唐信待她的好有那麼多,陸涼風對他下得了一次殺手,如何再下得了第二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像是心電感應般陸涼風忽然站起身,像是和今生賭一次命運,冷不防一把打開了門。
門外,那個修長的身影正斜斜地靠在她的門口,一如記憶裡那個以自身重傷為代價去承受她背叛的男人,正垂手看著她,他什麼都不做,他只是不死心。
看見她拉開門的決絕,一瞬間,他就笑了:「我以為,我沒有機會了。」
陸涼風面沉如水,幾乎是咬牙:「唐信,你瘋了。」
不待她說完,男人忽然沉聲邁步向她走去,幾乎是強硬得不容反抗地伸手,將她一把摟過按進懷裡。他緊緊將她按在胸口,離心臟最近的位置,一字一句對她道:「是你當年誘惑的我,你要負責的。」
陸涼風握緊了拳,指甲幾乎陷進肉裡:「如果,我沒有想要對你負責的打算呢?逢場作戲,玩你一場,唐信,你想清楚,這種事我做得出來。」
唐信眼簾一垂,手裡忽然用了勁道,一把將她攔腰抱起,踢開房門直直走了進去。他將她甩上床,下一秒他就罩住了她,不客氣地居高臨下,狠狠壓著她的手,束縛她所有的行動力。
「對,我是瘋了。」他俯下身,咬住她的唇,連唇與唇間的溫度都瞬間升高,「……如果,我身上還有你利用的價值,那麼你就來,你儘管來,我請你。」
當他伸手探入她衣襟領口時,他就有覺悟了。他正在飲毒。這世間最欲罷不能的毒,有一個名字,叫感情。
有時候我們常常忘記了,當我們口是心非時,身體與身體相遇時的姿態才往往是最誠實的。
他與她糾纏在一起,撫著她的額頭,語氣中分明有低訴:「欺騙也有欺騙的好處,至少你以前,不會明目張膽地如此沉默。」
她望向他,忽然開口:「我沒有辦法去表達一些事以及一些感情,是因為你我都明白的,必須做得到虛偽做得到不真,才能在這黑白不分的江湖扛得住大風大浪。尋常人的風浪無非是貧窮與富裕,而我的,卻是存活與死亡。」
她說完這些,唐信終於如釋重負般地笑了起來。「你恨我逼你說這些是嗎,」他看著她,何其溫柔,「其實不是的。我只是想尋一個機會,讓自己對你不放手的理由可以更多一些:這些年來我對你的不放手,終於是換來一點你的真心的。」
這樣一個自負的男人。忽然說出這樣低姿態的話。是十分令人心動的一件事。這幾乎是一種要命的戀愛。明明是寒徹骨的大雪,卻暗香更風流。
誠然陸涼風是受過訓誡的棋子,是已將命賣給他人的死士,但她終究忘記了,她也是有感情的。一個人,只要還有那麼一點點感情,就無法再和慾念抗爭。
「唐信,」她忽然平靜地看著他,說了兩個字,「做吧。」
唐信的眼色陡然變深:「我能理解成我理解的那種意思嗎?」
「不然呢。」陸涼風神情依舊淡靜,只有細細去看,才會發現,她勾住他的頸項拉下他的手,分明有著孤注一擲的放縱。她看著他,就當她今晚醉了一場:「……不要的話,就算了。」
唐信猛然俯下身,咬住她的唇幾乎咬出了血。
他永遠都會記得,在當年與她成婚初夜時,她落血時疼痛難忍而把下唇咬出了血。那一個畫面以及那一個陸涼風,令多年後的唐信即使明白他和她的這一場感情不過是一個陰謀他也依然原諒她。畢竟她身為一個女孩子,把最珍貴的東西完完全全交給了他。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孩所有的原諒與所有的不恨,只要有這樣一個理由,就足夠了。
一夜纏綿。
凌晨三點,一個人影獨自在浴室,用溫度最低的冰水沖刷身體。
水流深深,打在這一具遍佈深色吻痕的身體上,像是一種入骨的諷刺。昔日那一道「等你證明」的四字命令,與當下這印刻在她身體上的驚豔紅痕,令陸涼風明白,這一條感情的路,她終於是走到了盡頭了。
那一晚唐信實實在在地放縱了自己,在他看來陸涼風也是,這令唐信很欣喜,甚至很感動。陸涼風對唐信,到底不是全然沒有感情的。就在那一個夜晚,看著沉沉睡去的這個人,唐信甚至在心裡下了這樣一個底線般的決心:只要他覺得值,無論她是善是惡,他都不後悔。
然而,第二天醒來後,等待他的是什麼?
是陸涼風的形同陌路。屋內哪裡還有陸涼風的影子,床笫連一根髮絲都沒有留下。如若不是她身上獨有的那一抹清冷的氣息仍然幽幽飄散在四周,唐信簡直要懷疑昨晚發生的一切是否只是他的錯覺。
這之後,陸涼風的移動電話常常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即使偶爾接了,也是極其敷衍的迴避式回答——「不說了,我忙」「以後再說」「我沒時間,掛了」。陸涼風對唐信哪裡是冷處理,她根本是不想處理他好嗎!
有那麼一瞬間,唐信心底閃過一個狠毒的念頭:動用關係將陸涼風找出來,然後,毀掉這個人。
這個人沒有了,他會不會比較快樂?
唐信不知道。所以他終究沒有下得了決心去嘗試,而是做了一件最無用的事:找韓慎出來喝酒。
凌晨,酒過三巡,白天再凌厲的男人,觸動情腸時也只有酒後吐真言這一條路走:「韓慎,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告訴我。」
「嗯,」對待受情傷的男人,韓慎同學的態度一向很認真,生怕自己回答錯誤會給對方留下一生的傷害什麼的,「你說。」
唐信看向他:「對一個女人來說,和我上床這件事的性質是不是真的很失敗很惡劣?」
韓慎:「……」
縱然我們韓慎同學明白這種狀態下的男人大都不會問出什麼正常問題,他也做足了可能會聽到「你說我到底哪裡不好……」這種低智商的問題,然而韓慎顯然還是低估了唐信不正常的力度,這麼個問題一拋出來,與其說韓慎是被問住了,不如說他是被唐信私生活的尺度給鎮住了。
「這個……怎麼會!」韓慎字斟句酌,務求給他一個安定人心的回答,「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在望著你的床鋪啊!」
「……」唐信嘴角一抽,斜眼瞥了他一眼。
這下韓慎反應過來了,簡直想抽自己一頓:他給的那是什麼鬼回答!把唐信當成什麼了!小黃鴨嗎!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啊,」韓慎抓了抓頭,很是惆悵,「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太會安慰人……」
「我知道,」唐信沒有往心裡去,大口喝了一口杯中的烈酒,「我只是搞不懂現在這個陸涼風。」
韓慎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大哥,以前那個陸涼風也不見你搞懂過啊……陸涼風這種神奇的生物,從頭到尾都沒有人搞懂過好嗎……
「怎麼,」韓慎問得隨意,「她又不理你了?」
唐信轉頭,「你怎麼知道?」
當然是……歷史經驗啊……
韓慎撫額:「唐信啊,陸涼風對你不是一向都是這樣的嗎……」
唐信閉上眼:「可是這一次不一樣。」
韓慎微微張了張嘴,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神情分明是訝異的。
「你也認為,我很幼稚是吧?」唐信笑笑,又喝了一口酒,「可是說真的,我並不難過。從來都是設好圈子讓別人跳的我,偶爾被女孩子騙一次,竟然也沒有太想要生氣的感覺。」
韓慎看著他:「你對女孩子一向很心軟。」
「不,不是,」唐信垂了垂眼簾,也不曉得自己這樣的心情算什麼,「對陸涼風,我不是心軟,我是沒有辦法。」
他沒有辦法去忘掉這個人,也沒有辦法去從「陸涼風」這三個字中抽身退出來。
他明白的,陸涼風留在他身邊的理由不過是為了找尋丟失的那一部分記憶,這當然不能算是一個重新來過的好故事,但對唐信而言,再壞的故事,也總比沒有故事好。
只是故事故事,一不小心就成了事故。
韓慎的眼神忽然越過唐信,看向後方,觸及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定定地看了一會兒之後,韓慎瞪大了眼睛,一記重掌拍在唐信背上,語氣很是驚訝:「你老婆!你老婆啊!」
唐信端著酒杯,聞言,轉頭望去。這一望,恰恰看見了酒吧角落的沙發裡,正和陌生男人碰杯對飲的陸涼風。
當唐信看了一會兒,放下酒杯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時,韓慎心裡就有點數了:恐怕今晚,唐信會把這場子給砸了。
唐信走過去的時候,陸涼風正仰頭一口飲盡酒杯中的酒。完全是豁出性命的喝法,對於風月場中的公子小姐而言,沒有比這樣的玩法更帶感的了。
一旁的程峰也看得目瞪口呆。程峰忍不住起身拉了拉正放下酒杯的陸涼風,湊近她,小聲問:「你沒事吧?」
陸涼風不以為意:「哈,不是你拉我來的嗎。」
程峰心裡「嗷」的一聲叫了下。今晚的聯誼會是他邀請她來的沒錯,可是他充其量只是想讓她參與一下集體活動,改變一下在同事們間「陸涼風這小子真是酷得欠揍」這種不良印象,他完全沒有讓她來瘋玩的意思啊。
「哎,」程峰提醒她,「你玩歸玩,可不能太出格了,你可是有家室的啊。」
「家室……?」說到這兩個字,陸涼風說著說著忽然就沉默了。
她想起數天前的那個夜晚,當她清醒後終於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一件事,而且錯得離譜,這幾乎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在她身上發生的錯誤,她竟然就是這樣堂而皇之地錯了。這令陸涼風感到恐懼,彷彿一直以來所遵守的陳規,也都有點失控。一種遊戲,快塌陷了,卻還沒有結束,這才是最令人恐怖的時刻。
她像是逃避般,脫口而出一句話:「我沒有。」陸涼風本就是一個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從來沒有真正的家室,從來沒有。
唐信走過來,每近一步一凝眸。當他站定在她背後,聽到她說了一句什麼話之後,唐信的心頓時也如同醉酒般沉了下去。
「那我呢,」他忽然停住腳步,毫無情緒地問了一句話,「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陸涼風臉色一變,極力掩飾住內心震驚的情緒。她沒有轉身,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
正當兩個人陷入拉鋸戰般的僵局時,一旁聯誼會上不知這一對夫妻內情的朋友已經喧嘩開了:「陸涼風,想臨陣脫逃嗎?榮哥的酒杯可都已經為你擺好了呢。」
榮哥身旁的朋友更是忍不住順著氣氛把熱情炒到最高點:「陸涼風,再不過來你可就遲到了啊。自罰交杯酒一杯,陸涼風你跑不掉了啊!」
陸涼風沉默不語,額上漸漸有冷汗溢出。
只聽見身後的男人忽然笑了一聲:「和你認識這麼久,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喜歡玩這一套。」他笑笑,全然是冷色調的笑容,「陸涼風,你當真是好興致。」
陸涼風忽然有一種預感——她惹到他了,這一種招惹,甚至比當年揭穿臥底事實時更嚴重。
唐信忽然開口,語氣十分輕描淡寫:「好啊,難得你喜歡,自然不能掃興,這樣好了,多找幾個朋友陪你怎麼樣。」
陸涼風慢慢地轉身,深吸一口氣,與他對視,這才發現唐信的眼睛早已是深不見底。「你想幹什麼?」
「我想幹什麼?」唐信笑笑,十分無害,「這不取決於我啊,取決於你才對。你想怎麼玩,我就加倍地陪你玩一場。」
唐信忽然伸手,打了一個響指。周圍頓時出現了十幾個男人,清一色的襯衫西服,連眼神都好似受過訓練一般,保持著高度一致的表情:面無表情。
四周陡然寂靜了下來,今晚參與聯誼會的男男女女終於意識到了事態的不對勁,紛紛沉默了下來,有膽子大的人暗自發生問程峰:「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清楚。」事實上程峰是真的不清楚,陸涼風有家室這件事他是知道的,而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其身份的不好惹程峰也是明白的,但程峰怎麼也沒有把陸涼風和這個男人聯繫到一塊去。
倒是看著這兩人一警一匪的對立身份,程峰腦中華麗麗地展開了一出警匪情仇的恩怨大戲來:某年某月某日,一個愣頭青警察挑釁了一個道上大哥,於是大哥振臂一呼,拉了一幫兄弟在酒吧堵住了小警察欲尋仇……
就在程峰瞪眼靜待事態發展的時候,陸涼風冷冷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召來這些人,你太過分了吧?」
「哦?看來你的記憶力不錯,還認得這些老朋友。」男人轉身,看向身後這一群默然肅殺的人,十分悠閒地道,「各位,今晚就當作是『堂口』朋友敘舊,表情不要這麼嚴肅,會嚇到小朋友的。」
這種語氣,令人一聽就會明白一件事:此人絕非善類。
「你們是誰,」聯誼會上稍微年長一些的人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在場子裡的就都是朋友,玩一場,交個朋友而已。」清秀的男人溫溫和和說話的樣子當真好看,好看得令人不敢相信這樣一個溫和的人接下去說出來的話竟會是奪人呼吸般的威脅,「和陸涼風一個人喝酒怎麼會有意思。這樣,和我的人喝。贏了,條件隨各位開;輸了,也無妨,我要的很簡單,只要把剛才和陸涼風對飲過的人交給我,其餘各位,隨意離開。」
聯誼會上爆發出一陣騷動的反對聲:「笑話,你說要玩我們就一定要陪你玩?!」
「嗯。」男人點點頭,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理所當然地攤了攤手,「因為今晚這一場,我不打算給各位拒絕的機會。」
「囂張」二字,真正寫出來的樣子,大抵就是這個男人做出來的態勢了。聯誼會上的男女青年面面相覷,強烈感受到了即將而來的未知恐懼,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你到底是誰?」
清秀的男人偏頭一笑,溫和的樣子當真如歲月無痕,道了四個字:「風亭,唐信。」
在場的人皆變了變色。一個人,如果並不著力於塑造外在名聲卻依然名聲在外令人不寒而慄,這無疑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因為這至少說明了兩件事:第一,這個人的喜怒不形於色;第二,這個人是有殺性的,而且這是一種令人過目不忘的殺性。
叔本華說過的,「人性中兩極端是常常可以並存不悖的」,說的無疑就是唐信這種人。
眾人這才發現,周圍的其他客人已經在方才他和他們對話時被請離了,真正的清場。一抬眼,只看見不遠處,風亭的韓慎正與這場子的老闆低聲交談著什麼。
老闆的臉色越來越慘白,態度也越來越畏懼。最後,韓慎拍了拍他的肩,好意安慰道:「你放心,他只是夫妻關係出了點問題,他心裡有氣,今晚借你這裡砸一個場,其他的,他不會亂來的。一切善後,我負責。」
老闆的樣子看上去快要哭了:「韓總,我這裡只是小本生意……」什麼叫只是砸一個場?不要嚇他這樣的小老闆好嗎……
老闆欲哭無淚,低聲哀求道:「韓總,幫幫忙。能不能,馬上找一個人來勸勸信少爺?」
「能勸得動他的,就只有唐涉深一個人。」韓慎惆悵地撫了撫額,「可惜,唐涉深最近喜得千金,整個人都陷在妻子和女兒身上,旁人的事根本無心去理……」
韓慎想起方才打電話給唐涉深告訴他唐信這邊可能會發生點事時,唐涉深一句「我很忙,唐信想玩什麼就隨他去玩」,說完就掛了電話,電話掛斷之前韓慎隱隱聽到了有小寶寶抱住唐涉深不放咯咯笑著要他抱的撒嬌聲,聽得韓慎頓時腦門滾下一滴冷汗。
唐信今晚顯然沒什麼耐心,垂了垂眼,長長的睫毛斂了斂,一低首的瞬間唇邊就飆出了兩個字的命令:「動手。」
堂口的人,做事都帶著決絕的風格,凌厲、不留餘地。
唐信之於堂口的歷史幾乎已經成了一個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曾是這一地下最大秘密組織的人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參與其中。然而無論過去種種歷史是怎樣,有一個事實已經不可磨滅:唐信之於尋常人,最隱性的恐怖性就在於,他已有能力,調動常人所不能應對的勢力,比方說,堂口的人。
唐信自從退出原先那一個身份、那一種生活之後,這些年過得很隨性,甚至有點漫不經心,幾乎很少再會動用那一層關係的人。
以至陸涼風竟然忘記了,這個男人不嗜血,並不代表他不會嗜血;這個男人平日裡的愛好都很良性,也不代表他就沒有不良愛好。
陸涼風心情很差,沉聲怒道:「住手……!」
兩個人都是敢玩命的狠角色,唐信變本加厲,微微抬首,掃了一眼正被堂口眾人強行灌下烈酒的聯誼會青年們,薄唇微動:「喜歡喝酒是吧?好啊,今晚我請各位喝個夠。喝不醉,就死。」
一番驚天動地的對抗過後,整個場面掌控在誰手裡,已足夠令人清醒。
參與聯誼會的青年們,有很多已經被硬生生灌醉了,渾然是醉死的狀態,因胃部劇烈的抽搐而嘔吐不止,而方才那些曾和陸涼風對飲過的男生,唐信更是一個也不肯放過,非要灌至酒精過量而昏迷才肯罷手。
求救的、哭喊的、求饒的,各種聲音交織成一片,尖利而混亂,令陸涼風眼睜睜地見證了,唐信手起刀落的姿態究竟是多麼的狠,把才才還祥和熱鬧的地方轉眼就變成了修羅場。
陸涼風終於明白,坊間關於唐信的傳言是真的,這個男人從不會去對一個女人凶,他厭惡她,寧可折磨她,也不會怪罪她。
「你夠了沒有!」她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跟你之間的賬,你來找我算,沒有必要牽扯到其他人。」
「有沒有必要,不是你說了算的。」唐信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手裡端著一杯清水,不緊不慢地喝,好似正欣賞著這世間絕美的風景,「陸涼風,你不是一向以傷人為樂趣嗎?怎麼,原來你也會心疼?」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握著玻璃杯骨節泛白的手,她明白,他已動了殺心。這樣的人是不能動殺心的,因為他殺過,也被殺過,瞭解這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更瞭解該怎樣去做這件事。
陸涼風心下生冷,以她對他的瞭解為賭註:「唐信,你是君子。」
「哦?你這麼認為?」他抬眼望向她,勾唇一笑,語氣很真誠,「一星期前的那一個晚上我對你做了一回君子,結果一直後悔到了今天。」
「……」
「所以,陸涼風,不是我不要做君子,而是你教會我,君子這回事實在做不得。」
這一晚,唐信對陸涼風沒有做到溫柔以待。
性之於男人,有很複雜的意義。據說,原始世界的男性以狩獵為天職,使得男人這一物種與生俱來極強的征服欲,當時光流轉,世界換盡,唯獨這一份天性卻始終不泯不滅,隱秘地存在於男人的血液裡,如一種古老的儀式,緩緩流淌。而今社會,仍能在一瞬間越過臨界點喚醒這一血液中的征服欲的,就是性。
當陸涼風被迫靠在冰冷的公寓落地窗上承受男人那一瞬間貫穿而帶來的撕裂感時,她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了這件事:再溫和的男人,一旦動性,都是獸。何況唐信,其實並不溫和。
陸涼風想起數小時前他在酒吧的樣子,她知道唐信過去絕非善類,但這些年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陸涼風確實從未見過他那一面的分分毫毫。直到今晚徹底見識到了那樣本源的一個唐信,陸涼風才有機會正視這個男人:這世間怎麼會有人,可以同時深具溫和與暴力這兩種極端的性情?
「我們之間的賬,你找我算。」後來,她驚怒過後反倒有種無所謂的情緒:「為了我而鬧下去,唐信,你不適合做這種蠢事。」
唐信簡直是存心要把壞事做盡,逼人而來的寒意:「你跟我回去,下場不會太好。我今晚脾氣不太好,你考慮清楚。」
明明是他一手將她逼至這一步,卻還能做出不疾不徐「讓你考慮」的態度,這樣的唐信無非只表明了一件事:她考慮不考慮,都沒有關係,反正他已將這場遊戲的結局一手定下了。
陸涼風臉色很冷:「唐信,那一晚的錯誤已使你後悔,又何必再犯一次錯。」
唐信起身,站定,落落大方笑道:「我一生為你陸涼風犯下的錯誤已經太多,才致今天覆水難收的地步。再多一兩次錯誤,早已不要緊。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
忽然而來的撞擊,令陸涼風被迫中斷了回憶。尚未待她說話,唐信涼意四生的聲音就在她耳邊低低地響了起來:「上一次我抱你的時候,你很投入,天亮之後你就不見了;而這一次,你連投入都沒有了,還學會了開小差,你說,你該怎麼說服我放過你?」
陸涼風被他硬生生地仰起了頭,不得不對上他的目光,她對他有愧,但並不怕他:「我沒有想過要說服你放過我。」
他放不放過她都不要緊,反正她早已打算不放過自己。
唐信垂了垂眼,一個用力,深深埋進她體內,陸涼風一記驚喘,他就這樣抱著她靜止不動,緊緊貼在一起。
「陸涼風,」他忽然開口,何其挫敗,「我不懂你。」
寒窗劍氣涼風過。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寧可挽劍也不含情的名字,她的人也注定會更薄情一些?
「停止吧,」她忽然這樣說,隱著放棄的姿態在裡面,「唐信,對我,你收手吧。」
唐信在一瞬間變得暴戾。他最痛恨的,無非是陸涼風的不爭。男人沉默,幾乎是不再有任何憐惜的,他佔有她,傷她也傷己,咬著她頸部大動脈的肌膚,像是原始的獸,得不到,就咬斷她的喉嚨毀了她。他出聲問,聲音暗沉得不像話:「如果,我不收手呢?」
她緩緩轉頭,望向他。眼神何其清冷,幾乎是那種,一夜天下霜似的清冷。她就這樣,在他與她緊緊纏綿的時候,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那麼,你遲早毀在我手裡。」
數天後,一條極具爆炸性的新聞,橫空出世,以匿名信件的方式抵達SEC現任最高執行代理人的辦公桌上。
這條新聞由最負盛名的媒體爆出,佔據樣刊頭版顯要位置,數據清晰,調理分明,一字一句都揭示了這樣一件足以讓當事人死無葬身之地的秘事:唐信通過風亭,為SEC洗清兩千四百萬暗賬。
這不是一筆小數目。以至連付駿以及韓慎這樣的人在第一時間得知這件事時,第一反應不是想辦法解決麻煩,而是徹徹底底震驚:唐信這人,其真面目究竟是怎樣一個不得而知的模樣?
晚間九點,執行代理人辦公室內燈火通明。當唐信第三次拿起桌上的這一封匿名信時,付駿不得不真心感嘆眼前這一位的心理承受力與感情控制力確實是精妙,換成是少爺脾氣的唐涉深,估計早已暴怒,順手砸一頓辦公桌上的古董消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唐信卻不。這個人表情從來就很少,甚至於當下發生了如此嚴重的意外他也依然能不動聲色,只問了一句:「對方開出多少價碼的贖回條件?」
「……」這種語氣,可以想見,這個人之前是有過和各方勢力交手的經驗的,而且這種經驗還不少,否則斷然不會歷練成這種平常的態度。
付駿鬆了一口氣:「這倒不多,對方只開口要一千萬的贖金,就能贖回這條新聞。」
唐信皺眉。這贖金不多,真的不多,甚至少得不像是一個勒索方該有的態度。
男人沉默數分鐘,冷不防開口:「這不是勒索。」
「什麼?!」
唐信忽然將手裡的匿名信往桌子上重重一扔,笑了:「不知道是道上哪一位朋友,這麼給我唐信面子,不惜玩這種手段也要找我麻煩啊。」
付駿大驚:「那這、這事該怎麼辦?!要告訴深少嗎?」
「不必,」唐信笑意未變,整個人卻渾然已透著入骨的冷意,「既然是衝著我來的,我不陪著玩一把怎麼好意思。」
接下來的四天內,唐信去向不明。只有韓慎夜間在風亭聽坊間傳聞講,這些天見過一個人隻身出沒於堂口等秘密重地,看那身形,正像是唐信。
一星期後的某一個晚上,花澗會所,被風亭的年輕執行人砸重金包場。花澗是堂口的勢力範圍,包得了這一個地方,需要的不僅是重金,更需要人脈與背景。
晚間九點,整個會所燈火通明。中央大廳內,風亭年輕的執行人坐在中央的主位沙發上,一身的冷漠與疏離,連挑一個眉眼的動作分明都是不帶感情的。
侯爺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喝完了一杯茶,聽到外頭漸漸駛近的車聲,笑了:「算算時間,也應該到了。」
「啊,」年輕的男子即便身處漩渦中心,踏錯一步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也依然看不見此人臉上有一分慌亂,不疾不徐地過了移動電話裡俄羅斯方塊的最後一關,才收起動作,笑著應對了一句,「這件事由侯爺來辦,是我的榮幸。」
恭維,風亭唐信的恭維,即便不是真心的,也值錢得很。思及此,老謀深算的江湖前輩意味十足地笑了一下。
「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辦錯的。」侯爺喝了一口茶,吹了吹氤氳的熱氣,「能讓你唐信欠人情的機會可不多啊。你的人情,很值錢。」
「呵。」男人偏頭一笑,斯文而無害,甚至,還很無辜。
「唐信,」侯爺放下茶杯,緩緩道,「你要的人,我查到了,也為你帶到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想清楚了,要算這筆賬?」
「既然是衝我來的,」年輕男子溫和的樣子當真是無害,哪怕正下著殺手,「……怎麼好意思不回應一下,讓藏在暗處的朋友唱獨角戲呢。」
侯爺瞭然,不再說什麼。
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一個被反綁住手的人在眾人的壓制之下,一步一步地從黑暗中走向燈火通明的大廳。
燈光映出那一個漸漸分明的人影。分明是女子的身形,清秀的容顏,淡漠的姿態,眉峰處那一抹入骨的疏離色正是這些年來唐信不惜自毀也不肯戒掉的迷戀。
悲聲唱老,人事不堪。整個空間在一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幾秒之後,唐信暴怒,隨手將手中的移動電話狠狠砸在了侯爺的面前,沉悶的聲響,機身摔得粉碎,伴隨著一聲不再壓抑的怒喝:「混賬——!」
風亭年輕的執行人勃然大怒,面對侯爺,抬手遙遙指著被壓制著綁進來的陸涼風,厲聲道:「她是我的人,我的人不能動,誰敢說不知道?!」
全場震驚。包括陸涼風。她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男人,她想,他怎麼敢?他怎麼敢對堂口的侯爺做出這樣的舉動?
整個場內唯一冷靜的只有侯爺,他沒有怒,甚至都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彷彿是因為早已知曉這一場風波的始作俑者是陸涼風,所以他不僅能理解唐信此時的行為,甚至還有些縱容的意思。畢竟,唐信是一個從不會失控的人。
「你是不是認為我隨便綁了一個陸涼風回來,就敷衍你交差?」侯爺緩緩起身,冷峻地看著他,「唐信,你其實心裡明白,我不會差錯,你只是,沒有辦法接受這個現實而已。所以我剛才才會問你那一個問題。……可惜,真相大白前你還有機會活在虛幻的人間,而現在,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侯爺揮手,示意撤去對陸涼風的壓制。「人,我幫你查到了,也幫你帶到了,」侯爺沉聲,看著他,「……至於陸涼風背叛你的這筆賬,你要不要算,就是你們夫妻間的事了。」
侯爺沉聲,使了個眼色,周圍所有人就都跟著下去了。
整個場面只剩下她和他,遙遙相望,中間已隔了千山萬水。這一幕好熟悉,就在數年前,她就是以這樣一個背叛者的姿態,以這樣一種聽候發落的決然,令他束手無策,痛苦了今後數年。
唐信走向她,不發一語,就在陸涼風以為他會暴怒之際,他卻彎了腰給她鬆了綁。他握起她的手,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揉著她手腕上被綁出的紅痕,聲音何其溫柔:「疼不疼?」
她沒有回答。時間彷彿凝固,陸涼風深吸一口氣,剛加了一聲他的名字,卻立即被他摀住了嘴。他一個用力,緊緊將她抱在懷中,幾乎令她窒息。
「說不是你,」他埋首在她頸窩,聲音啞得不像話,「陸涼風,只要你說不是你,我就全部不追究。」
佛教中有八個概念:生,死,常,斷,來,去,一,異。在他流亡的幼年時代,就有僧人對他講,破除對這八個概念的執著,才是大智慧的人生。然而數年之後,一個陸涼風,終究是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使唐信在今後都再沒有辦法做到,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來不去,不一不異。
「三年前我被你拆穿身份時,我認為這是你的運氣好。」她的聲音淡得不像話,一絲情一絲欲都沒有,「三年後的今天,我竟然還是敗在了你手裡,這是我的失算,低估了你唐信的本事。」
旁人都說,陸涼風是一個血腥味過重的女子。這樣的女孩子,是不適合沾染過多的,會引來血光之災。
只是他始終不信。直到這一刻。唐信一動不動,心裡分明已瞭然她要對他說的話。
「其實從我醒來的那一刻起,你就懷疑過吧?是,你猜得對,我沒有失憶。」陸涼風就這樣不帶一絲感情地陳述了一個傷人的事實,「我不過是為了,給自己造一個機會,繼續留在你身邊而已。」
唐信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下,他想,一個女孩子傷起人來怎麼可以這麼多用不完的手段:「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原本的打算是,留在我身邊,利用我對你的感情,尋一個機會,去完成當年你未完成的任務?」
「風亭的唐信,如今依然和當年一樣清明透徹。」她一笑,分明和當年在他面前坦誠臥底身份時的那個陸涼風一模一樣,冷血、沒有感情,「這一步險棋不好走,畢竟重獲父親信任,是需要對你下手,來證明我的實力的。」
唐信忽然低頭吻上她的唇。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境地。全然不是暴力,細水長流的溫柔,就像是在用他的體溫去溫熱她這一把冷刀。
「我不信,」他一遍又一遍細細吻著她的唇,重複道:「你在說謊。」
陸涼風心頭熱血湧起,幾乎要落淚。
他信她。在經歷了她這麼多次的背叛之後,在她一次又一次對他動刀之後,他竟然仍可以這般信她。
可是她沒有辦法,要知陸涼風此生的情劫,早已都是帶了血。
她忽然開口:「一個月前,SEC通過風亭洗清兩千四百萬暗賬。」
一瞬間,唐信終於停住了所有的動作,好似全身的血液都被暴風雪凍住般。
她不緊不慢,不急不緩,一字一句說下去:「有一家媒體不知從何種渠道得到了證據,從此威脅SEC現任最高執行代理人,也就是你。然而對方低估了你的身家以及手段,你動用了這麼多年從未再動用過的堂口勢力,暗中擺平了這件事。你以為以你唐信的本事,足以做到風過了無痕,你甚至不願意驚動唐涉深,所以對唐涉深,你也隱瞞了這件事。你認為,這天下,除了你唐信之外,再無局外人得知這件事。所以,你說,我是怎麼知道的?」
唐信閉了閉眼睛。他幾乎有立刻毀掉這個女子的恨意。
「是你做的。……把證據暗中透露給媒體的人,是你。」
陸涼風一笑。
唐信閉上眼,想起那一晚陸涼風莫名在酒吧放縱的樣子:「那晚和我在一起之後,隔天你就去酒吧喝了那麼多,莫非是在猶豫該不該對我下手?陸涼風,我真榮幸。」
陸涼風「嗯」了一聲,點頭以示肯定。「這些年我們之間,也算是有情分的。唐信,我給過你機會,也給過你忠告,告訴過你不要碰我,也不要對我留戀,」她負手,眼風很豔,「我的忠告你不聽,就不要怪我不念舊情。」
這個女孩笑起來,當真是美,如一池蓮花,簡直是要開盡一整個唐宋的絕代。
多年前,唐信就是在山林小道看見了這樣的一笑,從此就墮入萬劫不復的溫柔鄉。如今再見,他只覺得恐怖。
「竟然能讓我見識一場這樣一個你!」唐信的聲音已經全然陰冷,從此之後,他再無半分溫柔可以給她,「……陸涼風,你當真是,待我不薄。」
陸涼風盈盈將唇一勾,心裡曉得這一晚她是將她這一生的生命都在他面前開透了。她大概是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樣子很美,所以縱然這一刻他與她幾乎走到拔刀相向的地步,她也依然淺笑,只想將這一生的笑容都在他面前開盡,明朝謝了也無妨。
「我沒有喜歡過你。」她緩緩伸手,撫上他的臉,陸涼風就這樣,以這般暗算的手段,卑鄙的方式,對他的痛不欲生落下了最後一刀,「……唐信,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你的妻子。」
唐涉深再一次見到唐信的時候,是在夜巷的一家紋身店。
狹窄的弄堂,陰暗潮濕,漸漸入冬的天氣,溫度驟降,使得原本暗無光的小巷更為陰冷。
這是一家在黑白兩道都十分有名的刺青店。店主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爺子,早年也是闖白涉黑的一員猛將,如今雖淡出塵世,但刺青時下刀的手法與力度,分明透著一股精準與狠意,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塵世肉身上刻出巧奪天工的形與色。
見到唐信,老爺子與頗有些意外。唐信聲名遠播,這些年早已淡出江湖,再想在紛亂複雜的這一帶見到他實屬不易,老爺子不禁開口問:「……風亭的唐信?」
「嗯。」唐信表情很淡,只點頭做了一個極淡的回答之後就再無其他。
老爺子欠了欠身,讓他進屋:「以你如今的身份,怎麼還會來我這裡?」
「想來找您幫我一件事,」唐信伸出左手無名指,開門見山,「這個紋身,我想除去。」
老爺子神色一凜。「你確定?」他覺得這件事實在是有必要問清楚,「唐信,你這個紋身還是數年前我為你紋上去的。那時我就問過你同樣的問題,如今我還是要再問一遍,你確定?」
唐信神色淡漠:「嗯。」
老爺子深吸一口氣:「唐信啊,你這是讓自己在受罪。」
他看著眼前這個清冷到極致的年輕人,忍不住勸他:「當年我就告訴過你,手指部位紋身是最不易的,皮膚太薄,容易刺到骨節。簡言之,不僅會有鑽心的劇痛,而且紋上去的眼色也不容易掉。你是忍了多少疼才使得這樣一個『風』字紋身牢牢嵌在了你的手指上,如今你要除去它,這種疼的程度會是當初的成倍。」
「沒關係,這些我知道。」唐信坐下來,挽起襯衫袖口,修長的左手無名指伸到他面前,「再疼都沒有關係,只要可以除掉它就無妨。」
反正再劇烈的疼,都不會比陸涼風那一日給他的痛不欲生更多了。
既然事已至此,那麼旁人也無須多說。老爺子點點頭,去準備刀具:「好吧,你等一下,我給你辦。」
行業老師傅的辦事效率自然是極高,半小時後,一刀已隱隱得劃在了唐信的左手無名指上。只一秒的時間,獻血如注。
唐涉深第一眼即是見到了這樣一個唐信:不言痛,不言傷,彷彿此刻他正經受的不是刻骨鑽心的除紋身之事,而是久違的情人在他的骨節間描下一道餘情的刀光。
老師傅正慌忙拿紗布覆上他的傷口,血染白紗。唐涉深微微垂眼,看到他手上的那一道傷口,道:「我來晚了是嗎?」
「不會。」唐信也沒有抬眼去看來人,好似對自身以外的人和事他都沒有了興趣,「你來不來,我都會這麼做的。」
唐涉深定定地看著他:「你是我風亭的人,我不會讓我的人這麼糟蹋自己。」
「我不是糟蹋我自己,」唐信淡淡道,「我只是在還情。」
唐信至今記得數年前,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原本屬於婚戒的位置刻上他以為的一生的。旁人都以為唐信左手無名指上的「風」是風亭的風,又有多少人想得到「陸涼風」這三個字中也是有這樣一個字的。
涼風纏指,困他今生。
「痛就說出來,」老師傅在通紅的燭火下,額頭也佈滿了汗,不禁勸他道:「說出來,會好受些,不那麼痛些。」
「沒關係,您忙您的。」
唐信好似渾然不覺痛。當針尖挑進他指上的肉,一點一點將深色的「風」字慢慢除去時,唐信心如止水,彷彿正進行著某種古老的儀式:他眼睜睜見證著過往的歷史連同過往的感情,正從他生命中被一點一點連根拔除。
帶血的分手,你說痛不痛?幾分傷心幾分痴,痴心人的心從來都是更容易傷的。
最後一針挑進他骨節的肉中時,唐信仰起了頭,修長頸項曲線優美,額上因劇痛而冒出的冷汗順著線條優美的側臉滑落至下頜,匯成一個點,一滴接著一滴掉落下來,他閉著眼,整個人浸濕在水光中。
「唐涉深。」
「嗯,怎麼。」
「當年你為了我放過陸涼風,無非是想犧牲自己成全我的這一場感情。我很抱歉,我終究是辜負了你的期望。」
唐涉深站在他面前,定定地望著這個他曾以為永遠不會受傷更不會後悔的男人:「唐信,你的感情是你的事,和我沒有關係,你不需要對我抱歉。」
唐涉深走過去,抬手一點點擦掉他因劇痛而淌下的越來越多的冷汗,對他靜靜地道:「不到地獄走一遭,是學不來心如止水的。人間地獄,才是修心的好地方。陸涼風是好是壞我不評價,但有一點是顯然的——她是一個十分優秀的殺將。和這樣的人清場過招,不論輸贏,對你都是好事。」
唐信閉著眼睛,沉默不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老師傅做完最後一個動作,嫻熟地將紗布裹住唐信的左手無名指。就在數小時前,這裡刻著唐信此生對一個女人最重的承諾;數小時後,這裡已經血肉模糊,那些感情,那些承諾,終於是再也沒有了。
「好了。」老師傅起身,收拾刀具,同時不忘囑咐他,「這些天對傷口小心些,不要沾水,不要用力彎曲,否則傷口感染就麻煩了。你這是二次動刀,相當於一個手術。而且,你還沒有用麻藥。」
「謝謝。」唐信聲音淡淡的,起身,右手將一張金額不小的支票放在桌上,滑過去,停在老爺子面前,「我麻煩你了。」
老爺子掃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拿回去吧,就當這一次是我給你免費做的。」
老人自顧自進屋,放好刀具,聲音裡有著過來人的告誡,「這世上有一種最蠢的年輕人,就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的那一種人。唐信,你是聰明人,昔日能從堂口全身而退就是你的本事,所以,蠢人才會做的那些事,絕不適合你做。」
唐信沉默地聽,將支票放下,就當作是今晚這一席告誡的學費。
走出夜巷的時候,晚風拂面,吹起額前的髮絲滑過他長長的睫毛,一旁的樹木上有白色的小花撲簌簌打著旋轉落下來,溫柔地落在他肩上,彷彿也落了一些在他心裡。
閒花香衣裳。唐信忽然抬手,撿起掉落在肩上的一朵白花。他定定地看了它好一會兒,眼神溫柔。清冷的色澤,泛一夜的月光,殺氣重帶著倦意,像極了她。他一生對這樣的女孩子不設防,常常半夜驚醒將她抱緊,哪怕她並不需要他。
唐信閉了閉眼,再睜眼的同時,忽然揚手一拋,白色香花就這樣從他手中被直直擲出去,一陣風過,在空中打著旋轉幽幽離去不見。
——唐信,從此以後,你自由了。
他這樣對自己說。腳步一旋,他緩緩離開,揚手拋出那朵花的同時,也揚手棄絕了他此生最重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