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陳叔連續五天接到關於陸涼風的報告。負面報告。

  「她去夜巷挑事?」

  「嗯,」阿定永遠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點頭道,「夜巷的兄弟傳來的消息,不會錯。」

  據說,陸涼風連續五天,在深夜時分,在夜巷的紙醉金迷之地與人單挑。單挑的對手形形色色,男女不限,幫派不限,身手不限,乍看之下很有些古時候某些江湖好漢吃飽了撐的沒事做、到處和人比武爭天下第一的意思,但這都21世紀了啊,誰還有閒情去玩這一套。

  據不幸和陸涼風交過手的幾個傢伙描述,陸涼風在單挑時狀態很清醒,身手動作更清醒,可是做出來的事卻讓人分明感到有很嚴重的「這人腦子有病吧……」這樣的不清醒。

  據當事人回憶,陸涼風往往只抬抬下巴問一句「打不打」,對方不應聲,她轉身就走,如若對方應聲,她立刻揮拳相向,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搞得最近的夜巷人人自危,看見陸涼風就都自動繞道走。

  雖說大家都是混道的,但本質上都還是很惜命的人!遇見警察不可怕,遇見道上勢力也不可怕,可是遇見陸涼風這種什麼指標都正常、就是腦子不太正常的小青年,大家都還是敬而遠之的。

  阿定一字不漏地陳述完這一些,最後問:「陳叔,我們需要做什麼嗎?」畢竟陸涼風是陳爺一手帶出來的得意門生。

  陳叔沒有作聲。半響,陳叔忽然對阿定道:「你去查一查,陸涼風最近和唐信之間,是否發生了什麼事。」

  「嗯。」阿定點頭,領命離開。

  第六日,陸涼風收到了唐信的財產分配協議書。

  文件是由付駿親自送到她手裡的,付駿還是那個樣子,恭恭敬敬地等到她下班走出大樓,他上前,將一份文件交至她手中,不忘把很長一段話說完:「陸小姐,這位是唐信先生的代表律師,他會為您逐一解釋上面的條款……」

  陸涼風接過,根本連多看一眼都不曾,甚至連一句「不必解釋」都沒有說,直接翻至最後一頁,提筆簽字,然後合上文件交給付駿,之後她就走。整個過程陸涼風沒有發出一言一字,表情何其淡漠,彷彿連一絲克制都沒有。

  愣愣地看著陸涼風的身影騎上機車,絕塵而去,一旁的律師先生也不禁感慨道:「真是一位冷情的小姐啊。」

  付駿收拾了一下協議書,看見陸涼風的那一個簽名,想起這一場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誘局的感情,付駿心裡很有些為唐信不值。「陸小姐不是冷情,她也許是,從未對信少爺用過感情吧。」

  就在這一晚,陳叔出手,親自吩咐人把陸涼風綁了回去。

  阿定出現在夜巷奉命把陸涼風帶回去時,她正和三四個小青年混戰得酣暢。只一眼,阿定就好似明白了些什麼:陸涼風並不是來與人尋仇的,她是來找人發洩的。

  目的不同,對戰的方式就會全然不同。尋仇和發洩,所體現的是完全不同的打法。尋仇的打法招招是取人性命的,而陸涼風此時的起落沉浮分明只為了一個目的:耗盡自己,筋疲力盡。

  阿定看著這個女孩,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只覺得難以置信,這世間竟還會有這樣一種女孩子。她不開心。她很難過。但是她不說。她只打。

  以一種十分感情用事的打法,不傷人,只傷己。她一動手,自身就開始負傷,眉間心上,無一不傷。好似一株獨立生長於深山溪水旁的野花,與勁風搏,與風霜鬥,即便保全了一方風景,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陸涼風低頭,一個失神,阿定突然出手,殺至她的近身,一個反手,牢牢從背後製住了她的雙手。

  「她是陳爺要的人。」阿定抬頭,掃了一眼四周正與陸涼風打得酣暢的各位,動了動薄唇,「各位,讓開。」

  「陳爺」二字,威懾驚人。眾人一驚,繼而冷靜,紛紛四散,讓出道來。

  「是陳爺的意思,」阿定淡漠地對她道,「希望你不會反抗。」

  陸涼風沉默片刻,忽然送上雙手,意思很明顯——他不放心的話,儘管來綁她就是。阿定看了這個女孩一會兒,放開了她,對她毫無禁錮,一個人默默地在前面帶路,示意她上車。

  半小時後,陸涼風被完好無損地帶到了陳爺的地方。整座老宅燈火通明,陸涼風漠然地站在大廳。燈光下,她的唇色泛白,好似明月沉在深秋湖中的暗影。

  陳叔遣退了所有人,只留阿定留守在廳前,整個空間一片死寂般地寂靜。忽聽一聲清脆而沉悶的響聲,阿定循聲望去。這一望,即被震驚,饒是心性淡漠的阿定,也被震驚在了當場,微張了嘴,發不出一個音。

  光影下,挨了陳爺一巴掌的陸涼風微偏了臉,整個人隱藏在大片的陰影下,眉睫微顫,忽然就有了彈指聽聲的寂寞。

  「陸涼風,如今你是本事了啊!」陳爺站在她面前,負手望著她,聲音裡分明有七分的失望,三分的痛心,「好,你好啊。為一個男人,你竟然不惜糟蹋你自己!」

  已經好多年,他沒有打過這個孩子了。還是很多年前的時候,剛過而立之年的他負責接收這個名叫陸涼風的孩子,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能忍,她好強,她冷靜,她聰明,只除了一個致命傷:她的血,太熱了。

  於是,他帶她去挺屍房靜觀。禪宗大奧,當時只是孩子的她,完全不懂。她的排斥在他的意料之中,她瞬起反抗,性情暴戾,頭破血流,在所不惜。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也是此後唯一一次,打了她一個響亮的巴掌。

  「一個人,如果不知道死是怎樣,就不會知道怎樣更拚命地爭取去活。」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對她道,「禪宗裡講得清清楚楚,『奇蹟就是在大地上行走』。陸涼風,在江湖裡闖,手上拿起了刀,性命就會變得不知輕重。我不要你活得有多好,我只要你永遠能活。」

  這之後,她果然沒有再讓他失望。在他的教導下,她終於漸漸成長為這樣一種人:陸涼風寧可活得辛苦,也不會放棄去活。

  直到這一天。陸涼風再也不會笑了,她倦了,也累了,這樣辛苦的人生她忽然失了興趣,活與不活她也好似不想再去爭些什麼。

  陳叔站在她面前,對這樣一個不再爭取的陸涼風恨盡了心,也傷盡了心:「我以前教過你的那麼多,你都不要了是嗎?!我們一起受過的那些用血的代價換來的教訓,你也都不屑了是嗎?!你對你父親設下的局還記得嗎?!你肩上扛著對唐信、對你自己的負責,你懂嗎?!陸涼風,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就在這個冷得不像話的深夜,她終於緩緩開了口。

  「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我不應該這麼輕易就暴露自己,和唐信分手;我知道,我父親正在考驗我對他是否仍是忠誠;我也知道,我父親正緊緊盯著,我留在唐信身邊可以為他帶來多大的有利。」

  陳叔看著她:「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你還……」

  「我不敢,」陸涼風忽然低聲這樣說,如負傷的小獸,「陳叔,我真的不敢了。我已經……沒有辦法,可以說服自己繼續有勇氣留在他身邊了。」

  三次。就是在那一個晚上,她迎合了他三次。

  一個人一場感情,教她以後每每回憶起那一個晚上時,都會撕心裂肺地害怕。她清晰地記得他左手無名指上的「風」字紋身,是以一種怎樣誘惑的頻率撫遍她的全身。月明風輕,她的呻吟與他的喘息如此分明,他撞進她體內,也撞進她心裡。他額前散下的髮絲盡濕,將她抱起時他伏在她耳邊低啞地道了一句——我好喜歡你。

  情意深重,他的聲音絲絲入扣,令她在一瞬間忽然有了一個想法:為何不呢,放下對父親的追索,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和這個男人明明白白地過一生,何嘗不好?

  這個心念升起的瞬間,陸涼風被驚出了一身冷汗。身旁的男人已然入睡,而她就這樣直挺挺地驚坐而起。她不能相信,她方才竟然有了那樣墮落不堪的心念。

  「和他在一起,我很開心。」時光流轉,如今的陸涼風,終於有力氣得以說出生命中最重的不可承受之輕,「所以我更明白,繼續和他在一起,陸涼風會變成什麼樣。她會漸漸變得無原則,不想去想自己究竟是誰,也不想去想未來在哪裡。那些曾經她欠過的人,欠過她的人,她都不想再追究。即便明白她的父親仍在人間犯事,她也不想再被牽扯。」

  「陳叔,我不想成為,這樣一個無原則的陸涼風;我也不想要,這樣一種因貪戀一場感情而終生不明不白的人生。」

  陳叔看著她。「你離開唐信,自有你的道理,我不會逼你留在他身邊。可是,既然你已經離開了,也都明白了,為什麼還要……」他看著她,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難道你不明白,夜巷那種地方,你沒有幾條性命經得起去挑!」

  「我沒有辦法,」陸涼風眼神悲涼,「我睡不著。自從離開他,我就再沒能好好睡過。」

  陳叔怔住。

  「陳叔,原來我也是有感情的。」她垂下眼,眼底分明已是一片水光,「……這一點,陳叔,你怎麼可以忘記告訴我?」

  夜半人寂,池塘邊偶爾傳來幾聲蛙鳴,零零落落,像是一種提醒,屬於夏日的光與熱終究是過去了。

  陳叔端著晚飯走進陸涼風的房間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女孩子,屈膝面對著落地窗坐在地上,一貫繃直的背部曲線,此刻卻傷心地彎了下來。

  陳叔彎下腰,將晚飯放在她身邊,陪她一道坐了下來。「天涼了,」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向窗外的池塘,「一池的荷花都已經開盡了。」

  夜風中彷彿有人在低唱: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曾經唐信眼中最珍貴的人,他已經不要了。陸涼風眼中有霧,如夏夜將盡未盡時池塘邊那一抹最後的水霧。

  陳叔幽幽嘆聲:「當年,眼睜睜看著你接受了你父親的命令去接近唐信,我想盡力阻止卻還是沒有能夠,終究是我的失誤。」

  「是我的責任。」陸涼風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臥底是不應該有感情的,是我的錯,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

  「涼風,和你沒關係。」陳叔平靜地告訴她,「唐信那樣的男人,他存心去對一個女人好,是沒有女人會有力氣拒絕得了的。」

  他曾在一年前,在她漠然亮出臥底身份時,負痛對她成全,只因他明白,他不成全她,便會有其他人不放過未完成任務的她;他亦在一年後,信了她所有的謊言,縱然得知和她在一起未必會有好故事,也不放過每一個可以和她有故事的機會。他說心裡有且只有一個人的感覺很好,他說自身那麼多的感情終於可以有一個人去給的感覺很好,他說這世上有一個陸涼風,真是太好了。

  陸涼風仰起頭,不讓眼底的水光掉下來。從來沒有人喜歡她這樣的人,她也從來不喜歡任何人。這些年來陸涼風孑然一身,千山獨行不必相送,卻偏偏殺出一個唐信,令她曉得原來感情這回事,真的碰不得。

  「陳叔,對不起,我搞砸了所有的計畫。」陸涼風閉眼,自責不已,「我既沒有通過父親的考驗,失去了最後這一個博取父親信任的機會;我也再次背叛了唐信,自此我和這個人,都沒有關係了。」

  陳叔拍了拍她的肩。陸涼風自出道以來,就沒有失過手,更遑論是這樣兩敗俱傷的失手,陸涼風更是從來沒有過,幾乎是不可能有。

  「沒事的,」陳叔拍著她的肩給她勇氣,「都會過去的,都會好起來的。」

  好不起來了。她其實是明白的,陸涼風和唐信,已經不可能,再好起來了。

  那一夜在花澗,面對她的再次背叛,他什麼都沒有問,什麼都沒有說,彷彿對她這個人,他已經死心了,質問或不質問都沒有意思了,追究或不追究也都沒有關係了。所有人都明白的,陸涼風一切明目張膽的可以與能夠,手裡的籌碼不過是唐信這一場感情,今時今日唐信把這場感情收回了,陸涼風還算得上什麼?

  ——你走吧。

  他最後對她這樣說。

  ——我對你,或許真的,可以死心了。

  這天下,最喜歡她的一個人,也不喜歡她了。陸涼風在那一刻想,人戰江湖,即便戰得了這天下,又怎樣呢。

  皓月不見,黑雲壓城。陸涼風仰起頭,無聲無息地,流了一回淚。太痛苦了。她第一次想,當臥底這種事,真的太痛苦了。

  這一晚,陸涼風住在陳叔的老宅中。最後得以沉沉睡去,仍是依靠了安眠藥。

  阿定按著陳爺的命令,在陸涼風房前探望了一下。考慮到她雖然活得像個男人,長得也毫無曲線向男孩子方面靠攏,但生理上依然是個女孩子,阿定就沒有走進去,只在屋外站了會兒,聽到屋內沒有聲音了,就下樓了。

  陳爺在書房踱步:「她睡了?」

  「嗯,」阿定點頭,「讓七姐進屋看過了,吃過藥之後,已經睡了。」

  陳爺隨即沉默了下來。半晌,老人家抬頭:「你有話對我說?說吧,看得出來,你已經猶豫了一晚。」

  阿定自知在這位一手把他帶大的老人面前無可遁形,所以他從來不裝,點頭道:「陳爺,您今晚不該打她的。依靠意志力離開自己喜歡的人,她心裡……應該很痛苦。」

  老人微微一笑,負手望天。四下無人,月光正好,他這才緩緩道:「阿定,我怕我今天不打醒她,以後就再沒有機會可以罵醒她、護著她了。」

  阿定怔住,一瞬間,鋒利了目光。「陳爺?!」莫非他早已打算好,想要……

  老人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住口。望著落地窗上映出的影子,他分明看見了自己鬢角斑白的樣子,那是歲月的痕跡,也是一生漸老的提醒。

  他忽然問了一個無關的話題:「陸正風最近的動向怎麼樣?」

  「他躲在暗處,」阿定的聲音很冷,似是有極大的不甘心,「他在監視著陸涼風,您猜得對,他依然垂涎唐信這一條線,不肯放棄好不容易擺下的陸涼風這一枚棋子。」

  陳爺悵然:「這些年,他也害了不少人吧。」

  阿定點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年陸正風隱在幕後,操控著黑白兩道的勢力,挑起事端,漁翁得利。畢竟當年查風亭,吞SEC的計畫失敗,他損失慘重,必定是不會甘心的。」

  陳爺笑:「後起之秀,他失算了。風亭的唐信沒那麼好對付,唐涉深的帝國,也不是那麼好吞的。」

  阿定低首沉思,良久,他輕道:「其實,都明白的。警方那邊苦於沒有證據,更苦於陸正風的狡猾,隱在幕後,不浮出水面。只要陸涼風可以再次正面接觸陸正風,並且把他想要的一切機密交給他,這一個過程自然會有人監控,那麼陸涼風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污點證人。這一個大禍,也可以順利歸案了。」

  老人接下他的話:「你怕,陸涼風和唐信分手這一件事,會讓陸正風對陸涼風的底細產生懷疑,進而捨棄這一枚棋子,不再走陸涼風這一條線?」

  阿定默然道:「她真的不該在這個時候暴露自己,和唐信分手的。」

  「不能怪她。」老人靜靜望著窗外那一片涼如水的月色,想起陸涼風走投無路一個人去夜巷單挑的身影,只一瞬間,他就心疼得彷彿老了二十年,「利用喜歡的人去復仇,這樣的事,寧可殺了陸涼風,也休想她做得到……一個人,有良心已是不易,還有感情更是難得,這本是好事;但兩者皆有卻不見得就會是好事。要命一點的下場,就會落得陸涼風今日的境地,一個人一身傷,不挽留不得眠。」

  老人靜默,如同出塵解禪的高僧,思慮未來,無關生死。

  他忽然淡淡地喚了他一聲:「阿定。」

  「嗯。」

  「記不記得我對你講過,我手裡,還有最後一張可以為涼風博取陸正風信任的底牌。」

  話音未落,阿定已然臉色大變。「陳爺!」

  老人抬手,輕輕一擺,示意他停止阻攔。「我老了,將來這世界,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後來,陸涼風永遠記得,事情發生的那一天,荒原大地,天幕冷雨,一幀一秒原來早已都是帶了不祥的。

  和唐信分手已有一月有餘,自從那一晚被陳叔一個巴掌打了之後,陸涼風的狀態多少算是恢復了一些。當然了,不要指望她會恢復的多好,那種蹦蹦跳跳的元氣少女,陸涼風今生是不指望可以成長到那種高度了。她所謂的恢復,不過是不再日夜顛倒,一日三頓也能按時吃下去了,僅此而已。畢竟她挨的不是一刀,她挨的是,不能說的情傷,撕心裂肺,連皮帶肉,統統傷一遍,再恢復,是需要時間的,而且需要的時間,還不短。

  時至週末,陸涼風和程峰從外地辦完事趕回本城,車近郊外時忽然收到一個命令。程峰和陸涼風分別接到了電話,命令很簡短,兩人掛斷電話後,對視一眼。

  一眼就夠了,兩人多年的拍檔關係已經形成了足夠的默契,當下達成一致,程峰掉轉車頭,趕去電話中說的一個地點。

  「據說,情形不容樂觀。」程峰的語氣一改平日的樂觀,有些凜然,「近日來毒品調查科一直在追的那宗跨境走私案,看來是抓到大魚了。」

  「電話裡怎麼說?」

  「已經交上火了,我們的人手不夠,上面動員附近的一切警力都前去支援。」

  「交火地點離我們多遠?」

  「十分鐘車程。」

  陸涼風沉默下來,並沒有太多亢奮或是情緒,只說了聲「知道了」,就閉上了眼睛。

  血戰之前,平心靜氣,是陳叔教會她的習慣。這些年,陸涼風無戰不勝,多少是因有了這個好習慣。

  一路冷雨不停,兩個人到達的時候,一眼望去,才看清當下的局勢。

  說實話,這實在有些像港劇的節奏。一片郊外廢棄的廠房,兩隊立場不同的人馬,一方死命抵抗,一方奮起直追,其間流些血,犧牲些人,敵損我易損,最後歷盡艱苦,正義戰勝邪惡,負傷的戰士回到群眾間,接受王局長、陳廳長、趙部長等等「長」的表彰。

  後來的陸涼風,每每想到這一天時,都會閉上眼睛,拒絕再去想。偶爾她撐過去,想一想時,只會想為什麼關於她的這些事不按著電視劇的節奏來,非要劍走偏鋒,獨樹一幟。你要知道,偏鋒不好走,旗幟不好樹,都是要付出遠遠多於尋常的血的代價的。

  「這一次這夥人跑不掉了,走私的毒品在這裡交易,證據都在裡面轉移不掉的,四面都是我們的人,看他們怎麼跑。」現場一位頭頭似的大人物摩拳擦掌,很有為人民除四害的熱情,也很有立功的熱情,當即下命令道,「陸涼風,你從西面進去支援,自己小心,對方窮途末路了,抵抗很激烈。」

  程峰乾瞪著眼:「那我呢?!」他和陸涼風歷來可都是一夥的啊!

  「你原地待命。」頭頭拍了他背部一下,睥睨了他一眼,「陸涼風是老手了,黑白兩道她都闖過,這種場面她見得多;你還不行,菜得很,學好了才能上戰場。」

  陸涼風:「……」敢情她那涉黑闖白的歷史還闖出一個名聲來了啊……

  饒是這麼腹誹著,陸涼風行動上卻毫不含糊,點了點頭,說了聲:「知道了。」說完她拿了武器就進去了。

  有沒有見過警匪片中敵我雙方交火的場面?你拿一把機關槍,我扛一把大菜刀,你拉起保險嗒嗒嗒,我砍下菜刀鏘鏘鏘,別說誰的武器不好使,菜刀也能砍死人啊,更何況在戰火紛飛、亂成一團的實戰地。

  所以陸涼風幾乎是在剛進入的五分鐘內,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太順利了。

  如果說警方的同伴是自己人,他們掩護她進入也無可厚非,好吧,她可以理解;他們一心為她毫無邀功爭先的心念,好吧,她也可以理解;但這次的對手不是傳說中的大毒梟嗎?!怎麼一個個都對她這麼客氣?!剛遇到她的阻擊就退至貨倉,這是來喝茶的還是來火拚的?!讓本已做好「老子這次可能會光榮去見馬克思」這種心理打算的陸涼風倒是陡然有點摸不清東南西北了。

  雖然陸涼風暗自驚訝自己是走了什麼運,得以有這麼多的人自願退居二線給她作掩護,但人在戰場,到底還是不敢分心太久。

  就在這一秒,一個冰冷的東西從她身後抵住了她勁瘦的腰。陸涼風心裡一沉,如巨石落水,沉入谷底。縱然是身經百戰的陸涼風,在這被人用槍抵住腰部的瞬間,說不驚駭也是不可能的。

  「不要出聲,」身後忽然有一個萬般熟悉的聲音響起,「進貨倉。」

  陸涼風心裡又是一震,幾乎是前所未有地震驚。「你——?!」

  她一步進入貨倉,下一秒即刻轉頭,果真如她所料,映入她眼簾的人,不是阿定又是誰呢?

  外面有槍聲響起,火光一閃,映照在阿定臉上,一閃即逝,仍是令陸涼風分明看清了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一道笑意。三分沉靜,三分篤定,三分瀟灑和一分的命定,就在這一道笑容中自他臉上掠起,像峭壁上絕色的勁花,百年一遇,千年一見,盛放一次就是要驚世一次的。

  「陳叔說得對。」這個名叫阿定的男子看著她,第一次,也是日後的最後一次,對她笑了,「這世間能讓陸涼風震驚的事不多,見一次,少一次,能有一次驚到你,都是賺了。」

  很多日子以後,陸涼風逼迫自己忘記了很多事,忘記了很多人,甚至連阿定這個名字也不太再會記起,唯有這樣一個笑容,落進了陸涼風心底,如美麗的池中花,一開千年,不落不收。

  貨倉外巨大的交火聲喚醒了陸涼風的理智,她幾乎是落字如巨石:「你,你怎會在這裡?!」

  阿定一笑:「不止我。」

  當陳叔的身影定定地站在她面前時,陸涼風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如生命中所有不可承受的重量,全數塌陷。

  「陳叔?!」電光石火,一念升起,陸涼風的眼風終於掃到了一旁的貨物,那就是今日警方苦苦追尋的證據,也是可以將這些人一網打盡的證據。陸涼風胸中激盪,火光攻心:「不可能!陳叔,你不可能和毒品案有關!」

  對這位老人,她太瞭解了。誠然陸涼風無法說陳叔這一生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他沾過血,染過傷,算不得無辜,稱不得良民,只因道上的人自有道上的遊戲規則;但陸涼風卻可以指著天,以自己之名發最致命的毒誓:陳爺陳易風這一生,從沒有沾染過毒品。

  「陳叔,我信你!」陸涼風咬牙,幾乎將自己的齒關咬出血來,「一個會在年少時代就教會我中國近代史上鴉片戰爭之恥的人,一個自接手我起就要我牢記毒品毀人絕不可沾的人,絕不可能涉毒。陳叔,無論如何,我信你!」

  老人笑了。「阿定,看見沒有,」陳叔負手,有種驕傲在裡面,「我一手帶出來的人,無論如何,都是會對我絕對信任的。阿定,你之前對陸涼風可能不信我的懷疑,是輸了啊。」

  阿定低一低頭,語氣何其溫良:「嗯,我輸了呢。」

  這一老一少,旁若無人、談笑風生的態度,會令人錯覺好似正置身於古道涼亭,喝一杯閒茶,聊一句人生,恍然不覺他們身邊正轟然巨響的是致命的武器聲、窮途末路的喊殺聲。

  「陳叔——!」陸涼風急火攻心,她自問這一生很少有如此亂了步伐的時刻,但這一刻她用盡了辦法,也用盡了心,依然止不住雙手的顫抖,這令陸涼風恐懼不已,彷彿已有一種預感,對即將面臨的失控局面而有的預感。

  「陳叔,我帶你走——!」龍潭虎穴,為了一個清白的老人,為了一個一手教會她成長的老人,她又有何懼!

  「走!」陸涼風一步上前,抓住了老人的手,「陳叔,我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人陷害,無論如何,我一定保你安全出去!」

  「陸涼風。」老人沒有動,輕輕一拂,好似拂去輕塵般,神色安詳,全然沒有走投無路的焦慮,完全是一種看透世情、瞭如指掌的安定。「難道你還沒有明白嗎?」

  陸涼風雙手發顫,幾乎握不住手裡的武器:「……什麼?」

  「涼風,」陳叔看著她,一如當年教她唸書般,一字一句地對她道,「放在你面前的,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陸涼風腦中轟然一聲,她是何其聰明的女孩,只一句話,一點就透。但是她不要。只有這一次,她信她沒有明白,她信自己所猜的所有都是錯誤的。

  陸涼風雙眼充血,一句拒絕剛要暴怒出口,只聽得陳爺緩緩說了一句話,一落地即是金石之聲,宣告這一場注定要由陸涼風親手完成的腥風血雨,正式拉開了序幕——

  「殺了我。」天底下,僅僅用三個字就能讓陸涼風有了想要跪下對命運屈服的人,僅陳爺陳易風一人耳。

  「陸涼風,」他輕喚她,如同對待一個從此只能一人仗劍萬里的少女,對她用心,諄諄教導,「忍得了臥底時寂寞的人,最懂得把握機會;這其中,你尤其懂得把握時機。你是我帶出來的,你的資質,我放心。所以這一個機會,已經放在了你面前,你萬萬不可錯過。殺了我,向陸正風示忠。只有取得信任,近得了他的身,才有可能拿得到他犯罪的證據,一舉將他拿下。」

  能擔當得起的,只有陸涼風。但陸涼風拒絕擔當,她不要擔當,她只要她身邊的人,好好地活下去。「我辦不到——!」

  「陸涼風——!」只一聲喚,就能讓處於崩潰邊緣的陸涼風靜下來,這件事,從以前到未來,都只有陳易風做得到。「陸涼風,」他忽然這樣說,「我老了。」

  他負手,仰天長嘆,「人人都畏懼死亡,我也不是例外;關於死亡的禁忌很多,歐洲人最忌十三,尤其是十三個人一桌聚餐,第一個站起來的人一定要死。所以後來才會有這樣一種說法:生、死和戀愛,是人生三大畏懼之神秘,尤其是死,難免被看得十分嚴重。」

  他語氣一轉,「但不妨換一種角度看,對於死亡的迷信,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飛鳥走獸的屍體,很快便會有大自然的搬運工來清理、吞食、解決。陸涼風,眼光要放遠一點,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他雲淡風輕的語氣,令人錯覺這個老人此時正在談論的不是死亡,而是長街的好景、萬家的燈火。

  「這些年,多少好人、多少兄弟、多少無辜者,被陸正風利用、摧殘、誣陷、迫害,你心裡是清楚的。甚至包括你在內,當年也不過是他手裡的一枚棋子。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天下,多活一天都是可怕的。而你也更清楚,陸正風能活至今天,憑的自是他的手段與本事。除惡本不是一件易事,除陸正風這樣的大惡更是不易,要做到這一步,是需要佈局殺陣的,免不了犧牲一些人,落一點血,才能換一個也許並不圓滿的結局。」

  「我不可能!」此時此刻,陸涼風反而是冷靜了下來,雙眼佈滿了血絲,只一味重複道,「我父親並沒有要我以這樣的方式對他示忠,我絕不可能聽你的,弄巧成拙!」

  陳叔笑笑。「你看一下你的移動電話。」

  陸涼風怔了一下,隨即掏出移動電話,屏幕閃爍,提醒她有一條未讀短信。她按鍵查看,只一眼,全身的血液就好似凍住了。

  「呵,你明白了吧?」陳叔的笑聲裡有篤定的料定,「是陸正風發來的命令吧。要你親手除掉我,是不是?陸涼風,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嗎!我為何今日會出現在這裡,為何會有那麼巧的案子等著我,為何會有那麼齊全的不利證據出現在了我的身邊。除了陸正風之外,還會有誰為了除掉我而費盡心機?」

  「他容不下我的。」老人負手,眼中有看透世情的豁達,「……對於當年和他一起拜過天地,闖過天下,以至對他的底細瞭如指掌的我,陸正風是容不下的。所以,陸涼風,你明白了嗎?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也是陸正風最好的機會,既可以試你的忠心,也可以除掉我這個心頭大患。我猜得沒錯的話,他的眼線正緊緊盯著這裡,盯著陸涼風會不會狠得下這個心,除掉陳易風;好,我就順一次陸正風的心,讓他如願。」

  養氣不動真豪傑,居心無物轉光明。說的就是這樣的老人。

  「陳叔,我是你一手帶起來的。」她渾身發顫,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分明地流露兒女情長,「……我陸涼風,不能沒有陳叔你!」

  十七歲時,他接手她的第一天,沒有嫌她一身不潔,沒有棄她十七年如草芥般的過往,他為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教她道理,不是命她比試,而是端了滿滿一碗白飯,放在了她面前,對她講:「吃飯,並且好好吃飯,才是人生中至要緊的事。一個人,再傷心、再痛苦、再絕望、再無力,只要還有吃飯的力氣,就不是輸家,就還有於窮途末路之境絕地反擊的機會。」

  二十一歲時,位高權重的陸正風利用陸涼風立功,她被陸正風親自點名,作為前線的第一鋒去追捕要案團夥,她以重傷的代價完成使命。陸正風收貨各方好評,而陪在重傷的她身邊、全力救她、三天三夜無眠的,只有陳叔陳易風。

  二十三歲時,她奉命接下接近唐信的重任,他是唯一一個公然反對的人。他為她抗爭到底,當最後得知抗爭無用時,他什麼都沒有對她講,沒有告誡她不要動心,亦沒有勸阻她不要動情,一個女孩的情事本就是這人間最美的花開,他不忍摧之,只對她道:「如果,他令你不快樂,你隨時可以回到我這裡。」

  這個老人為她暗自操心,暗自負責,樁樁件件,一年又一年。這一負責,就是十幾年,他令她迅速成長、獨當一面,她卻令他蒼老了容顏、染盡了風霜。

  「我知道,您教過我,棋局中有至高明的一招,最後關頭,棄子突圍,殺出血路,絕地反擊;但是,陳叔……」時至今日,她才明白,陸涼風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舍士是為了保將,您是將,我是士,即使棄子,該被棄的也是我!」

  陳易風擺了擺手,用行動告訴她,這當下,早已不是可以感情用事的時候了。「我老了,這未來,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陸涼風,你是鋒將,你有好資質,也有好魄力,即使只剩下你一人之力,你也不能棄這擔當。好好扛起這一局,我信你。」老人忽然看著她,何其淡靜,「還記得我第一次教你吟的詩嗎?」

  一瞬間。陸涼風煞白了臉。也紅了眼眶。眼睛一閉,淚光頓下,陸家的女孩從不輕易流淚,要流即是流血的。她緊咬唇,咬出血來,腥味四起,她拼著命,以血止淚,即使聲音已然出賣了她的淚水決堤:「……生死等閒事,抱劍對千軍……!」

  陳易風笑了。「陸涼風,你給我記得,以後,沒有人會打你了;往後的路,你要靠自己一個人走下去了……」

  下一秒,笑容頓收,老人沉聲,下了此生最後一道命令:「殺了我——!」

  「刷」地一下,淚水決堤。「我……不能……」當以血都止不住淚,她該如何是好。

  貨倉外的人已然抵抗不住,節節敗退,喊殺聲衝進來。陳易風眼色一收,陸涼風對他下不了手,這最壞的打算,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阿定,帶她出去!」

  「是。」簡短的回答,細看之下才會曉得,阿定的目中早已淚水盡濕。但年輕男子清楚一件事,這是陳叔用性命換來的機會,他不能拒絕,只能聽命。

  「陸涼風,走——!」陳叔對她暴喝一聲。然後動了動手指,按下了手裡的遙控器。

  「走!」阿定一步上前抓緊她的手,罔顧她的拒絕和泣不成聲,拉著她的手往外狂奔。

  短短半分鐘,卻好似跑了一生的時間那麼長。陸涼風一聲「陳叔——」的痛喊就要叫出口,被身旁狂奔的阿定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嘴,幾乎讓她窒息。他沒有去看她,只死死地拉著她往外跑,拖著她,拽著她,不惜弄傷她,也要帶著她跑出去,只因為這是陳叔對他下的最後一個命令。

  塵土漫天,不見天日,當兩個人一步跨出廠房的捲簾門時,「轟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驀地響起,捲起廢鐵與塵埃,一併捲起前世情仇和今生的夙願。那些過去沒有償還的、未來繼續償還的,都在這爆炸聲中,一併吞滅了。

  陸涼風只覺得自身被爆炸後巨大的氣流衝擊,高高躍起後霎時間又重重落下,整個人被硬生生摔在遠處的平地上。她好痛,全身都痛,一時間心裡只有一個想法——確認身旁阿定的安危。她已經失去了太多,她已經承受不起更多的失去了。

  然而下一秒,暴雨般的拳頭已然落在了她身上,阿定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暴怒而起,像一個全然不認識她的陌生人,揪住她的頭髮狠狠向後扯,怒吼道:「臭警察,你殺了陳叔!我殺了你!」

  陸涼風頭皮一緊,只覺得連皮帶肉都要被他扯下來了。不待她清醒,卻只聽得身後傳來一陣打鬥聲,當她轉過臉去看時,只看見已受到重擊的阿定,一個堂堂的年輕男人,失去了全部的力氣,直直倒下,昏死過去。

  陸涼風想要伸手抓住他,卻發現她整個人已經使不出任何力氣。她看著阿定,看著他倒在她面前,看著他默默地望向她時的眼神,陸涼風終於讀懂了這個青年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對她說的話:陸涼風,這最後一場戲,我也已陪你演完;從此以後,一個人,好好走下去!

  不要讓陳叔白白犧牲。不要讓那麼多兄弟白白犧牲。這一場戲,全員都已用血演盡了,獨留她一個人,在這天地間的舞台,獨撐大局,靜待落幕。

  陸涼風怔住了,只覺得天地間的聲音,忽然都消失了。只有一個聲音悄無聲息地在她耳邊響起:「大小姐。」

  誰,誰在對她說話。那人聲音低沉,很年輕,甚至很乾淨,對她一字一句道:「陸正風先生對您今日的表現很滿意,也終於確定了您對他的心意。陸先生轉告您,一個月後,月影會所,他等您前來,父女重聚。」

  這個聲音說完,隨即不見,甚至都沒有要等她回應的意思。

  彷彿過了很久,一個熟悉的聲音焦急而強烈地吼著,陸涼風頓失的焦點緩緩回來,這才發現,原來她整個人正被程峰抱著。這個善良的男孩子,正用力拍著她的臉頰,對她吼話。

  「陸涼風——!你怎麼樣!救護車馬上來,你給我撐住!撐住啊,陸涼風!」

  從來她都知,場中站著的是贏家,倒地的是輸家,那麼這一次的陸涼風呢?倒在地上,用最親近之人的血,換來了向前一步的機會,她是贏得漂亮,還是輸得盡毀?

  一瞬間,陸涼風只覺胸腔暴熱,好似連心臟都要離開這具身體離開她。程峰在耳畔的呼喊聲越來越遠,陸涼風忽地只覺喉間一陣血腥味,隨即喉頭一熱,一口熱血就這樣從她嘴裡噴出,順著她的嘴角迅速流下。

  程峰被徹底嚇住了。「涼風……陸涼風……」他根本連碰她一下都不敢。

  生死等閒事,抱劍對千軍。陳叔最後對她告誡的這句話在她心底迴蕩不絕,終成白骨。陸涼風緩緩仰起頭,發洩般地,仰天長嘯。單音節的嘶吼,聲音撕裂,眼角淚光滾滾落下,聞者心驚,見者色變。

  人間正道是滄桑。天地間不見一個英豪,在這人世間的正義都受傷落淚時。

  凌晨一點,唐信走出機場,姿態閒適。拖著行李箱的左手無名指上已去掉了紗布,一道傷痕漸漸淡去,昔日似要纏去天荒地老的妖豔紋身,已似涼風過,了無痕。

  唐信不疾不徐,一襲純色襯衣,機場大廳瑩白的燈光灑在身上,溫潤如玉,毫無攻擊性。

  下一秒,男人眼風一掃,餘光見到幾個人,漸漸收了腳步,一笑:「好興致啊,半夜三更,你不睡覺竟然來這裡。」

  「特地接你的。」韓慎也笑了,指示著一旁的幾個下屬上前替唐信拿行李,「唐涉深親自下的命令。大老闆的指示,接不到唐信不准回去,打工者不易啊。」

  「真要命,那傢伙做事還是這麼誇張。」唐信也不推辭,把行李交給身後幾位下屬,走上前和韓慎並肩走出機場。

  「他很緊張你的,換了旁人,不過是失戀,唐涉深哪會這麼關心。這回是你有事,他才上了心,不僅回公司重新坐鎮最高執行人的位子,還放你一個月的假讓你去國外散心。」韓慎轉頭看他,「看起來不錯嘛。心情好了許多,人也精神了許多,公款度假這一招果然對誰都是屢試不爽啊。」

  「都過去了。」唐信擺了擺手,輕輕地笑,將過往一切愛恨如天幕般一併瀉下。他愛過陸涼風,這是事實,但是他再愛,得不到,也沒有辦法,他總不可能為了一個陸涼風而不活了。那不是唐信,也不會是陸涼風。

  「唐涉深回來了,我也可以迴風亭歸位了。受不了,代他執行人這段時間,當真是累死我,這筆賬我一定要向他好好討回來。」唐信摸著頸項,活動了下頸部,換了個話題,「風亭最近怎麼樣?」

  「風亭啊……」正當韓慎開口聊下去的時候,忽聽得平地一聲巨響,在這凌晨時分的機場大廳,顯得尤為震撼。

  「唐信——!」

  唐信皺眉,心想這誰啊,半夜三更喊我名字毀我名聲。

  下一秒,一個人影已經急速趕來他的面前。程峰一身污穢,塵土和鮮血染了一身,猶如一個剛從鬼門關下來的死士,陡然出現在這平靜人世間,嚇到了一旁的好幾位路人。

  程峰見到眼前這個男人猶如見到這世間最後一絲光亮和希望,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抓住唐信的左手,冷不防眼神一掃,目光觸及唐信的左手無名指,驚見上面已經沒有了昔日如咒語般的「風」字紋身,程峰心裡陡然一驚,全身顫抖,用盡了力氣克制心裡的無力,才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唐信……救陸涼風!」

  唐信臉色一變。但未等唐信有所回應,一旁的韓慎當真是忍無可忍了。

  又是陸涼風!這還沒完沒了了?!這些人到底把唐信當成什麼了,想利用他的時候就派陸涼風接近,利用完了還不放手,現在連人家陸涼風都明確說對唐信沒有興趣玩了,把唐信傷得不行,也把韓慎唐涉深他們哥幾個急得不行,生怕唐信一個想不開,心一死找根繩子吊一吊,用盡了方法總算讓唐信看開了點,他們哥幾個容易嗎!

  所以現在算是什麼意思,「陸涼風」這三個字就像南太平洋的候鳥遷徙一樣,繞了一圈竟然又殺回來了!

  「這位小兄弟,麻煩讓讓……」韓慎上前,擋在唐信面前:「幫幫忙好嗎,我們家唐信已經和你們陸涼風沒有關係了!請高抬貴手,放過唐信好嗎。謝謝合作,有事請找警察解決……」

  程峰怒喝:「老子就是警察!」

  韓慎:「……」他還真是被喝住了。一時很無語:「我說,警察同志……」

  「韓慎。」唐信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韓慎愣怔,過了數秒,當即惆悵撫額。完了,唐信又一次,要完了。

  唐信面向程峰,悄悄握緊了拳:「……她發生了什麼事?」

  程峰言簡意賅,擲地有聲:「執行任務,遇到爆炸,她的情況很不好!」

  唐信沉默。半分鐘之後,唐信伸手,面向韓慎:「車鑰匙給我。」

  韓慎抬手,摀住眼睛,不忍再看下去。唐信這一生,毀於陸涼風。

  「唐信,你這個笨蛋!你完蛋了,腦子進水神仙也救不了你!」韓慎垂頭喪氣,拿出車鑰匙,交到他手上,聲音難免有些沉重,「去吧。希望這一次,你可以被她傷得不那麼重些。」

  「是我讓她傷,她才有的傷我。」唐信接過鑰匙,整個人整顆心都已經不在這裡了,「所以,我傷得重不重,全在我,和她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