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陸涼風經受重擊,連夜發起高燒。很少生病的人,一旦病倒,才真是來勢洶洶,令人後怕。主治醫生看著溫度計上的數字一路飆升,連自己的心跳也彷彿跟著一路升了上去。

  唐信出現在病房的時候,幾位負責善後的工作人員正和醫生進行著溝通,什麼時候能醒,該怎麼救,這都是問題。冷不防聽見一聲悶響,眾人齊刷刷轉身,只見病房大門被人用力推開,一個男人無視任何人的存在,直直走了進來,走向病床上躺著的陸涼風。

  「你是誰?」負責善後的同志喊道,「這裡你不能進來。」

  唐信置若罔聞,面沉如水。他看見了什麼?他竟然看見這樣一個全然透支了自己的陸涼風。

  陸涼風從來不會是這個樣子。她是將,是戰場上的戰馬,即使身中萬箭,悲鳴嘶吼,她也絕不肯低頭認輸,昂起頭顱給你看見她依然殺性凶狠的眼,才是陸涼風會做的事。

  「你怎麼會……讓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男人垂下眼簾,一分分握緊了拳。唐信盡力抑制住內心想要用暴力發洩的情緒,他知道他如果再不控制自己,會將這裡變成一個供他發洩的修羅場。唐信極力收緊黑色的情緒,再睜眼,男人忽然動手,拔掉了陸涼風身上的針管和儀器,攔腰一把抱起她。

  房間裡有人想要伸手阻攔。

  「滾!」唐信動了動唇,飆出一句警告的狠話,「不惜命的話,儘管來攔我!」

  眾人震懾,無人再敢阻攔。

  唐信抱著她快步離開。同時掏出自己的移動電話交給一旁的程峰,邊走邊交代:「打電話給駱名軒,叫他在醫院等,接手陸涼風。」

  程峰一震:「是、是那個預約起碼要三個月以上的駱名軒駱醫生嗎……?」高端圈子的人啊,果然連朋友圈都不一樣……

  唐信聲音一沉:「給我打過去!」

  程峰頓時收了心神:「是,是的……」

  這一晚,駱名軒的私人醫院被唐信鬧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

  當駱名軒站在醫院門口,看見唐信的車急剎車停在門口,他自車上抱下的人是誰時,駱名軒瞪圓了眼,只覺得自己的眼珠子都快驚得掉下來了:「這人……這人怎麼長得這麼像陸涼風?!」

  唐信抱著人,快步走了進去。駱名軒定睛看清楚,表情更是誇張:「這這、這真是陸涼風?!」他們不是分手了嗎?唐信不是還要死要活地去夜巷折騰了好一晚告訴全世界他失戀了嗎?!

  唐信把人抱入病房,殺氣騰騰,只對駱名軒說了三個字:「治好她!」

  駱名軒無語,心想男人做到唐信這種毫無原則的程度的,也算是非常失敗了……

  她好痛。全身都痛。

  《馬太福音》第十六章寫得清清楚楚:人若賺得全世界,卻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益處?

  所以如今陸涼風為了「復仇這二字,害死了這麼多性命,落得這個地步,算什麼?

  很久以前陳叔就對她講過,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再輝煌、再巔峰,最後倒下去的樣子,都是差不多的。

  她聽著,卻沒有聽進心裡,以至終要以血的代價記住這一幕:昏天暗地,至親之人,在她面前,粉身碎骨。

  陸涼風悲鳴長嘯,驚坐而起,如在地獄中鬥厲鬼、一身血污歸來的死士。

  病房內的兩個小護士被嚇得不行,雙腿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正在檢查著她的各項生命體徵指標的駱名軒也被驚得心驚肉跳,愣在一旁不知該做何反應。

  「沒事了,」一個鎮靜而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就這樣響起,篤定、平穩、給她活下去的勇氣,「都過去了。陸涼風,已經沒事了。」

  陸涼風好似不認得他,滾滾熱淚滑下,伴隨著一聲咬牙聲:「是我害死了……這麼多兄弟!」

  「你沒有,」他定定地望著她,牢牢握著她冰冷的手,「心是惡源,行為罪籔。無論如何,我信你。」

  她像是太累了,終於尋到這樣一個臂彎,在這已然世間無常之際,依然有這氣量,對她說出「信任」二字。

  她仰起頭,無聲落淚。唐信將她緩緩抱入懷中,穩穩置放,將她抱緊。

  「沒事的,涼風,」他抬手撫著她的背,掌中的溫暖透過肌膚,滲進她心裡,給她力量,予她勇氣,「聽我的,好好睡一會兒,你只是太累了。」

  洪荒時代,她的天下已大亂。而他給她的一方天地,乾淨與溫暖,竟還似悠悠溪水,彷彿連一朵杏花飄零水中的聲音都聽得見。她終於像是倦了,信了他,緩緩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他抱著她,直到她入睡。良久,他才放下她,小心翼翼,對待她如同對待一個孩子,重新直起身體時才發現半邊臂膀早已麻木。

  駱名軒吞了吞口水,這才緩過神來,抖抖地說:「她她她……是在詐屍嗎?!」

  唐信掃了他一眼。虧這傢伙還是個醫生,別說一點膽子都沒有,簡直是連一點常識都沒有。

  「她應該是受的刺激太大,心裡承受不了,所以才有夢魘的症狀。」唐信不客氣地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你不要這麼誇張行不行。」這些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個看見陸涼風都好像看見邪神一樣怕得要死。

  「這不能怪我啊。」駱名軒苦著臉,「你自己也知道,陸涼風凶起來很嚇人的……」明明是一個少女,揍起人來就像一個大漢似的……

  唐信心裡滾下一排黑線:「總之我把她交給你,你好好治好她。」

  駱名軒瞪眼:「你要幹什麼去?」

  唐信答得簡單:「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說完,他就走了出去。

  駱名軒「嗷」的一聲叫了一下。單獨面對陸涼風啊……他這個心理壓力還是大大的啊……

  凌晨一點,一輛熟悉的銀色蓮花跑車停在了花澗會所門口。男人拿出隨身攜帶的移動電話,按鍵關機,隨手丟在車裡。然後,打開車門,男人不緊不慢地下了車。

  會所門口的侍者訓練有素,一見這一位沒有預約的陌生人,立刻上前阻攔。然而當看清來者何人時,那兩雙想要伸出阻攔的手卻怎麼也沒有勇氣伸出去了。

  唐信。這個曾經在黑色世界留下濃墨重彩一筆歷史的人,於巔峰時毅然全面放手退出,尋了一方純色的天地,從此甘為他人隱自身,如今再出世,是福是禍,不得而知。

  「識趣的話,不要多管閒事。」男人一步台階一步魂,不疾不徐地走上前,眼神直視前方,絲毫沒有把兩旁武裝防備的侍者當回事,「我不為難你們。但你們要攔的話,就別怪我。」

  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堂口總部。當侯爺看見這個人時,似乎並不驚訝,指了指一旁的沙發示意他坐:「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唐信沒有任何興趣談別的,單刀直入:「我只想查清楚一件事,那一天的爆炸現場,陸涼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侯爺的手指一下下敲著沙發的扶手,聲音幽幽:「唐信,你就這麼肯定,以你的份量,能一次又一次地號令我出面為你辦事?」

  唐信一笑。「怎麼會,在侯爺面前,我唐信只不過是一介後輩。」

  侯爺不語,等著他的「但是」。

  唐信果然沒有讓他等太久:「……只不過,後輩也有後輩的方法,後輩還有後輩的人。」

  侯爺眼色一轉:「人?」

  唐信笑意漸隱,不輕不重拍了下手,清冷的聲音憑空響起:「出來吧。」

  話音未落,侯爺只看見了,門口一個修長的身影走了進來。

  這個身影走得勉勉強強、慢慢吞吞,似乎是心不甘情不願。一件鬆鬆垮垮的白色襯衫掛在他身上,毫無質感,一看就是三十塊錢的地攤貨,外加腳踩一雙深得我國民間盜版精髓的「耐克」球鞋,更為有力地塑造了這一位同志農村三線小青年的生動形象。

  這位農村三線小青年走進來的時候,還在接電話,手裡拿著一支黃牛不知從哪淘來的諾基亞,電話響起時民族風歌曲震耳欲聾,一下子就把堂堂會所降格變成了農村交誼舞廣場。

  來到這裡顯然不是他所願,因此他的語氣也顯得不那麼客氣,很有市井小老闆的市儈:「……喂喂,王嬸?你要外送二十份拉麵?哎呦王嬸,幫幫忙,我今天有事早早關店了呀……什麼什麼?你出雙倍的價錢?哎呦王嬸,這不是錢的問題……什麼?三倍?王嬸你等著!我這邊忙完了馬上給你送過去啊!等我啊!生意人講的就是一個誠信嘛!」

  只見整個會所的下屬都是詫異的表情,心想這個鄉下小青年到底是來幹嗎的!推銷外賣嗎?

  只除了一個人——這間會所的主人。當侯爺見到這個人,短短時間,侯爺臉上的表情已經從難以置信到愣怔到震驚,最後,他緩緩站了起來,蒼老的手微微顫抖地抬起來指著來人:「你……你是……?!」

  「他不是,」唐信偏頭一笑,心裡明白這一局的節奏已經落入了他手中,「不過今晚,他是。」

  侯爺臉色大變,看見此人猶如看見巨大的不祥。

  「容我介紹。衛朝楓,現今是小麵館的小老闆,」唐信好整以暇,絲毫不顧忌這個人的出現會對侯爺、會對今後的世界造成何種天翻地覆的影響,「或者,你也可以換一種方式稱呼他。太子爺,唐碩人。」

  衛朝楓抬手撫額,感覺自己就像是某店的鎮店之寶,被唐信這個混蛋拉出來當招牌使用。

  捫心自問,衛朝楓同學過去的作風確實不怎麼樣,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對吧!如今衛朝楓自問安分守己,行的正坐得直,平生最不待見狐假虎威這回事,誰知自己也有這麼倒霉的一天,當了一回小老虎,去給唐信這只狡猾的狐狸利用……

  侯爺簡直連眼睛都已經看直了,就差上前一把握住衛朝楓的手要簽名了,絮絮叨叨地表達著今生能見到偶像的激動:「老朽聽聞太子爺之事蹟多年,一直想親自面見,未能如願,今日得償所願,無憾也……」

  衛朝楓抬手一抹額頭,為這好似民國時代電視劇的說辭甩了把汗水。

  「可以了可以了,你不用客氣。」大概是這一輩子早已見慣這樣的場面,衛朝楓司空見慣,早已見怪不怪,無形中那一股居高臨下的高傲今生早已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唐信要你查什麼,你就去查,盡快給他一個回覆,懂麼?」

  「是,是,」難為侯爺一把年紀,還有小年小夥的偶像情結,「太子爺吩咐,老朽自當盡全力……」

  衛朝楓揮揮手:「去吧去吧。」辦完了事唐信也能早點放他走,他還要去送二十份外賣的!生活的辛苦你們不懂……

  關於這個人,已成一個謎一樣的存在,他出現的機會十年難得一見,侯爺自當多問了一句:「太子爺,上面一直在找您……」

  話音未落,衛朝楓陡然停住了手裡拿著移動電話正在按鍵的動作,眼色一厲。「知不知道我平生最不喜歡哪一種人?」

  「是、是……」

  「自作聰明的人。」

  「……」

  衛朝楓眼皮一抬,語氣不咸不淡,卻不怒自威:「做你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你做了,要付的代價,你自己掂量掂量。」

  侯爺諾諾連聲,懂了他的意思,立刻領命而去。

  半小時後,一份完整的資料送到了唐信手裡:「我想,陸涼風經歷的那一場爆炸案,大概和一個叫陳易風的人有關。他也算是一方勢力的代表,聽說和警方的關係匪淺,這些年算是半歸隱了,很多事都已經不插手了。這一次的事到底和他有什麼關係,暫時還查不出什麼頭緒。」

  說完,侯爺總結陳詞,「連我也查不出的事情,其複雜性和涉水的深度,唐信,你應該明白的。」

  唐信沉默。半晌,他起身:「今天的事,多謝侯爺幫忙。」

  「哪裡哪裡。」侯爺這會兒,真是客氣得猶如招待自己親孫子似的,「只要太子爺常來坐坐……」

  「行了行了,走了走了。」衛朝楓平生最怕遇到這種熱情的骨灰級粉絲,一把拉過唐信就往外走,嘴裡不忘打招呼,「你止步吧,不用送了,後會無期。」

  兩人快步走出會所,上了唐信的車,衛朝楓這才呼出一口氣,陰陽怪氣地說:「我答應你的事我已經做到了。底片,拿來。」

  唐信慢悠悠地說:「不要急……」

  衛朝楓咬牙切齒,記下這筆賬:「唐信,你行!敢拍下那種照片,來威脅我出賣名號給你辦事……」

  這是什麼照片呢?當然不是豔照啦。衛朝楓同學自認為自己的身材還是可以看看的,如果是豔照他才不怕勒,看就看唄,他這種身材又不是見不得人。

  問題就是,唐信拍的,不是豔照。而是一組他和程倚庭的家庭照。十分唯美、十分溫馨的家庭照。

  照片上,程倚庭隆起的腹部孕味十足,而衛朝楓就像一個好奇心旺盛的小青年,正蹲在她面前隔著衣服看著她的肚子,和肚子裡的寶寶說話。

  這簡直就是一組,給任何人看了都會生出「哎呀真是好幸福的夫妻,好恩愛的夫妻哦……」這樣想法的照片。

  幾小時前,唐信就拿著這一組照片,光明正大地威脅衛朝楓:「唐涉深此生最痛恨也最後悔的事,就是在程倚庭懷孕的前四個月裡沒有盡到照顧她的責任。你想,唐涉深如果看到這種照片,他會怎麼想?」

  衛朝楓面無表情。唐信一笑:「當然啦,唐涉深會想的,很簡單。他無非就會想把你這個人,除之而後快而已。他得不到的,沒有經歷過的,怎麼會讓你獨享。事關程倚庭,衛朝楓,你不妨試試看。」

  小衛同學咬牙切齒:「唐信,你竟敢威脅我……」

  「我這不是威脅,我這不過是剛好看見了當年我拍的一些照片,想借個機會給你而已。」唐信笑笑,「當初當我得知程倚庭在你手裡,我沒有拆穿你而是拍了點照片備用,看來還真是對的。」

  衛朝楓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如今他已是良民,不可揍人,不可不可。

  唐信坐在車裡,辦完事,他也可以兌現承諾了。爽快地把照片連底片一併交給了衛朝楓,丟下了一句「合作愉快」,就把這位傳聞中的太子爺踢下了車,發動引擎自顧自趕回醫院去了。

  衛朝楓瞪著眼睛看著唐信真就這樣開車走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荒郊野外,不禁惆悵地抓了抓頭。「神經病,為個陸涼風,竟然不惜做到這一步,連我都敢威脅……行,老子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計較……」

  一連三天,唐信都在病房中,靜靜陪著仍在昏睡的陸涼風。

  又是一個夜空朗朗的夜晚,偶爾有風吹過,窗簾輕輕地擺,帶起一抹暗影拂過她的臉。那一張臉上,有唐信迷戀至今的容顏,清清靜靜,冷冷清清,似乎下一刻世界崩潰她也不會太在意。

  月明星稀,月光下唐信的表情,一天天地凝重,也一天比一天少。

  三天前從侯爺處得來的資料早已被丟在一旁的沙發上,唐信為這上面空擋而危險的內容,深深擔憂與無力。

  侯爺不知是急於在衛朝楓面前立功,還是單純地為了唐信,總之自從那天后,侯爺對陸涼風的那件事很上心,比張羅自己兒子娶媳婦還上心。這兩天,大部分的信息都陸陸續續地傳到了唐信耳中。

  「關於那一天的爆炸,官方給出的解釋是意外,但坊間傳言,這件事和陸涼風有關……」

  「有一點是錯不了的,陳易風死前最後一個見到的人,就是陸涼風……」

  「還有一個叫阿定的人,是陳易風一手帶出來的親信,他逃出爆炸現場後失去理智,對陸涼風拳打腳踢,只說陳易風死於她之手……」

  最後,侯爺不得不這樣警告唐信:「陸涼風的底細不是那麼簡單的,她現在是警方的人,但她從前是陸正風的人。她這樣的人,為了活下去,從來都是可以沒有立場的。」

  「不可能。」唐信在聽完所有的這一切之後,冰冷地只回了這三個字。

  不可能。他不相信她會是為了生存下去而不擇手段的那一種人。

  相處這些年,他始終相信,在亂世紅塵的掩映下,陸涼風其實是那樣的一類人:可以獨行踏千山,亦可對飲添杯酒,一身俊俏的身手傷人之前必傷己,是非功過她是不在乎的,所以惹人非議又何妨。

  男人坐在床沿,伸手撫過她的臉。一連三天,他都是這麼看著她睡的。

  「……陳易風是你什麼人?」她聽不見,他知道,可是他卻一絲一毫都是放不下她的,「你到底,在為誰效忠?」

  他彎下腰,埋首在她的掌心。他覺得心疼,這世間怎麼會有女孩冰冷得連掌心都是沒有溫度的:「陸涼風,你瞞著所有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覺得好挫敗。這些年,能給他這種無力感的,只有陸涼風。

  他給了她這麼多的機會,明裡的暗裡的,無非是想想盡辦法給她留一條後路:只要她開口,他就是她的。

  可她就是不要,她就是不喜歡。唐信已無利用價值,陸涼風就能狠心棄之。這一條最殘酷也最原始的物競天擇法則,她做得實在漂亮。

  夜深人靜,唐信就這樣,一夜無眠地陪了她又一個一整晚。

  隔日,唐信去了風亭交代日常事務,大意不過是最近他有私事走不開,有事就讓韓慎多擔待著。韓慎聽完,仰天長嘆,心想這事如果被唐涉深知道了,不知那位少年會做何感想?會很堵心吧,想盡辦法花費銀兩讓唐信散心度假,好不容易有了一點起色,一回來撞到陸涼風這個邪神,剛恢復正常一點的唐信立刻就被打回了原形了。

  唐信交代完公事,開著車繞了遠路,去了一家特定的飯館打包了幾樣清淡的食物。這是陸涼風為數不多喜愛的食物,單單想著她醒過來看見這些時驚訝的表情他就覺得值。

  「悲劇」二字大概就是源自於此吧?他淡淡地想,她只將他視為利用的棋子,他卻是將她當成妻子,分分寸寸去守的。

  臨近醫院,唐信拿著外賣,來到醫院停好車。走進病房門口,正單手搭上門把手要推門而入時,不早不晚,聽見了屋內兩個人的聲音。

  駱名軒一把不是滋味的嗓音,沉沉地響起:「陸涼風,你還想不想活了?」

  病床上的人紋絲不動,明明剛從大病一場中清醒,卻令人錯覺此人絕非病患,而是殺神。她毫不為駱名軒的勸阻而動容,一字一句道:「給我藥。」

  「不行,我不能給你!」駱名軒聲音冰冷,「誠然那種藥可以在短時間內使你迅速恢復體力,但那只是表象,治標不治本,反而會更為透支你的元氣。我給你那種藥,無異於害你去死。」

  陸涼風不為所動,向他伸手,動作執著得幾乎令人痛恨:「身體是我自己的。我有支配這具身體的權力,我有,你沒有。」

  話音未落,病房的門忽然「彭」的一聲,被人用力推開。屋內的兩個人同時一怔,雙雙看向門口。

  暮光下,唐信一身冰冷的樣子正站在門口,整個人的線條很硬,那一種角度以及那一種力道,無一不顯示出這具身體的主人此時正用著怎樣的力道克制著內心噴薄的怒意。

  「他沒有是嗎,」男人一步一步走進來,走近她,帶著恨其不幸的痛恨,還有怒其不爭的怒意,「……我有。」

  陸涼風看著他就這麼沉默地走來。當他出其不意出手制住她的雙手,傾天瀉地般俯下身咬住她的唇時,陸涼風難以動容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震驚的表情。

  他當眾吻她,吻得好深,仰起她的後腦,完全是以一種逼迫她接受他進入的方式在吻她。帶著失望,還有無望。

  她不推拒,因為知道反抗無用;她也不接受,渾身冰冷似寒冰。

  他們分手數月有餘,彼此誰也沒有料到,再見面,竟會是這樣的局面。當他終於察覺到她的無動於衷,他放棄了,放開了她,慢慢退出來,有一種心如死灰的認命在裡面:「陸涼風,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她根本就是,在用毀了自己的方式活著。

  「這和你有關係嗎?」床上的人紋絲不動,冷靜而又冷漠地說了一句話,「我和你,已經分手了。」

  陸涼風當真就是陸涼風。唐信閉上眼,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情慾的世界裡有一種說法叫馬索主義;俄國有一句俗語,「親愛的拳頭是不痛的」;靄理士也說過,痛苦與情慾的關係,是性心理中最精妙最不可解的一種現象了。

  他是知道有這樣一類甘願承受情人給的痛苦也不願分手的人的,他只是不曉得,原來他竟也是這一類人中的一個。

  這樣的陸涼風,令一旁的駱名軒也看不下去了。駱名軒上前一步拉開唐信,他對女生一向寬容,但遇到陸涼風這一種打不疼罵不醒的,駱醫生的寬容度也明顯受到了不小的挑戰。

  「陸涼風,你對別人怎麼樣我無話可說,但是對唐信,你怎麼忍心?你受傷後有誰管過你的死活,你以為是誰把你抱來這裡?在你昏迷的時候,你以為是誰守在你身邊寸步不離?沒錯,你和他是分手了沒有關係了,但分手這兩個字又是誰先開的口,唐信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分手,那麼你呢,你除了想要和他分手就沒有別的感情了嗎?」

  「名軒,」唐信忽然開口,語氣很平靜,「你先出去。」

  駱名軒瞪著他,憤憤不平:「你也腦子壞了是不是?我是在幫你啊!」

  「我知道,」唐信也不看他,只是講,「你先出去。」

  駱名軒這下子真是惆悵得不行,他能治這天下所有的病他也治不了笨蛋這種病。駱醫生煩躁地抓了抓頭,轉身帶上門就出去了。

  室內忽然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他和她。四目相對,他的眼睛是會說話的,他有話對她說。

  「現在這裡,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他在床沿邊坐下,語氣出奇地平靜,彷彿方才的一切起伏的情緒陡然都沒有了,「之前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我不會再談;我和你之間的關係,我也不想再談。陸涼風,我現在,只問你一個問題……」

  他伸手撫上她蒼白的臉,定定地望著她,一字一句:「……你是不是,瞞著我在做什麼傻事?」

  很多日子以後,當陸涼風終於失去所有的朋友、親人、愛人,於冰天雪地之日單刀赴會鬼門關之際,她也問過自己,這一生,是否還有留戀尚未完成。

  那是她才曉得她是有的,不多,就一個人——唐信。那一刻的陸涼風想起這個名字時,刻骨的寂寞漫天漫地如落雪般落在她心裡,叫她想起一些事,想起十七歲那一年面對梁姐的勸解她是如何堅決地說「我賣血,不賣身」,後來她又是如何沉迷於唐信的臂彎差一點點就連復仇這件事都不想做了。

  佛教有句話——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說的是他,他是在被她背叛多多次之後仍選擇相信她、擔心她的人。他這樣多情的人,相處久了,連她也墮入紅塵,動了感情。

  這一刻,她只聽見唐信在她面前,用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寬容與信任,對她講:「陸涼風,你挺好。這一刻的我,不是風亭的執行人,你也不是陸正風的女兒,我和你之間,就是唐信和陸涼風的關係。我對你這個人的判斷,憑的是什麼呢?對,我什麼憑據都沒有,唯一有的就是對你的感情。」

  「聽起來有一點可笑是吧?卻是真的。陸涼風,你說你繼續留在我身邊,是為了對我下手以向陸正風示忠;好,那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在我身邊這麼久,我從來沒有防過你,你明明有更好的機會,更好的手段可以將我置於更絕境的地步,可是你沒有做。你所出手的不過只是那兩千四百萬的暗賬,隨後你就和我分手。我今天只問你一句話,你和我的分手,究竟是因為你對我沒有感情,還是因為你害怕某些人,害怕某些事,不得不和我分手?」

  陸涼風聽了很久,似乎也想了很久。就在他以為他永遠都不會等到她的答案時,她忽然笑了:「你和我分手這麼久,這些天,你竟然是在苦思如何為我開脫罪名?」

  唐信忽略她語氣中的譏誚,給她亦是給他自己,最後一次信任的機會。「陸涼風,我只想聽你親口對我說。」

  她笑了下,漸漸地,笑容就消失了。「對上峰示忠的方式,不是只有你這一條路的。」時至今日,陸涼風終於全數蛻變為這樣一種生物:只要她想,她隨時都可以變得冷血、殺盡人所有的信心,「……比方說,為上峰除去他的心頭大患。除掉心頭的釘子,遠比漫漫無期臥底在你身邊,來得更有效得多。」

  「刷」地一下,唐信臉色煞白。他不能相信,時過境遷,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然還能看見這樣一個和當年一模一樣的陸涼風。為人效命,不分黑白,下手狠辣,斷盡後路。

  唐信的聲音陡然變冷:「陳易風的死,是你做的?」

  陸涼風一笑。姿態風流。猶如一個提著劍的人,劍尖尚還滴著血,而她卻已然盈盈掬起了清水,洗淨了手上的血跡。她的不解釋,幾乎等同於默認。

  「官方經過調查,給出的解釋是,陳易風死於意外。」唐信失笑,他忽然覺得好可怕,他竟然愛上這樣一個女人,「陸涼風,你怎麼會變得這麼狠。人命對你來說是什麼,你現在的樣子,和那些所謂的殺手有什麼區別?!」

  「唐信,你不應該忘記的。」她難得莞爾,不惜浪費唇舌提點他,「我本來就是殺手,只不過現在殺人的經驗更豐富了些而已。」

  事已至此,他無話可說。

  陸涼風倒像是一個難得要把好事做絕的大善人,不惜再費些唇舌,將底牌亮給他看:「情人,可以有很多個;感情,也可以有很多份;但是父親,卻只有一個。我對誰示忠,有這樣一個理由,足夠了。」

  「他真的,不值得你這樣做,」唐信看著她,有此生最大的絕望在裡面,他幾乎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去面對,心愛的女人終究走向敵方這件事,「這些年來陸正風犯下的罪,欠下的血債,是賠上你陸涼風的性命也遠遠還不起的,你明不明白?」

  陸涼風不以為意,輕描淡寫:「是嗎,你擔心這個?那麼唐信,你呢。在這個圈子裡,唐涉深、衛朝楓,還有你,有哪個人是乾淨的,又有那個人是完全無罪的?」

  「如果你喜歡以這樣一種偏激的方式看待問題,那麼,我無話可說。」他不死心也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她去走這樣一條路,去追隨這樣一個主人,「可是陸涼風,你應該明白,警方這些年之所以沒有動得了陸正風,是因為缺少證據,而不是因為不想動。」

  「你也應該猜得到,當年陸正風對唐涉深做的事,以唐涉深的性格是斷斷容不下的,這些年他忍,他不復仇,完全是因為他在等,等最後那一個時機。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旦壓下來,唐涉深勢必會反將一軍,把當年那筆賬一起算回來。陸涼風,你選擇這樣一個人去追隨、去效忠,不論對錯,單問一句話,你值得嗎?」

  「值得。」

  唐信愣怔。這一刻他看著她,就像看著一片從天空砸下的冰,一墜而下,帶著自毀的速度,落地的瞬間爆裂炸碎,化水如流血,誰也接不住她,誰也留不住她。

  「那我呢,」他忽然靜靜地問,像是不死心,非要再挨她一刀他才死得了,「這些年,我除了是你接近的目標、你利用的棋子,有沒有那麼一瞬間,你也把我唐信當成一個人看待過?」

  「沒有。」

  結束了。他這一段漫長的情路,終於結束了。

  這一場感情,他努力過,努力得還不少,但她終究是不願意趕赴情場來愛他的,以致他和她的距離越來越遠,走到最後,如雪中夜奔,冷了初心冷了意,漸漸隔了山水千重,回首望去,原來他和她之間早已似從臨安到長安那麼遠。

  唐信閉眼。「情愛」二字,虛實兩界,初心渺渺,若有似無。他用盡了心,也用盡了情,最終還是,走到了盡頭。

  是誰說的,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他想好吧,我認輸了,對陸涼風,我認輸了。

  「涼風,」唐信靜靜地喚了她一聲,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喚過她了,如今這一喚,他自己曉得,他是把半生的情深和半生的意重都喚在裡面了,「……海闊天空,山高水長;前路漫漫艱險,望你獨自珍重。」

  自從那天以後,唐信沒有再出現。兩個星期後,陸涼風出院,只有一位領導和程峰來接她出院。

  當駱名軒來到病房做最後一次檢查時,他們才得知唐信早已付清了醫療費,這令領導大喜不已。本來嘛,陸涼風這個肯定是工傷,還是花費不少的工傷,醫藥費該怎麼算、算多少,這一個一個都是問題,如今好啦,平白無故出現了唐信這麼個冤大頭,簡直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啊。

  領導代表上級和同事表達了對陸涼風的慰問,打足了官腔之後指示程峰接陸涼風出院,之後大腹便便地就走了。陸涼風也不留他,她這個人一向不愛和領導打交道,也不愛說些「我受些傷不要緊,一切為了老百姓!」這種喊口號似的句式。

  倒是程峰臨走時還躊躇了下多問了句:「那個,唐信……?」

  「他不會來了。」陸涼風沒有抬頭,平靜地答了一句。隨後拿起了床上整理好的行李包,對程峰道了句走吧,如每一個沒有異樣的日子那樣,時間和人就這樣溜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無波,無驚無喜。就在漫天飄著陸涼風害死了一方人物陳易風的傳言時,某一個傍晚,陸涼風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曾經的陳宅。

  《紅樓夢》裡有一個偈子: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如今再顧舊地,只一眼,陸涼風就痛得彎下腰來。

  真的,你沒有經歷過這種從豔到寂的過程,你就不會懂這樣的結局有多痛。陸涼風有一刻甚至想,殺了我好嗎,也不要留我一個人扛起這一肩的重量好嗎!

  傍晚入夜,席天幕地,陸涼風坐下來,就這樣獨自一個人坐在了這已經長滿衰草的宅院門檻前。

  她想起很多事,很多游離於她的生活主題之外的事。她甚至想起十七歲時在挨了陳叔一頓苦訓之後,晚上陳叔進她屋子遞給她一瓶藥油時,她也不知哪裡來的念想,忽然問了一句:「你沒有女人嗎?」

  這明顯是越矩了,以她問得出這種問題的程度,陳易風足可以將她打一頓,或者打兩頓。陳易風那是還不是被稱為陳爺的年紀,那時他被稱作風少,擔得起這樣的名號,背後自然就有他擔得起的道理。

  面對陸涼風如此越矩的問題,他也只是微微笑了下,問:「為什麼這麼問?」

  「好奇。」她低頭在腳上因劇烈訓練而扭傷的地方擦著藥油,答得風平浪靜,「和您一樣的人,甚至不如您的人,比如侯爺、趙生、沈主,他們都有女人,而且,數量還不少。」想了想,又加了句,「我知道,我父親也有。……只有你沒有,所以我好奇。」

  「那麼,」陳易風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饒有耐性地問,「你對我沒有女人這件事思考的結論是什麼?」

  陸涼風沉默了下。半晌,她抬起眼睛,十分慎重地問了一句勁爆的結論:「你喜歡男人?」

  陳易風大笑。「陸涼風,」他下了個結論,「你有一流的觀察力,卻有三流的想像力。」

  十年過去,這件事成為了這一生陳陸二人之間為數不多的詼諧回憶。

  陸涼風靠在鏽跡斑斑的門檻上,想起當年後來其他人告訴她的真相:「陳叔不是沒有女人,他有過的,就一個。很多年前的事了啊,當年他才二十二歲,那個女孩子也才十九歲。可惜啊,她原就是千金小姐的身體,怎麼受得了陳叔那種生活的折騰,後來沒多久她就生病過世了,陳叔給她立的墓碑上寫的是『吾妻』……」

  再後來有一天,陸涼風在一個夏日的夜晚,上山盡她所能摘了所有她能摘到的花束,每一種花摘一株,摘了一大束,第二天她把他遞給了陳叔。面對陳叔的眼神,她是這麼說的:「您是我師父,我總有一點立場,為師娘獻一束花。」

  陳易風接過花,眼中霧氣氤氳。

  就在那一天,他對她講了一些這一輩子再無人會對她講的話。他說,陸涼風,你記得,這世上如果出現這樣一個人,不沾女人,不沾酒,唯一沾的就是你,那麼這樣的人,你是可以嘗試去親近的;畢竟你要知道,如今這塵世間,女人和酒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麼大的誘惑力;有自控力去忽略不沾的,這樣的人必是定力過人的,而他唯獨卻沾你,唯一的解釋就只有,他心裡有你。

  以至很久以後,陸涼風奉命接近唐信,在成為他妻子的那一個晚上,她承受著他的重量,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和任務全然無關的問題:「你以前有過女人嗎?」

  「我不好這個。」唐信微微一笑,答得平靜,「任何人都有一兩個愛好,我也是,不過我的愛好不是女人和酒,太麻煩了,我不太喜歡沾這個。」

  她忽然呼吸一重,問了句:「那我呢?」

  「你啊,你和那些無關的。無關性別也無關旁的別的,你對我而言,就是陸涼風這一個個體。」他偏頭想了想,語氣和姿態都是那麼坦誠,「……我心裡有你。心裡這一關,我過不了。」

  大概就是在那一個瞬間吧,她一個不小心分了神,在某一個角落留了一道空隙,恰恰好,放他一個人進了來。

  時過境遷,陸涼風沉默地低頭坐在宅門前,靜默的姿勢一如默哀。

  偶爾有附近過路的村民看見她一個姑娘家坐在這陰森恐怖的廢棄之地,也會忍不住上前提醒她道:「趁天色未晚,快點離開這裡吧,前陣子這裡被查封了,後來就聽說這屋子鬧鬼……」

  陸涼風紋絲不動,只答一句:「沒關係。」

  鬼怕什麼。再厲的鬼,也沒有「人」這種東西來得可怕。鬼的恐怖性在於面目猙獰,人的恐怖性卻在於面目猙獰的本質之外還有一張微笑和善的臉。

  夜深,勁風起,風吹雲動,腳下密密的雜草齊刷刷往一頭倒去。

  陸涼風慢慢起身,轉過身子,仰望這一棟舊宅如同仰望一段歷史。它曾給了她美好的回憶,如今已不可避免地染了血。

  「陳叔,你教會我做人,教會我生存,你甚至教會我如何去喜歡一個人,讓我變成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被人利用的機器。」她仰頭說著,語氣沉靜,心裡曉得和以前的那個陸涼風相比,現在這個自己是更無後路、也更薄情了,「所以陳叔,你犧牲性命的這筆賬,我一定會替你算。」

  事情果然沒有想像中那樣順利,正義的力量經過磨難最後戰勝邪惡這樣的事大部分時間也只在小說家的筆下發生。現實中發生的大部分經過是什麼呢?等,無休無止的等。

  一個多月過去了,陸涼風仍然沒有接到來自父親方面的任何指示。世界上再沒有比等待這件事更令人煎熬的事了,尤其是,當你連希望都看不見的時候。

  陸涼風卻變了,變得更沉默、更有耐性、更不見情緒了。

  工作、回家、吃飯、睡覺。陸涼風的生活開始呈現出一種幾乎沒有差錯可尋的線路,精準到分秒,時間久了,樓下物業的管理員甚至開始拿陸涼風作為時間刻度,鬧鐘有出錯的時候,陸涼風卻不會有,以至一看見她回來了,管理員就笑著對物業處的員工們說:「哎呦,這鬧鐘回來了,應該是七點了,各位可以下班回家啦。」

  不為人知的是,她開始看電影。一個人在家,只放一部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每晚陸涼風回到家,按下播放鍵後,就任憑它循環播放。

  她不是導演的狂熱粉絲,更不是演員的狂熱粉絲,可是她做了這一件很多狂熱粉絲都不會做的事。

  事實上,陸涼風只為了這一部電影中的一個場景:少年派一個人,孤獨又迷茫地漂流在茫茫大海上,四周都是水,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和水,他也沒有放棄,他只做了一件事,等。不是等死,是等著活。

  她沉默地看,靜默地想。她想她一定要和少年派一樣,等下去,等著最後的機會。有時她也會鬼使神差地想,如果導演李安知道,這部電影會給一個不良青年帶來這麼勵志的影響,不知道他心裡會是個什麼想法。

  陸涼風沒有等來陸正風的消息,卻等來了關於唐信的一則新聞。

  她是在一個下班回家的傍晚,路過書報亭的時候看見的。

  當陸涼風看見唐信的身影出現在娛樂版八卦頭條的時候,她內心還是很受衝擊了一下的。唐信一向是和緋聞八卦絕緣的,一是他不好這一口要抓他把柄實在不易,二是即使抓到了把柄敢不敢見報也是個問題。

  但是有句話怎麼說的,沒有緋聞的青年算不得才俊,沒有八卦的高管稱不上高端。陸涼風隨手拿起一本八卦雜誌,看著封面上那一張兩人並肩的模糊照片,以及下面加黑加粗的碩大標題「驚爆!風亭唐信戀上名門千金!」,陸涼風心想多日不見,這孩子也算是混出個高端的禽獸模樣來了。

  陸涼風拿了本雜誌,忽然問了句老闆:「這本雜誌這一期的銷量好麼?」

  「好,好得很呀。」老闆一個人蹲在報亭悶得慌,急需嘮嗑的對象,「名人的緋聞,值錢得很呀。」

  「嗯。」陸涼風點點頭,摸出一把零錢,「你這裡還有多少,我全買了。」

  老闆「哎呦」一聲,心都酥了,樂不可支,連連點頭,手腳麻利地給她打包了二三十本存貨,熱情得猶如對待上帝:「姑娘,你也追星?」

  陸涼風接過重重的一捆雜誌,微微一笑:「嗯,我喜歡他。」

  她喜歡他,卻不能對他說。以至哪怕只有在一個全然無關的場景中,只有在一個對牛彈琴的話題下,只有一個路人可以聽到她這麼說,她都會覺得很值得。

  這一晚,當韓慎在某個慈善晚宴上看見唐信獨自一人站在陽台吹風時,他就知道,近來關於唐信的傳聞都不是真事。什麼「火速戀上名門千金」,什麼「唐信愛火熊熊擋也擋不住」,都是個屁!看看眼前唐信這樣子,這像是個愛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嗎?!

  「哎,」韓慎踱步過去,揶揄他,「最近你很紅啊。」

  唐信喝了一口酒,笑笑:「你指什麼?」

  「明知故問,」韓慎伸了伸手,指指裡面宴會廳,「你今晚帶在身邊一起出席的那位小姐,是新女友?」

  「不是。」唐信答得很簡單,甚至有點心不在焉,「在之前的一次慈善晚宴上遇到的,她出身不錯,不過那一晚她只不過是晚宴的員工。我的意思,是借慈善的名義消除風亭之前鬧出的風波影響,所以那一晚從風亭的資金裡放了八百萬的量出來。」

  「……這麼說你和她沒關係?」

  「嗯,我們能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你帶個女人在身邊出席這種場合?」

  「嚴格說來她是一個品牌,有一定的慈善影響力,對改變公眾對風亭的印象有很大的幫助,畢竟我要為唐涉深考慮,如今多少人盯著我這裡,他今後要走風亭這一條路,會有很多顧慮。兩個人在一起出席活動,並不是一定要有感情的,有各自的利益各為所用,也是常用的一種方式。」

  韓慎一聽,額頭滾下一滴汗水。韓同學唏噓不已:「你這說法,可是和八卦週刊上的版本差了十萬八千里啊……」

  八卦上的版本是這樣的:唐信在某個慈善晚宴上被一個純純的小女生打動,對之一見鍾情,不惜一擲千金八百萬博美人一笑,後來得知該女生家世也了得,門當戶對當即一拍即合,愛火燃得辟裡啪啦,甚至兩人毫不避諱攜手以情侶檔身份出席各類場合……

  娛記娛記,果然是插上了想像的翅膀啊。

  韓慎對這個男人很感慨:「哎,這確實也像是你的作風。你除了在陸涼風那件事上沒把持住之外,其他的,你都把握住了自己。」

  唐信深吸一口氣,把手中的酒杯放在了一邊。「不喝了,」他興致缺缺,事實上,自從陸涼風退出了他的生命之後,唐信對任何事和人都興致缺缺。

  藉著酒性,他仰頭,念了一段莎翁名劇《麥克白》中的話,「飲酒可說是一個荒淫的撥弄家。它引起意念,但是帶走了行動;它挑動淫亂,但是又阻止他;使他著迷,又使他不能到手;一面催促,一面又使他失望……」

  韓慎聽著他念,也不攔他,雖然在這種聲色場合忽然有這麼一個文藝青年站在這裡念劇本,連韓慎也覺得丟不起這個人——人家一定會覺得這人誰啊腦子有病。但韓慎還是隨他去了,誰沒有一兩個發洩的不良嗜好呢,有人酗酒有人打架,唐信念個劇本又怎麼了?這才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表現好嗎!

  「好了,沒事了。」韓慎拍了拍他的肩,他知道唐信心裡很難過,一直傷著不肯好,「你喝醉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唐信低下頭:「以後我都和她再沒有關係了,是不是新的一天又怎麼樣。」

  韓慎沉默。他撓了撓頭,雖然自己也讀書不少,但這種時候韓慎明白,如果他學者丘吉爾的樣子去對唐信說「不幸的遭遇,常能使人逃避更大的不幸」這些心靈雞湯類的東西,以唐信的本事,估計能扯出更強大的心靈肉湯把他給幹掉。

  就在韓慎猶豫的時候,一旁的男人倒像是酒醒了。唐信揉了揉太陽穴,語氣歉然:「不好意思,今晚喝多了。剛才我說的那些,你只當沒聽見好了。」

  韓慎忽然覺得,連他一個男人都舍不得這樣子的唐信,陸涼風怎麼會捨得。